第41章 行路難

公雖歿,餘威尤在,於百姓亦有遺恩。

初,公自襄陽南返,隨公歸者,不絕如流,公於途中奏以長沙閒田處之,未果,公以謀逆罪死於囹圄,尚相以安陸、雲夢荒地處之,又疑中有細作,拘束甚嚴,民皆苦,泣曰:“不若死於軍法。”

尚相聞之怒,陰令心腹屠戮之,有公舊部暗告衆人,曰:“大將軍救諸人,今尚相欲殺無辜,我不能忍,請即行。”民皆泣號,不知所爲,其人乃以公書信令牌授之,令衆人乘夜返襄陽,奉令者聞之,追殺不捨,道路諸將,皆公舊部,見令牌皆釋之,民得返襄陽者十之八九。至襄陽,民皆泣告城下,願受軍法,雍將長孫冀不忍,猶豫未決,民以公書信呈上,長孫冀覽信而嘆,請旨皆赦之。至今襄陽之民,皆奉公之靈位。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注1)”

山路崎嶇,蜿蜒難上,一箇中年美婦帶着兩個女劍士攀山而上,聽到迤邐傳來的悲歌,這中年美婦面上先是露出一絲嘲諷,但是繼而神色變得愴然,耳中聽到水聲潺潺,便加快了腳步。繞過一道絕壁,眼前一亮,豁然開朗,半山處卻有一塊半畝方坪,右側峭壁林立,削若筆管,左側絕壁之間,一線飛瀑若斷若續,便如玉帶流碧,瀑下亂石嶙峋之間卻是一方深潭,流瀑濺在碧潭中心潤白如玉的一方巨石上,陽光映射下宛如珠玉。一個青衣男子坐在潭邊青石上,脫了鞋襪,雙足浸在潭中,似乎全不覺得冬日積雪匯成的潭水的刺骨寒意。中年美婦望見了男子身邊連鞘的佩劍一眼,冷笑道:“韋膺你可後悔當日定要依附陸燦,和我們作對的決定?”

韋膺也不回頭,淡淡道:“這世間可以後悔的事情太多了,我若要後悔這件事,還不如後悔獵宮之事,這些日子,你們的損失可是比我慘重,我雖然沒有了靠山,可是你們卻損失了中堅力量,莫非你不後悔麼,貴妃娘娘?”

那女子面上露出濃厚的戾氣,原本美豔的容貌幾乎也變得扭曲了,良久,她才平靜下來,冷冷道:“不要這樣叫我,什麼貴妃,什麼娘娘,我不過是師姐的棋子罷了,竇皇后、長孫貴妃、顏貴妃纔是李援的賢妻愛妾,我紀霞又算什麼?不過這個身份也有好處,否則憑着尚維鈞權傾江南的勢力,又怎會入了我的羅網呢?這一次我們的損失的確很重,蕭蘭、鳳非非和謝曉彤都死了,非非和曉彤也還罷了,她們除了有一身劍術之外,平素行事束手束腳,蕭蘭卻是可惜了,月影軒一直是交給她打理的,她這一死,我便失去了助力,這倒是頭痛的很。”

韋膺冷冷道:“如今鳳舞堂、儀凰堂已經只剩下你和燕無雙兩個首座,實力空虛,所以你纔會說服門主,和辰堂和好如初,甚至不計較我襄助大將軍之事?”

紀霞揚眉道:“正是,我不僅希望與你合作,還希望你助我奪權,燕無雙爲了挽回面子,親自刺殺石觀,如今重傷臥病,凌羽一向不理事,若是你我合作,就是得到門主之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韋膺回頭道:“你這卻是癡心妄想了,凌羽能夠穩佔門主之位,一來是因爲有梵門主遺命,二來也是因爲當初聞師姐訓練的那些女劍手,尚有半數聽從她的命令,她隱忍多年,默認自己被咱們架空的處境,卻非是怯懦,絕不會任你行事。而且如今我們三堂雖然都是勢力大減,可是百足之蛇,死而不僵,燕首座刺殺石觀成功,令我們得以插手淮西軍,這份功勞可謂不小,韋某雖然失勢,可是若沒有辰堂作爲外圍力量,你們也別想在南楚立足穩固,反倒是你,喬園損失的力量主要都是儀凰堂的,若不能成功完成這次誘敵入彀的計策,雖然你們籠絡了尚維鈞、趙隴,可是儀凰堂也將從此淪爲附庸,若我是你的話,就不要想着自相殘殺,還是想想如何將擁護大將軍的江湖勢力一網打盡吧?”

紀霞聽了韋膺的冷言冷語,不但不懊惱,反而笑道:“好,好,你能夠坦然直言,可見還當我們是自己人,門主,你可聽見了,可不會懷疑韋首座的忠心了吧?”

韋膺眼神微微一變,目光落在了紀霞身後的兩個女劍士身上,這兩人都是三十五六歲年紀,神色木然,劍氣凌人,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可是就在韋膺目中露出異色的時候,其中一人突然朗聲道:“師叔說得不錯,韋首座果然是一片忠心。”說罷走到潭邊,伸手到流瀑之中,鞠了些水洗去面上藥物,露出天然國色的麗容,嫣然笑道:“還是師叔的手段高明,不過是些脂粉藥物,便瞞過了韋首座的眼睛。”

輕輕一嘆,韋膺從容不迫地整理衣着,穿上靴襪,起身淡淡道:“原來是門主有意相試,韋某雖然效命大將軍,卻也不過是爲了本門着想,莫非門主以爲韋某還有什麼別的選擇麼?”

