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天的急行軍之後,雍王和其他的雍軍會合了,雍王十幾萬的軍隊步步爲營向大雍境內撤退,其他負責阻截的軍隊讓隨後趕來的南楚軍隊不得不遙遙相送,所以接下來的行軍是從容而舒適的,作爲俘虜的我因爲得到優待,不用和其他俘虜同住,雍王下令爲我和小順子單獨準備了一個營帳,雖然是行軍營帳,但是十分舒適講究,地上鋪着厚厚的錦氈,帳篷四周的縫隙都用毛皮緊緊地包裹起來,秋天的寒風一絲也不會吹進來。帳篷的一角放着一張大牀,足可以讓兩個人安睡,帳篷的另一邊放着一張松木方桌,兩邊擺着兩把椅子,桌子上擺着一套紫砂茶具,而在帳篷中心放着一個精巧實用的銅火爐,現在上面放着一壺開水,使得整個帳篷都是暖洋洋的。
小順子聽水開了,熟練的替我泡上一杯熱茶。我伸了一個懶腰,坐起身來,多年來幾次事故,讓我染上了病根,雖然我堅持練習養生的氣功,但是還是會不時舊病復發,我也曾經想好好醫治一下,可是心病難醫,再加上醫者難以自己醫治,所以這幾年我總是病懨懨的,雖說是託詞養病,但是我的身體倒真的不是很好。小順子服侍我坐起,抱怨道:“公子總是不肯好好休養,這次去大雍一路風塵,只怕公子又要犯病了。”
我嘆了口氣道:“這有什麼法子,你也知道我的病是怎麼來得,大半倒是心病,其實我現在已經好多了,只是這次行軍讓我又想起當年攻蜀的事情,可惜德親王已經駕鶴西歸了。如今我已經身在大雍軍營,想起往事,不由令人扼腕。唉。”
這時,帳外傳來朗朗的笑聲道:“聽說江先生身子不適,本王特來探望。”隨着笑聲,雍王李贄走了進來,他一身皇子服色,在他身後還跟着兩個謀士,三個人走進帳來,我勉強要下牀,李贄已經走了過來,按住我道:“先生不用起來,聽說先生病了,贄軍務繁忙,這才抽出時間來看望,真是失禮。”說罷,坐在我牀邊,擔憂的看着我的面色。
我見那兩位儒生也已經坐了下來,欠身道:“隨雲舊病復發,不能下牀,還請諸位見諒,久聞雍王殿下身邊人才濟濟,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一個年紀已長、相貌清秀、五十多歲的中年儒士起身道:“北海管休見過江先生,先生文才譽滿天下,管某曾讀先生詩文,齒頰流芳,不忍逝卷啊。”
另外一個細眉長目,氣度風liu的白衫儒士也笑道:“當日先生一曲破陣子迫死蜀王,至今在下仍然心中念念,晚生董志。”
我淡淡道:“久聞雍王帳下謀士,北海管休擅長整頓糧草兵甲,洛陽董志擅長行軍佈陣,還有一位潁川苟廉,擅長出使四方,此三人並稱三傑,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可惜三傑只見其二,當真令隨雲嘆息府薄緣淺。”
董志笑道:“苟兄如今不在中軍,所以不得相見,他對先生也是十分敬仰,當日先生隨故德親王至大雍軍中,我們三人恰好都不在軍中,後來匆匆而別,也沒有機會促膝詳談,如今先生也歸了殿下麾下,想必日後可以把酒相談了。”
我看看李贄,微微一笑,沒有反駁董志的言語,免得他面上難看,只是淡淡道:“隨雲雖然多病,但是精神也還健旺,如果董兄有什麼質詢之處,儘可來問隨雲,隨雲敢不盡言。”
說了片刻,他們見我精神倦怠,便告辭而去,李贄頻頻囑咐我好好休息,說已經安排了馬車載我同行,又囑咐小順子好生照料,若是需要什麼儘可向管休索取。
等到他們離去了,我靠在牀上,笑道:“雍王這幾個謀士倒是熱誠得很,不過我看那個苟廉怕是有些量窄的,否則爲什麼雍王殿下沒有帶他同來呢?”