凌羽露出慚色道:“卻是本座多心了,韋兄與我等既有同門之誼,又同是天涯淪落人,豈會有二心,這一次我等定要戮力同心,才能讓我鳳儀門在南楚大展宏圖,還請韋兄不要怪罪本座存心試探纔好。”

韋膺心中輕嘆,這個多年來黯淡無光的女子一鳴驚人,將三堂多年來的努力一併接收,鳳儀門主選了她爲繼任倒不是僅僅爲了勢力的平衡。雖然心中感嘆,但是面色卻是絲毫沒有變化,只是淡淡道:“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門主重整三堂,自然應該確認我等的忠心的。”

凌羽雖然神色淡然,此刻也不免眼中露出喜色,欣慰地道:“韋首座能夠這般想就最好不過,這次我們設下羅網,定要將那些不識相的江湖中人一網打盡,到時候我們鳳儀門便可在江南獨霸天下,再加上我們的力量已經滲入朝廷和軍隊,數年之內,定能恢復昔日榮光。”

韋膺沒有言語,心中卻是冷笑。

見他神色漠然,凌羽反而更加放心,她深知韋膺心計深沉,如果他並非真心迴歸,必定不會這般冷淡,既然如此,她更需好好籠絡韋膺,在她看來,韋膺的才能更在門中諸人之上,若不能得到他真心的支持,鳳儀門想要在朝野立足必然分外艱辛。想到此處,凌羽對紀霞笑道:“師叔,請您再去巡視一下,這件事情也只有師叔親歷親爲,纔可以令我放心。”

紀霞襝衽道:“屬下遵命!”說罷孤身向下走去,另一個女劍士則是退到山路的轉彎處,按劍護衛,紀霞走了片刻,知道自己已經走出了那女劍士的視線所及,才緩緩停住腳步,面上露出黯然的神色,想到自己一生任人擺佈,出走到了南楚之後,爲了奪得權力甚至不惜一切,可是隻是數日之間,一切努力都化爲泡影,讓扮豬吃老虎的凌羽坐享其成,想到此處,紀霞便覺得無比疲憊。良久,她的神色振奮起來,雖然凌羽重掌大權,可是她不相信韋膺會甘心聽命,而且自己的三個弟子都頗爲爭氣,小弟子紀靈湘已經是貴妃,寵愛冠絕後宮,二弟子靈劍雖然相貌不甚出色,但是劍法之精在新進弟子中首屈一指,至於大弟子靈雨,想到她,紀霞皺了一下眉,這個弟子對於劍術不甚用心,只是醉心音律,這倒也沒有什麼,憑着她的才貌,若肯用心拉攏朝中顯貴,卻也不錯,卻偏偏她竟是死也不肯,若非是她的冷淡性情更令衆人傾心,自己早就不會容許她這般放肆了,不過這一次卻不能再放縱她了,籠絡蔡羣不僅是凌羽決定的,也是她爭奪權力的重要手段,所以這次回去定要迫服這個小妮子。心中思緒萬千,紀霞再次舉步向下走去,畢竟目前最重要的是即將開始的大戰。

韋膺目光從流瀑上收了回來,道:“紀堂主手中實力不可小視,門主不應對她如此輕忽的。”

凌羽目光流轉,笑道:“這是自然的,卻不知韋兄可是仍爲陸氏之事懷恨我等?”

韋膺冷冷道:“韋某爲大將軍效力也不過是爲了報仇的私心,如今大將軍既然已經死了,我也不會爲陸氏殉葬,可是你們這等短視,推波助瀾,自毀長城,難道就不擔心雍軍南下,南楚若亡,你們縱然權傾朝野又有什麼用處呢?”

凌羽嘆道:“這也是不得已啊,如果陸燦肯和我們合作,本座也不希望這樣做,可是你清楚,陸氏父子對我們鳳儀門全無好感,若是他掌了大權,只怕我們就沒有容身之地了,如今雖然沒有了陸燦,可是這幾年南楚軍力強了許多,至少可以守住長江,只要能夠守住江南,總有我們存活之地,所以雖然時機不大恰當,但是還是不得不下手了。”

韋膺輕輕一嘆,再無言語,凌羽見狀笑道:“這一次你選定了此地作爲伏擊之處,當真是最合適不過?”

韋膺淡淡道:“自越郡至南閩,有兩條路,一條是從衢州常山走分水關大路,一條是從衢州江山走仙霞嶺小關,自江山青湖至浦城,一路上要經過仙霞嶺、丹楓嶺、梨嶺、仙陽嶺,幾百裡山路處處皆是死所,其中又以仙霞嶺最險,峭壁峻嶺,高三百六十級,共二十四曲,長二十里,沿途隘口數處,寬度不到一丈,居高臨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險峻之處,不亞於蜀中劍閣,我們途中設伏,自然百無一失。”

凌羽目光一閃,道:“陸氏流徙之人雖然不少,可是除了陸夫人和陸燦幼子陸霆之外,別的人生死都無需在意,不過尚相之意,那救走陸雲之人必然也會前來救援陸氏遺孽,爲了一網打盡,還需誘蛇出動,我想讓你的辰堂先動手,引出暗中保護之人後,再集中門中全部力量,雷霆掃穴,你看如何?”

出乎凌羽的意料之外,雖然這個計策明顯有消弱辰堂實力的意味,可是韋膺卻一口答應道:“自該如此,辰堂雖然人多勢衆,但是大半都是碌碌之輩,縱然損失慘重也無妨礙,不過陸氏母子的性命還是要緊的,若是他們死在混戰之中,那麼前面救援的人就會退縮,不如令辰堂外圍之人和尚相派來的精兵先行攻擊,再由我帶着堂中高手扮作救援之人,然後護着陸夫人和陸霆固守待援,這樣一來,那些暗中保護的人就會如他飛蛾撲火一般自行投到,等到適當時機,門主便可發動全部力量,斬盡殺絕。”

凌羽心中暗喜韋膺的計策狠絕,又道:“既然如此,就煩勞韋兄了,不過據我所知,陸燦次子陸風應該在你手中,此子也不能留,韋兄可不能心慈手軟。”

韋膺心知凌羽定在自己身邊有細作,而且這人身份還不低,否則不會知道這樣隱秘的事情,不過此刻他已不在意這樣的事情,所以只是揚眉道:“此子生死有何要緊,不過韋某素來謹慎,提防着有了萬一的變化,還可利用他拉攏大將軍舊部,要殺他也要等到這邊成功之後,否則豈不是太可惜了?”

凌羽聞言苦笑道:“韋兄說得太遲了,我已經派了朱師叔去殺他,不過想來這邊也不會失敗吧?”

韋膺的雙瞳瞬間收縮了許多,卻狀似無意地低頭掩去眼中殺氣,道:“我派去監視這小子的人只怕不會輕易讓朱長老動手,只可惜了我苦心收服的四個護衛。”

凌羽笑道:“韋兄放心,我已經請朱師叔小心在意,不會隨便傷了你的人的,朱師叔當初隨着師尊轉戰天下,雖然已經退隱多年,可是餘威猶在,一身劍術更是老練狠辣,應該可以制住那幾個護衛,不需傷了他們的性命。”

韋膺目光低垂,暗暗沉吟,凌羽能夠一舉奪權,除了儀凰堂、鳳舞堂實力大損之外,朱長老這些人也是原因之一,她們多半都是鳳儀門主同輩的師妹或者昔年的侍女,早已經封劍歸隱,甚至當年獵宮之變也沒有參與,卻因爲池魚之秧而被迫一起流亡南楚,如今她們不甘寂寞,重出江湖,卻也難對付得很,不知道陸風能否保住性命?不過不管陸風生死如何,自己如今卻也顧不得他了。

說到此處,兩人都覺無話可說,各自沉默下去,目光望向下面的山路,未過多久,韋膺身邊的親信崔庠匆匆走了上來,那女劍士輕叱阻攔,未等韋膺出言,凌羽便已下令放行,韋膺目光一凝,卻未多說什麼。崔庠上前一揖道:“啓稟門主、首座,再過半個時辰,陸氏流徙衆人就可到達此地,請示下。”

韋膺轉頭看向凌羽,凌羽微微一笑道:“辰堂的進攻就由韋兄自行安排,本座也要去安排妥當,等到適當時機,便會出手。”說罷凌羽飄然而去。韋膺知道凌羽對自己仍然存了一分戒心,恐怕要等到辰堂犧牲慘重之後纔會真的相信自己,暗暗一嘆,他從容道:“你率堂中衆人攻擊,我會率辰堂血衛闖進去保護陸夫人和陸公子,我們都會蒙面行事,你們也不能露出身份,不要讓他們知道實情,這樣一來彼此廝殺都不會留情,便不會露出破綻。”

崔庠聞言驚道:“首座,這樣一來辰堂力量大損,恐怕有害無益,還請首座仔細思量。”

韋膺冷笑道:“辰堂所屬雖然衆多,但是多半都是軟硬兼施強迫收納的,其中忠於本座的不過十之二三,,其他人多是趨炎附勢,本座如今失勢,只怕他們早就心存反意,這一次正好借刀殺人,清除堂中敗類,就是全死了也沒有什麼可惜,本座的血衛足可自保,你也不必擔心我的安危,把我們當成仇敵就行了,只要小心一些,別自己送了性命就成了。”

崔庠心中冰寒,雖然韋膺素來殺伐決斷,可是今日這般狠毒,仍然是讓他瞠目結舌,這次堂中前來擔任伏擊者乃是多年來收納的高手,佔了堂中實力十之五六,一旦折損,辰堂勢力必然大減,可是韋膺卻毫不顧惜。轉念又想到這些年來韋膺每從堂中招納高手組建血衛,這些血衛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對韋膺忠誠不二,人數雖少,卻佔了堂中實力十之四五,只是血衛負責攻堅,常有折損,至今人數仍不足五十人。這次韋膺將血衛幾乎全部帶了來,原本以爲是要最後雷霆一擊的,想不到韋膺卻要讓這些血衛和辰堂主力自相殘殺,一旦兩敗俱傷,豈不是自折臂膀,越想越是覺得韋膺瘋了,崔庠愣愣地站在那裡,卻是說不出一句遵命行事的話來。

韋膺心冷如冰,見到崔庠這般模樣,卻毫無憐憫地道:“你還不去,莫非是想抗令麼?”

崔庠覺察出韋膺身上的冰冷殺氣,心中一寒,猛然想到厲鳴蹤影不見,素來韋膺便更信任厲鳴,這一次卻不帶他前來,是否奉了韋膺之命在暗中待命呢,所以纔會不惜折損辰堂實力,想來就是爲了要清除內部的隱患,想通之後心中豁然開朗,這正是韋膺素來用人的手段,輕易不會讓人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和計劃,便欣然道:“屬下遵命。”

韋膺望着崔庠離去的背影,目光寒冷如冰,表面上看來他身邊的心腹是厲鳴和崔庠二人,崔庠更是受到重用一些,但是實際上,他卻對崔庠有些不信任。此人有本事將辰堂投效來的牛鬼蛇神壓制得服服帖帖,武功出衆,平日行事也是十分得力,這樣的人才卻甘居下陳,自己對他又無多少恩惠,怎樣想來也覺得不安。