小順子笑道:“這會兒公子倒是聰明瞭,那個苟廉也在營中,只是他性情不好,所以雍王沒有邀他前來,免得立刻得罪了公子。”
雍王和兩個謀士走出營帳,嘆息道:“我原以爲他是託病罷了,不料竟真的臥病不起,唉,他身子不好,我又迫他遠行,怪不得他始終對本王冷淡非常。”
董志寬慰道:“殿下不必憂心,我見此人雖然臥病,但是精神很好,想必並沒有因爲殿下帶他同行而惱怒,我雖然看不穿此人心事,但是我說他從了殿下,他也沒有當面反駁,可見此人不是不可以降服的。”
李贄苦笑道:“江哲此人甚是隨遇而安,我就是強行給他一個官職,他也未必會峻拒,只是若想讓他真心效命,就是難事了,當初德親王趙珏對他頗爲看重,只是或者有些勉強,他便不肯再隨軍效力,德親王還是南楚王叔,他就如此敷衍,我擔心他也會這樣敷衍我。”
管休道:“殿下安心,雖然此人心冷如冰,但是還是有一腔熱血的,否則也不會上表直諫,只要殿下誠心相待,必然能夠得到他的忠心,我聽說當日他和德親王疏遠,倒多半是因爲德親王幕僚容淵的緣故,我倒是擔心苟廉的性子,這人難得服人,總是要挑釁幾回,只怕會惹惱了江隨雲。”
董志道:“管兄過慮了,我倒認爲苟廉若是去了,恐怕會有意想不到的成績,江哲此人外表雖然溫文爾雅,但是內心倒是桀驁不遜的,和苟兄倒是性子相近,我看不會有什麼不良後果的。”
就在三人在這裡反覆探討的時候,他們擔心的苟廉已經到了我的帳前,苟廉此人最是心高氣傲,得知李贄到建業特地把江哲強行帶了回來,又對他十分關愛,苟廉心裡就已經不是滋味,這回李贄帶着管休、董志去探病卻不帶自己,苟廉心裡便是一陣不舒服,以他的聰明才智自然是知道李贄他們擔心自己得罪了江哲,這讓他更加不甘心,所以他趁着李贄他們離去不久,就來到我的帳前,我現在還是雍軍的“俘虜”,雖然李贄下令不許人去打擾我,但是苟廉在軍中的地位是很高的,所以看守我的軍士也沒有阻攔他,就讓他施施然地走進了我的帳篷。
我一看到這個鷹鉤鼻子的年輕人就猜到了他的身份,看他毫無禮貌的站在我面前打量了我半天,揮手阻止小順子的怒火,我笑道:“請問可是舌厲如刀的苟廉苟永泉麼?”
苟廉微微一怔,道:“想不到一曲送了蜀王性命的江隨雲也認得我這個小人物,真是榮幸之至。不知道昔日諷刺蜀王‘一旦歸爲臣虜,沉腰潘鬢消磨‘的狀元郎是否早就知道今日之事,我見兄臺形容憔悴,病體支離,應該也算的上‘沉腰潘鬢消磨‘吧。”
我淡淡道:“久聞永泉兄曾爲故徐州將軍張郴之幕僚,張郴不奉正朔,率兵割據地方,永泉兄當時在其帳下頗受榮寵,後來雍王殿下討伐張郴,閣下奉命出使雍營,誰知折服於殿下威嚴,回去之後勸服張將軍棄甲歸降,日後閣下替雍王殿下出使四方,不辱使命,卻不知是否因爲最初替張郴出使,反而被人說降的羞辱,讓閣下日後懸樑刺股,後來纔有所成就呢?”