只不過韋膺本就不甚相信這些被武力財富所脅迫的屬下,所以纔將辰堂大半力量交給崔庠統領,只是冷眼旁觀其中動靜,任憑這些四分五裂的江湖高手明爭暗鬥,自己卻從中選取一些可用之人,收服其心,編入血衛,而這些真正忠誠的血衛則由他自己親領,任何人都不能插手,反而是位在崔庠之下的厲鳴,因爲得到信任能夠知道一些機密。方纔和凌羽一席談話,韋膺便知道辰堂這些人中必有凌羽的人,而凌羽心氣極高,崔庠很可能便是她的目標,方纔又見凌羽對崔庠這般態度,韋膺便更加疑心,此刻崔庠又坦然答應率衆自相殘殺,絲毫也不顧惜屬下生死,心中更是生出殺意。若非崔庠這般行事暗合了他的心意,只怕韋膺已經要驟下毒手了。

強自壓抑心中殺機,想到一切事情很快就會有個了斷,韋膺再度將目光投向飛瀑,只見一線流泉擊在石上,飛瓊碎玉,濺雪如煙,心中生出無限悽愴,舉目望煙霞,蒼煙無際,眼中霧氣浮起,陸燦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想起自己苦心保護的陸風有可能已經被殺,心中痛楚,再也難當,數滴清淚沒入潭中,轉瞬無蹤。

蜿蜒的山路上一行人馬緩緩而行,最前面是一隊禁軍,此刻都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恐落入驛道一側的深谷中去,身上都是衣甲齊備,雖然攀山過嶺,十分辛苦,卻完全沒有卸甲輕身而行的打算。中間行走的四五十人卻形貌各異,卻都是形容憔悴,風塵僕僕,更夾着一些老弱婦孺,其中有一箇中年女子步履十分艱難。這女子雖然是粗衣囚服,卻依舊雍容風姿,只是容顏皆被汗水塵沙遮蓋,她身邊兩個青年女子各自揹着一個包裹,雖然也是艱苦無比,但似是仍有餘力,不時地攙扶這中年女子前行。除了這三個女子之外,還有五六個婦人,年紀多半在二三十歲上下,身邊多有男子扶持,一見便是夫婦模樣,更有一些男女童子,聚在一起,彼此相攜,奮力攀登,更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實在不能獨立登山,被一箇中年男子縛在背上前行。除此之外,便是二三十個男子,年紀彷彿,都在三十歲上下,雖然都穿着囚服,但是行動之間隱隱有殺氣威勢,隱隱結成軍陣,護在婦孺外側。

在他們身後,又有一隊禁軍,他們在攀登之時仍然小心翼翼地監視着前面的囚犯,唯恐出了什麼變亂。本來就是有個把人途中脫逃,或者出了變故,也不算是什麼大事,最多報上疾病而死即可,可是這些都是欽犯,別說逃走一個,就是死了一個,上面恐怕也會怪罪下來。

更何況這些禁軍都知道自己押解的是什麼人,大將軍陸燦威名赫赫,舊部無數,肯爲他效死的義士更是數不勝數,事過境遷,陸燦鴆死喬園之日,有人慾要救援的事情早已沸沸揚揚,更何況本已被判了斬立決的陸雲被人劫走,若說不會有人路上劫囚,這些禁軍是絕對不信的。仙霞嶺山路崎嶇,卻攔不住江湖中人,若是有人趁機救走了陸夫人或者小公子,這可是滅門的大罪。

當然後面這隊禁軍爲首的都尉段約心中更有別的煩惱,他也是個世家子弟,雖然家族勢力不大,卻也能勉強在建業立足,雖然他並非嫡子,卻也得承家族關照,做了個禁軍都尉,統率千餘軍士,駐在建業城外,本以爲這一生也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去,想不到這次卻接下一個燙手的差使,居然得到諭令,讓他押送陸燦家人到汀洲定遠,那裡可是蠻荒瘴癘之地,姑且不論能否活着回去,只是想到一路上的艱險就足以讓他裹足不前了。更何況他除了擔心會有人前來劫囚之外,更擔心另外一件事情,雖然在尚維鈞的高壓之下,並無多少人敢私下議論,可是尚維鈞有意斬草除根的流言蜚語早就暗中流傳,自己非是尚相心腹,想來也不會暗中示意自己途中下手,但若是真的得到密令,他也很懷疑自己有膽子下手。大將軍生前威名顯赫,舊部無數,若是自己真的做了幫兇,十有八九就會被當成替死鬼,就是尚相不滅口,那些驕兵悍將也放不過自己,就算僥倖無事,在軍中也別想擡起頭來,擔上這樣的罪名,就算是在尚相嫡系的禁軍之中,也難免遭到排斥。

更令段約頭痛的是,直到離開建業,他也沒有得到什麼密令,這樣一來便有兩種可能,一來是尚相併無意爲難大將軍家人,這自然是最好不過,只要自己安全將欽犯送到定遠,就沒事了,想來大將軍的舊部也未必願意冒了叛逆之名中途劫囚吧,就算是劫囚,只要自己識相一些,倒也未必就死了,回到建業最多是除去軍職,在家族的斡旋下,性命應該無礙。可是如果尚相是準備另外派人截殺,自己這些人全做了陪葬犧牲,那可就一絲生機也無了。

心中存了這樣的想法,段約一路上不僅小心翼翼,更是不願對陸氏一門衆人有所失禮,心想若是真得遇到敵襲,說不定還可得到助力,他可是知道這次被流徙的除了陸夫人母子和一些婢僕之外,還有一些陸氏的家將,多半都在戰場上面廝殺過,比起這些沒有經驗的禁軍,更有些用處,若是能夠安全抵達定遠,縱然暗中得罪了尚相,倒也不是沒有生機可言。

韋膺遠遠地望見陸夫人一行,雖然還有數裡之遙,在他看來卻是如在眼前,雖然因爲山路轉折,那些人影忽隱忽現,但是他的目光卻幾乎透過層層山岩,落到陸夫人的身上,仙霞嶺的山路雖然修建的頗爲不錯,路面皆是從山崖上採集的青石鋪成,平坦齊整,只是山勢險要,五步一轉彎,三步一上嶺,一邊是峭壁,一邊是山澗,不能騎馬坐車,只能步行攀登,就是尋常男子也會苦於路途,更別說像陸夫人這樣的女子,想到此處不覺心中愴然,大將軍身後如此凋零,情何以堪。目光一閃,又看到被一個陸氏家將揹負的陸霆身上,想到這幼童兄姐多半生死不明,心中只覺微痛。

正在韋膺心神漸亂之時,前面的禁軍都已經到了山勢較爲平緩之地,那些提心吊膽的禁軍都是心中一寬,紛紛避到路邊蔓蔓青草之上,或坐或倚,各自休息。韋膺見狀微微冷笑,他立在高處俯瞰下面山道,那些禁軍竟都沒有發覺,想到從前見過的雍軍和陸燦麾下楚軍,行軍之時何曾如此輕慢,從懷中取出一方青色絹帕,將面目掩住,只露出一雙眼睛,然後退了幾步,避免給陸氏家將發覺,這些家將必會留心周圍,難免會看見自己的身形,這時,從絕壁之後走上三十個身穿勁裝的蒙面人,都是身攜兵刃,步履沉穩,見到韋膺之後,俯身下拜,韋膺示意他們不要出聲,仍是向下面望去。

沒過多久,山崖之下傳來紛紛攘攘的人聲,卻是後面衆人也都到了,段約見此地寬闊平坦,故而下令停止前進,已經是正午時分,正好休息片刻。所有的軍士和陸氏衆人,都取出乾糧飲水各自吃飯。那些禁軍以往都在建業繁華之地,如何受過這樣的苦楚,紛紛抱怨不休,陸氏衆人卻是默默無言,兩個青年女子扶陸夫人坐在路邊青石之上,陸霆被那中年家將解了下來,抱到陸夫人身邊。、

那家將名叫陸康,本是陸信的近衛,對陸氏忠心耿耿,只因性情耿直,又不願離開陸信,所以始終沒有獨自領軍。陸信歿後,陸燦對他十分敬重,又因爲他已經年過四旬,所以將他留在府中統率家將。陸康今年已經有四十六歲,妻子前年過世,又沒有子女,所以對於陸燦諸子皆是愛如親生,尤其是陸霆最得他疼愛。今次陸氏遭劫,陸康隨同陸夫人流徙,仙霞嶺道路艱難,陸康唯恐陸霆年幼失足,所以將他縛在背上,就連別的家將想要揹負陸霆,他都不能放心。

陸霆雖然被揹負而行,可是小小年紀數月來經歷種種慘變,又得知父親身故,哭泣不休,上路時已經是有些不妥,這些日子道路艱難,更是水土不服,形容消瘦,雙目青黑,令人看了心痛萬分。陸夫人抱過陸霆,柔聲喂他喝水,又讓他吃乾糧,陸霆只吃了兩口,便再也吃不下去。陸夫人心中擔憂,卻也無計可施。她身邊的兩個青年女子雖然名爲婢女,卻將陸夫人當成姐姐一般看待,其中一個叫做陸貞的侍女勸解道:“夫人,等到到了浦城,我們請段將軍在那裡停留幾日,請個大夫來給小公子診治,入了閩境,尚維鈞的勢力就不那麼大了,段將軍一路上頗爲照顧,想來是不會拒絕的。”

陸夫人輕嘆道:“也只有如此了,雲兒、風兒、繡兒和梅兒都是下落不明,若是霆兒再有些三長兩短,我縱然死了也難以去見他們的父親。”說罷,又將乾糧掰碎,迫着陸霆吃下。見她如此,兩個侍女都是珠淚低垂,她們兩人都是被陸夫人收留的孤女,更曾經跟着家將學過武藝,這一次陸氏遭劫,事前陸夫人便有了察覺,更是將家中婢僕散去,如今留下的任,都是受過陸氏重恩,堅決不肯離去,這兩個侍女一向是陸夫人身邊的寵婢,又有些武力,所以堅持不肯離去,一路上若沒有她們兩人照顧,陸夫人只怕會更加艱難。

正在這時,本來倚在山壁上閉目休息的陸康突然眉頭一皺,低聲道:“大家小心,我聽見有人從後面數裡趕來,來人步伐紛亂急促,想來不是尋常商旅。”

陸氏的家將都知道陸康從軍多年,最擅地聽之術,都是心中一驚,目光看向陸夫人,陸夫人不知軍事,卻看向陸康,陸康輕聲道:“若是大將軍舊部前來援救,多半是軍旅中人,這些人絕對不是,雖然聽說有些江湖義士參與喬園之事,但是夫人若能平安到了定遠,卻也勝過匿蹤逃刑,所以這些人多半不是來救我們的人,不過禁軍無用,我們不如想法子趁亂奪取兵刃自保的好。”

衆家將都是深恨禁軍,不由都流露出贊同之色。正在此時,段約帶着兩個軍士走了過來,衆人見狀各自微微移動身形,以防範突變,段約絲毫不覺,朗聲道:“陸夫人,末將也料不到路程這樣艱難,等到了嶺下的仙霞驛站,不如僱一乘轎子,明日就讓夫人和小公子乘轎而行如何?”陸氏衆人聞言都是大喜,陸夫人卻淡淡道:“妾身多謝將軍好意,只是深恐犯了律法,累及將軍。”段約見陸夫人並沒有嚴拒,心知定是陸夫人擔憂愛子,所以纔有意接受,便笑道:“夫人言重,末將沒有什麼別的本事,手下這些兄弟還管束得住,只要不讓旁人知道,到了仙陽嶺平緩之地,夫人再步行就是。”