苟廉面上一紅,他勸服張郴歸降之事,雖然譽爲美談,但他自己總是覺得沒有說服雍王退兵,反而成了雍王勸降的說客,未免有辱使命,想不到被人一針見血的揭穿。他赧然道:“雍王殿下龍鳳之姿,雅量高致,豈是言辭可以動搖,在下鎩羽而歸也沒有什麼奇怪,而且在下挽張將軍於水火,此功亦可補過,倒是閣下,既然知道大雍纔是正統,爲何不奉正朔。”
我笑道:“永泉兄此言差矣,我說張將軍不奉正朔,乃是因爲當日中原一統就在頃刻,人心歸附,張將軍倚仗兵勢,不識時務,故而輕之,而我南楚雖然小國,然立國之久尤在大雍之上,隨雲曾是南楚狀元,一甲進士,任職翰林院多年,深受國主重恩,焉能拋棄君上,改奉大雍,隨雲頗知廉恥,舊主尚在,怎能趨炎附勢侍奉新主。”
苟廉眼珠一轉,道:“閣下既然決心侍奉南楚,如今南楚國主已在我營中,趙嘉都屈膝侍奉我大雍,閣下爲何如此執拗,何況我聽說賢臣擇主而事,趙嘉昏庸,迫死賢王,而我主雍王殿下虛懷若谷,禮賢下士,行事更是明決果斷,仁義賢能之名佈於天下,閣下爲何抱殘守缺,不肯歸順,以至爲天下所笑。”
我冷冷一笑,道:“雖然賢臣擇主,我未聞有舊主尚在,便侍奉新主的賢臣,昔日豫讓侍奉智伯,是在中行氏亡後,中興氏不過以凡人待之,豫讓也未曾棄之,何況隨雲昔日所從,非是趙嘉一人,乃是南楚王室,先王加我翰林,德親王用我參贊,恩情尤在眼前,焉能一見榮華富貴,便立投新主。”
苟廉正容道:“雖然閣下之言,句句金玉,然閣下早遭貶斥,何必如此癡心。”
我淡淡道:“昔日比干剖心,其志不改,屈原遭貶,聞楚懷王事,尤自沉江,隨雲並非癡人,不敢效法先賢行事,然而昧於榮華,投靠新主以求富貴,我不敢爲此。”
苟廉聽到此處,只得下拜道:“先生品質高潔,在下欽服,然而殿下有王者之姿,先生若是錯過,未免可惜,但先生臥病軍中,永泉不敢相強,至雍都千里路遙,永泉可否前來打擾,恭聆教益。”
我笑道:“永泉兄天下聞名,是隨雲應該多多請教,途中寂寞,若是閣下有暇,不妨前來屏燭夜談,只是隨雲雖然博覽羣書,卻對琴棋書畫不甚了了,聽說閣下於此頗有聲名,還請閣下不吝賜教。”
李贄得知苟廉私自來見我之後,原本十分擔憂,立刻派了人前來勸解,誰知那人來到,卻見我和苟廉相談甚歡,李贄聞之,不由喜形於色,從那之後,常常讓帳下幕僚前來相陪,我也不會拒絕,多日促膝詳談,我對雍王帳下幕僚不由十分讚賞,管休對錢糧文案之事十分精通,董志精於兵法戰陣,一談起來便滔滔不絕,而苟廉博學多才,和我最是談得來,只是他個性好勝,總喜歡和我辯論疑難,和這幾個人日日相談,我的心情倒也不錯,再加上小順子的仔細照料,我的病體在路上漸漸痊癒了。
我對他們的觀感不錯,他們對我也是十分欽佩。
管休擅長軍務錢糧,是雍王親信的主薄,可是他一和這個年輕人談論起來,就發現不論自己說些什麼,他都立刻心領神會,偶爾說上一兩句,也都是切中要害,後來江哲無意中說曾在德親王帳下處理過文書,這才讓管休知道爲什麼這個翰林學士對這些瑣碎的事情也如此瞭解,他原本以爲江哲曾在德親王幕府,不過是參贊軍機罷了。
董志擅長兵法,可是和江哲辯論起來,卻發現古今戰陣,江哲無一不知,就是自己不甚了了的部分,江哲說起來也是頭頭是道,解釋起來十分詳盡,問他如何得知,這個青年笑着說曾在鎮遠侯陸府遍讀兵書,後來在翰林院也曾經整理過兵書戰策。董志原本想江哲不過是紙上談兵,所以試着和他演習兵法,不料江哲用兵如天馬行空,無跡可尋,每每從最不可思議之處而奇峰突起,但事後想來,卻又入情入理,妙到巔毫。董志心服之後,也不免好勝,就和他辯論起作戰的器械,不料江哲也能夠說的條條是道,後來江哲雖然多是默然不語,但是若是偶一出言,就讓董志想個半天,轉天就去研究改進器械。