陸夫人聞言也是心中略喜,想到若有軟轎,至少可以讓愛子得以休息,望了陸康一眼,點頭示意,陸康心中明白,上前道:“陸康代夫人多謝將軍。”然後又低聲道:“將軍小心戒備,後面有不速之客。”

段約聞言大駭,怔怔地望了陸康一眼,匆匆向後走去,想到若非自己覺得上了仙霞嶺之後,就無需擔憂尚相耳目,所以好意提出替陸夫人僱傭轎子,那家將也未必會告訴自己這件事情,不由大嘆好心有好報,連忙低聲傳令,讓一些軍士堵住後面隘口,又令一些軍士到前面探路。這些禁軍訓練不精,一時間山道上情勢混亂,看得陸氏家將都是皺眉嗤笑不已。

正在這些禁軍紛亂之時,山路前面卻突然放出慘呼,段約一驚,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禁軍踉踉蹌蹌地跑了回來,剛剛出了隘口便一跤跌倒,背上的衣甲已經中分,鮮血迸流,顯然是有人一刀砍裂了衣甲,傷了他的性命。段約心中一寒,攻擊竟從前面而來,莫非陸康竟是誤導自己麼?還未想得清楚,身後山路上已經傳來手下軍士喝罵之聲和兵刃相撞的聲音,轉回頭來,段約看見那狹窄的隘口正有一些黑衣蒙面人攻來,幸好山路狹窄,被禁軍軍士死死擋住,這些軍士雖然不善戰,卻也知道若是失去此處隘口,只怕沒有命在,所以倒也不惜生死,堵住了山路。段約心中一寬,連忙下令前面的禁軍阻住前面的隘口,此處山道兩端隘口若被敵人佔據,中間地勢廣闊,最適合激戰,到了那時,只怕真是一線生機也無,所以段約連連下令,迫手下軍士死守。這時候,前後敵蹤都已暴露,過了片刻,段約便從軍士口中得知前後各有敵人百餘人,依次來攻,而且都是擅長武技的江湖人模樣,正適合在狹窄的地方激戰,若非自己帶了幾具強弩,恐怕早被那些人攻進來了。段約憂心忡忡,口中卻高聲道:“爾等何方盜匪,竟敢劫擄禁軍,速速退去,尚可留爾等性命。”

聞言,那些黑衣人都是哈哈大笑,更有一人一刀將眼前的軍士人頭砍落之後,大笑道:“你們這些禁軍皆是無能之輩,殺就殺了,誰還顧惜你們的性命,若說要殺我們,也得你們有這個本事,難道你們是大將軍的麾下麼?”

段約聞言更是驚駭,心道這些莫非是來救陸氏一門的江湖人物,再度高聲道:“你們若是大將軍的舊部,應該知道前來劫人有害無益,陸夫人和公子雖然流徙南閩,但是將來也未必沒有遇赦還鄉的機會,你們若是胡作非爲,劫奪欽犯,到時候陸氏一門就真的不見天日了。”

那些黑衣人卻又是出聲嘲笑,反而加強了攻勢,更有人出言說些污言穢語,雖然不曾辱及陸夫人,但是言語可憎,令陸氏衆人也是簇眉不已。

段約心中叫苦,這些人既不是尋常盜匪,又不是陸將軍一方的人,那定是截殺陸氏一門的刺客了,想到此處不由生出同仇敵愾之心,轉頭向陸夫人哀求道:“夫人,這些匪徒定是不懷好意,能否請夫人下令讓府中家將相助末將。”

陸夫人聞言,想了一想道:“這些人絕不是先夫故舊,如果將軍落敗,我等的遭遇恐怕更加難堪,確實是並肩作戰的好,將軍不如將前面的防衛交給陸康指揮,將軍專心後面的戰事如何?”

段約心中大喜,連忙同意,分了一些兵器給陸氏的家將,陸康留下五個家將保護陸夫人等婦孺,自己率着二十多個家將到了前面,這些家將都是善戰猛士,再加上陸康指揮得當,不到片刻就穩住了前面的危局。

可是雖然如此,那些攻擊的黑衣人都是武藝精熟的悍匪,兵器又十分精良,雖然不善於戰陣,但是因爲山路隘口狹窄,所以武力便成了關鍵,他們一人幾乎可以抵上數個軍士,所以雙方實力此消彼長,不到一個時辰,禁軍已經死傷疊籍,若沒有陸氏家將的戰力,只怕已經被攻破了隘口了。

陸康心中焦急,心道這些悍匪在此地動手,定是看準了此地易守難攻,雖然他們不容易攻進來,可是我們也不容易攻出去,這是要將我們一網打盡啊,可是雖然想通了這一點,卻也無可奈何,陸氏的家將雖然武藝精熟,可是比起那些悍匪來說,近身搏鬥並非所長,若非仗着力量和配合,只怕早就被這些黑衣人攻進來了。

正在陸康心焦之時,突然聽見侍女陸慧高聲喊道:“康叔,上面有人下來了。”

陸康聞言擡頭望去,只見從山崖之上,放下五六條長索,正有些黑衣蒙面人援繩而下,心中大驚,正欲令人用弩弓射殺,只見其中一人手一舉,卻是一塊玉牌,然後輕輕擲來,陸康下意識的伸手接住,卻是陸燦令牌,憑此可以出入大將軍府邸,陸康仔細瞧去,只是片刻已經看出這人身形宛似韋膺。可是他心中猶豫,韋膺雖然是大將軍心腹之人,可是畢竟也是鳳儀門中人,鳳儀門勾結尚相,讒言加害大將軍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韋膺此來到底如何他也不敢確定。只是陸康心中一猶豫,已經有十餘個黑衣人落在地上,拋出玉牌那人也不解去面紗,只是向臂上一指,卻是一方血色絲巾。然後便拿着兵器向前面走去,那些禁軍本想分出人來廝殺,卻被陸康阻住,那人也不管衆人疑慮,走到前面,一劍便刺死了一個趁隙闖進來的黑衣悍匪。

陸康見狀大喜,高聲道:“這是自己人,大家不必擔心,說着又示意衆人留心臂上紅巾。”衆人這才放下心來,全力迎敵。而這些黑衣人已經全部下來,分頭向兩側支援。這些黑衣紅巾的蒙面人個個武藝高超,悍不畏死,有了他們相助,那些蒙面悍匪攻勢漸漸被遏制,只是這些人皆是江湖人手段,廝殺起來旗鼓相當,損失也是越發慘重,雙方都是狠辣非常,就是被刀劍所傷,也是沒有絲毫驚懼,只是捨命攻殺,不過片刻,兩邊隘口都已經盡是鮮血,只是道路狹窄,若有重傷者或是戰死者往往立足不住,跌落山道,要不然只怕已經被伏屍阻住道路了。

只是被困在山道上的衆人雖得援軍,但是兩側敵人也是人多勢衆,苦戰了許久,衆人都是漸漸力竭,反而是敵人輪換來攻,仍然龍精虎猛。陸康拭去面上鮮血,目光落到那已經退了下來,站在自己身邊調息的蒙面人首領,低聲道:“韋先生前來救援,大將軍泉下有知定然感激不盡。”

韋膺覺得浮動的氣息漸漸平穩,也沒有回答陸康的話,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山道對面的山嶺雲靄,道:“我不過是來赴死的。”

陸康心中一震,正要說些什麼,只見後面傳來吼聲如雷,更有一個清朗的聲音直入耳中,卻是有人運氣高呼道:“丁銘在此,陸夫人、陸公子不必憂心。”然後耳邊便傳來書生慘叫,卻是強援到了,陸康大喜,連忙對韋膺道:“韋先生,能否請你迎接丁大俠,裡應外合,定可除去後面的敵人。”

韋膺目中閃過寒芒,道:“你放心。”

說罷連聲厲喝,那些黑衣紅巾的蒙面人如今還有十六人倖存,九人在前面隘口,七人在後面隘口,聽見韋膺厲喝之聲,前面便又分了四人過來,隨着韋膺衝到後面隘口,那些殘餘的禁軍都依着段約之命退下,只留下陸氏家將配合韋膺等人,兩面夾攻,那些悍匪前後遇敵,不過兩刻時間,已經紛紛死傷殆盡。韋膺一劍刺倒一個蒙面悍匪,那人拼死一刀還擊,卻只是削落了韋膺面巾,在他英俊的容貌上留下一道刀痕。那人心中早已存有的疑慮在看見韋膺容貌之後終於得到答案,指着韋膺厲聲道:“你——”話音未落,已經被韋膺一劍封喉,踢落山道。這時,韋膺眼前一花,只見一道劍芒劃破長空,等韋膺定睛一瞧,卻是一個布衣儒士轉過隘口,手中長劍光芒四射,兩個悍匪正掩住雙目痛呼,跌跌撞撞地向山崖墜落。

丁銘瞧見韋膺,便是一驚,雖然知道此人和陸燦的關係,卻也想不到這人竟然有勇氣前來護送陸氏赴閩,就在他一愕之間,韋膺已經扯了一塊衣衫,將面孔矇住,轉身帶着剩下的九個血衛奔向前面隘口,陸康卻過來高聲道:“是丁大俠麼,那些臂上戴着紅巾的是自己人。”丁銘心中豁然,舉步跟着韋膺等人向前面走去,在他身後,數十名風塵僕僕的漢子隨着苦竹子走來,留下數人守住隘口,還有些人負責監視禁軍,提防他們動手,畢竟他們在尚維鈞心目中已經是敵人了。

丁銘和韋膺也曾相識,只是他看不起韋膺昔日叛國之事,所以兩人並沒有什麼深厚的交往,如今他卻緊趕幾步,走到韋膺身邊,和他並肩而行,感慨地道:“韋兄不畏奸相權勢,當真是大將軍知交,丁某素來多有得罪,還請韋兄見諒。”豈料韋膺沒有作聲,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仗劍前行,丁銘一愣,卻非是奇怪韋膺的無禮,而是他分明望見韋膺一雙寒光四射的眸子中,竟然有着絕決之意。

只是數步之間,兩人趕到前面隘口,形勢已經岌岌可危,留下的五個血衛只有一人還在浴血苦戰,禁軍更是死傷殆盡,陸氏家將也是死傷慘重,韋膺和丁銘同時衝入敵羣,劍光閃閃,連殺數人,才遏制住局面。這時,在那些黑衣蒙面人後面指揮攻打隘口的崔庠心中越發驚疑,他方纔聽到韋膺事先約定的喝聲,知道是讓他趁機猛攻,他便派上了手下最精銳的高手,如今卻又被首座阻住,首座這般做法究竟是想做什麼?