苟廉對江哲最是佩服,他原本自負博學,不料江哲在南楚曾經參與籌立崇文殿,所讀過的書何止千萬,每次爭論文章,江哲往往旁徵博引,讓苟廉瞠目結舌,至於舌辯之術,雖然江哲不大常用,但是苟廉若是洋洋得意,不可自拔的時候,江哲往往一句話就讓他心悅誠服。
令三人私下最佩服的就是,雖然江哲才華如此,爲人卻是恬淡自然,和他相談的時候如同春風沐雨,只覺得其才華橫溢,卻不覺咄咄逼人,只有到了夜深人靜之時,纔會令人冷汗直流。到了後來,三人爭勝之心越發急切,江哲卻往往輕輕退卻,讓三人一腔熱火化作春風,良久纔會發覺江哲並未應戰。
千里征程,雖然遙遠,但是終有盡時,到了即將抵達雍都的時候,三人再次聯袂求見李贄,要求他一定要把江哲收爲麾下。苟廉最是激烈,道:“殿下若不能將此人收到麾下,真是可惜之至,此人之才,勝我等數倍,若是與之爲敵,只怕我等屍骨無存。”
李贄苦着臉道:“衆位先生,本王如何不知此人的重要,可是本王每次前去勸說,此人都默默不語,讓本王毫無辦法。”
管休道:“殿下不必着急,此人對殿下頗爲敬重,對我們也沒有什麼敵意,應該不至於峻拒至此,這次回京,我們將此人送到雍王府軟禁起來,慢慢勸解,總有辦法的,何況石子攸寬厚仁德,一定能夠開導於他。”
李贄嘆息道:“也只有如此了,若是石子攸再不能說服他,本王,本王,唉,叫本王如何捨得。”
管休三人面面相覷,都知道李贄動了殺機。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我披衣站在窗前,這裡是驛館,明日就是我抵達雍都的日子了,我吟誦着新寫的《浪淘沙》,心中無限寂寞,想起南楚迷人的風光,更是心中百轉回腸。小順子走到我身邊,低聲道:“公子,這些日子以來,你折服李贄的帳下謀士,對李贄卻始終不肯青眼相加,如果李贄動了殺心,你該如何是好?”
“小順子,你不明白,從前我不過是隨遇而安,在誰那裡爲官都無所謂,就是在德親王面前,我也不過敷衍罷了,可是雍王殿下心如明鏡,我若投他,若不能推心置腹,那麼雍王殿下不會滿足,而且也解不了他的危局,若要我竭盡所能,那麼我就要看看雍王的氣度,我是存心逼他殺我的,如果他最終肯放手,我才當他是明君聖主,若是他最終動了殺機,那麼他也不過是霸主雄才,與其日後我時時擔憂他誅殺功臣,不如我今日試試他的胸懷,他若能終究放過我,那麼我相信日後可以君臣善始善終,若是他--,我正好詐死脫身。”
小順子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道:“公子,雍王殿下勢力極大,若是要殺你,如何能夠脫身,我的武功雖然不錯,也不敢保證可以救出公子。”
我淡淡一笑,道:“我想雍王殿下爲了不傷天下名士的心,必然不會真刀真槍的殺我,用毒是最好的法子,我已經準備了一粒珍貴的毒藥,到時我服下之後,僵硬如死,偷一個人困難,偷一具屍體還不容易麼,待我脫身之後,隱蔽在雍都,等到可乘之機,我再趁機報了殺妻之恨,到時候,小順子,你我就可以浪跡天涯,隱姓埋名,豈不快哉。人常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可是期待的很呢?”
小順子寬心地道:“那我倒要期待雍王要殺公子呢,免得牽累公子去給他嘔心瀝血。”
我微微一笑,想讓我嘔心瀝血,可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的,說句實話,我的這個試探恐怕沒有人能通過,不爲所用,必殺之,是那些英明君主不可言表的心思,可惜,雍王真是一個令我欽服的人呢,我有些遺憾的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