還沒有等到崔庠心中想明白,山崖之上突然飛起焰火,繼而傳來銀鈴一般的笑聲,崔庠心中驚疑,擡頭望去,只見山道絕壁之上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八九十個女子,其中有荊釵布裙的老婦,也有儀容華貴的中年美婦,更有許多三十歲左右年紀的雪衣女子,還有些十八九歲年紀的嬌美少女,卻都是相貌冰冷,腰懸利劍,被衆女如同衆星捧月一般簇擁着立在絕壁之上的是一個霓裳女子,天姿國色,宛若仙子。

崔庠心中立刻明白,自己等人是讓那些來援救陸氏的人相信並非陷阱的誘餌,雖然還不明白爲何首座要這般冒險,不僅犧牲自己率領的辰堂下屬,還要犧牲他心腹的血衛,更是連自己也捨命廝殺,但是崔庠已經知道若想活命,此刻就該逃了,連忙下令撤退。還未等崔庠率衆退走,只見絕壁上那些雪衣女劍手都取出弩弓,同聲齊喝,三道烏光射向對面的山崖,輕輕巧巧沒入石壁,只隱隱聽見響動,丁銘等人仔細看去,那些烏光卻是一些特製的弩箭,一觸到石壁箭矢便張開形成飛抓,穩穩地抓住了突出的岩石,鐵抓削鐵如泥,都是深深扎入石壁之中,而以丁銘的目力更是發覺那些飛抓之後都漂浮着一根幾乎肉眼難以看見的絲線。還未等丁銘想明白,崖上那些雪衣女劍手已經順着斜飛的絲線飄落到地面上,輕如落花,落地無聲。

從崖上最先躍下的幾人一到便是揮劍殺去,將一些瞠目結舌的禁軍刺殺在地,不過丁銘不僅劍術精通,也知軍略,連連下令,收攏防線,等到這些女子全部下崖之後,阻住道路之時,丁銘已經率衆將陸氏衆人護在山壁之下,而韋膺和他麾下的血衛都是苦戰多時,筋疲力盡,也被護在後面。

凌羽飄下山崖,見狀心中暗喜,卻不露聲色,上前道:“這位想必就是吳越第一劍丁銘丁大俠,當日在喬園,本座的二師姐和七師妹想必就是死在丁兄劍下的吧?”

丁銘聞言嘆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這位想必就是鳳儀門的凌門主,昔日梵門主雖行悖逆之事,卻也不會爲奸臣張目,殘害忠良,門主這樣做豈不是有辱師門。”

凌羽面色一寒,道:“只需將你們斬盡殺絕,今日之事還有何人知道?”

見凌羽面上殺機畢露,丁銘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凌門主自欺欺人,卻不知天下誰不知道鳳儀門黨附尚維鈞,構陷忠良的醜事。”

凌羽大怒,傳令道:“給我將他們全部殺了,本座要用他們的鮮血,祭祀姐妹亡靈。”話聲未落,突然巖壁下傳來陸夫人驚叫,丁銘等人都是大驚失色,回頭望去,只見韋膺手中抱着陸霆,長劍橫在陸霆頸上,他身邊皆是黑衣人相護,正和陸氏家將對峙,陸夫人頭髮披散,捨命掙扎,便要撲過去奪還孩兒,卻被兩個侍女死死抱住。

丁銘也顧不得凌羽在前,劍指韋膺厲聲道:“你要做什麼?”

韋膺除去面巾,冷冷一笑道:“韋某舍生忘死,不過是爲了誘使你們入伏,如今已經達到目的,自然不願和你們併骨青山,你若放開道路,讓我帶了小公子出去,縱然是你們都死在這裡,還可留得小公子性命,若是不然,韋某和門主內外夾攻,縱然本座死在此處,你們也別想活命。”

陸康見狀大罵道:“韋膺,大將軍對你器重親厚,你卻這樣翻臉無情,方纔我還感激你不顧生死救護夫人公子,想不到你竟是這般狠毒心腸,丁大俠,絕不能放他出去,公子落在他身上,必死無疑,若他留下公子,倒可放他出去。”

丁銘聞言深以爲然,也道:“韋膺你乃是叛國逆倫之人,如今又辜負大將軍厚愛,當真是死有餘辜,本來以在下之見,縱然死了也要拖你上路,可是你若肯將小公子留下,我就暫時留你性命,放你出去。”

韋膺放聲大笑,手中長劍輕輕顫動,陸霆頸上滲出血跡,雖然他病懨懨,神思昏昏,卻也痛得大叫,陸夫人見狀一聲慘叫,螓首低垂,竟是昏迷過去,韋膺斂去笑容,冷冷道:“韋某乃是一片好意,不過想替大將軍留下一脈香菸,你若想小公子陪死,還不如我現在就殺了他。”

丁銘衆人面面相覷,難以決定,這時陸夫人悠悠醒來,一雙明目便如清水也似,慘然道:“丁大俠,放他去吧,韋先生,你若念大將軍半點好處,也不要傷了霆兒性命。”

韋膺望見那雙滿是悲傷懇切的眼睛,心中一顫,道:“夫人放心去吧,除非我死,否則絕不許任何人傷了小公子。”陸夫人微微點頭,顏面而泣。丁銘見狀黯然,終於令人讓開道路。

韋膺也不理會衆人仇恨鄙夷的目光,抱着陸霆走向凌羽,道:“韋某苦戰許久,想先下去休息,不知門主可否允許?”

凌羽目光一閃,道:“你真的想救這個孽種麼?”

韋膺目光一閃,低聲道:“我在廣陵見到江哲拜祭大將軍,知他當真是傷痛徹骨,若能留得陸氏一子在手,必然有些用處,只是門主已經令人去殺陸風,我只好留下陸霆的性命。”

凌羽微微一笑,終於相信了韋膺的誠意,道:“好了,你去吧,辛苦了,等我將這些人都殺盡了,再來和你商量這件事情。”

韋膺微微一笑,抱着陸霆走向通往浦城方向的隘口,陸霆大哭起來,伸手向韋膺面上抓去,但是他此刻病弱無力,又是小小年紀,韋膺仿若不覺,轉瞬之間,韋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山路之後,只聽見陸霆的哭聲隱隱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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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鮑照《行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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