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16:00
歐陽倩一路小跑着,總算追上了葉馨,在六月的似火驕陽下跑得大汗淋漓。
“我猜猜看,你又要去二附院,找汪闌珊,對不對?”兩人站在公共汽車站,焦急地等着公車的出現,歐陽倩認爲這次一定不會猜錯。
葉馨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你這個小葉子,怎麼不問我是怎麼猜出來的?”
葉馨嘆了一聲,責怪道:“我正生你氣呢,你這個鬼精靈的小倩,卻怎麼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孔蘩怡回國是來休假的,卻熱心地來見我們,再想想她一生坎坷,得過嚴重的抑鬱症,你怎麼對她那麼兇?”
歐陽倩嘟起了嘴:“就知道你要訓我。我現在想想也有些後悔,可奇怪了,當時就沒忍住,也許是我先入爲主,認定了是她揭發了蕭燃,又看她那副養尊處優的樣子,而可憐的蕭燃已在九泉之下,所以一見她,氣就不打一處來。”
“可是我們也不能冤枉人啊?她說得有道理,如果真是她做了錯事,時隔這麼多年,她沒有道理再抵賴。我聽說那個年代犯過這樣錯誤的人很多,如果她那麼做了,也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抵賴能有什麼意義?”
歐陽倩“嗯”了一聲:“我已經很難過了,你不要再說了好不好。再說我臨走時和她很友好的,給了她我的呼機號碼。對了,我們去找汪闌珊,具體問些什麼?”
“和孔蘩怡談話時我想了很多,也同意她說的,這件事其中另有蹊蹺。於是我又想到了汪闌珊。她既然能從我腦中看見蕭燃和鄭勁鬆,說不定會知道更多離奇的東西,還有她那個莊靄雯的人格,歌聲、碎臉,顯然也和這件事有關。可惜這個老太太實在是不爽氣,問她什麼她都繞着彎子說,故弄玄虛的,今天我想好了,一定要和她糾纏到底,問清楚她到底還知道些什麼。”
歐陽倩說:“這次我一定要爲你護駕了,上次多嚇人哪。我昨天找章雲昆說了,讓他好好分析一下這汪闌珊的病歷,說不定會對我們有幫助。”
葉馨一怔,隨即笑道:“我看出苗頭來了,我們自恃才高的小章老師已經聽命於你了,可喜可賀。”
趕到汪闌珊所住的病房時,病牀空着,護士說老太太到樓下散步去了。兩人倚窗向下望去,果然看見汪闌珊正坐在一條石凳上,自己提着打點滴用的鹽水瓶。兩人正準備下樓,歐陽倩眼尖,叫道:“這老太太還挺愛讀書!”
原來汪闌珊的牀頭櫃上堆着一摞書,葉馨笑道:“我知道都是些什麼書,無外乎表演藝術、假戲真做之類的,真不知道她還有什麼好學的,早就爐火純青了。”
歐陽倩過去看了看,說道:“果然,都是表演理論的著作。這本比較特殊一點,《新金陵十二釵——四十年代的中國女影星》,應該算是休閒讀物了。奇怪,這本書裡還夾了幾張紙,難道讀這種書也要記筆記嗎?”歐陽倩說着,就動手翻開那本書,取出那幾張紙,邊翻邊低頭看去,突然“啊呀”叫了起來,擡起眼,怔怔地看着葉馨。
葉馨忙走了過去,只見歐陽倩手中是幾張發了黃的舊紙,上面印着縱列的繁體字,像是剪自一份舊雜誌,其中最左端的一列標題讓葉馨微微一顫:“獨家號外:當年滬上影后,今日深院驚魂。”副標題是:“內情揭秘,莊蝶(靄雯)嚴重精神病障,豪門鬼影幢幢。”
“你再看這個。”歐陽倩將最上面那張紙移開,這第二張紙和上一張顯然是一個出處,一幅黑白照片佔去了大半張頁面,照片上,一名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面窗俏立,她輕柔的長髮垂過削肩,典雅氣質竟能躍出紙面,葉馨不由暗暗叫了聲好,但隨即想起,那晚精神病院的病房中,汪闌珊模仿的正是這個形象!
第三張紙仍像是出自那舊雜誌,其中一半是花旗銀行的廣告,剩下的正文中夾着兩張小照片,其中一張是位美豔女子的特寫,下面註明“昔日莊蝶”;另一張則赫然是張破碎的面孔,裂痕累累,鮮血淋漓!
“碎臉!”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叫起來。歐陽倩又翻開那本《新金陵十二釵——四十年代的中國女影星》,只見書籤之處,正是一篇題爲《儂今葬花人笑癡——病魘纏身的“瀟湘妃子”莊蝶》的傳記。
歐陽倩問道:“快拿主意,先看哪一篇?”
葉馨說:“小報雜誌。”
歐陽倩說了聲“正合吾意”,兩人從“獨家號外”的開始看起。
獨家號外:當年滬上影后,今日深院驚魂
內情揭秘,莊蝶(靄雯)嚴重精神病障,豪門鬼影幢幢
申江週刊鄒文景
國難平復後一度以《月光寒》、《胡蝶夢》享譽滬上的影后莊蝶兩年前突然息影,“下嫁”金融鉅子蕭氏,歸隱江京,曾引起一片唏噓。而近日來本刊獲內情人士消息,莊蝶的神智健康每況愈下,每每有出人意表的神異舉止,蕭府上下已是一片驚悚。
記者於上月末接連收到三封匿名電報,稱內情人替蕭府安危顧慮,欲揭示女主人莊藹雯爲蕭府所添的恐怖圍氛。莊藹雯即昔日有“影后歌仙”之稱的莊蝶,三年前與金融買辦大族蕭氏的二公子承搴結同心之好。其時莊蝶之演藝事業如日中天,天資結合長年積累,戲路寬廣,非屬曇花一現類的姿容明星,因此藝界公認她仍能領風騷多年。而莊蝶婚後僅半年就驟然宣佈息影,雖是以身懷六甲,今後一心一意相夫教子爲由,仍是引起衆說紛紜,終成謎題一道。記者在動身前往江京時,也存了奢望,在如實報導蕭府內情時,也試圖揭開莊蝶息影的真相。
蕭府座落於江京西南,獨立院落,高牆威樓,近似城堡。西臨昭陽湖,北接領事館區,東南爲別墅區,四圍幽靜青蔥。府中內情人引領入府,反覆告誡記者不可照相。
至夜,有如仙樂般的歌聲忽然響在院中,
“清清月光
段段愁腸
爲斯人
鬢成霜
“冷冷月光
難洗憂傷
心荒蕪
夜未央
“我行煢煢
憂思如狼
念茲在茲
畫樓西窗
願逐月影
伴卿終長”
正是莊蝶於成名作《月光寒》中的獨唱《月光》。循歌聲,記者登上蕭府後院的一幢小樓,拍下了一張莊蝶的背面照(見前頁)。
鎂光燈驚動了面窗而立的莊蝶,她猛然回過身,記者險些掉落了手中相機。莊蝶原本國色天香的姿容被一張破碎的麪皮取代,甚至可見有鮮血順着裂縫滲流(見本頁小圖)。
據內情人透露,莊蝶(藹雯)婚後與蕭承搴夫婦曲協,也並沒有息影的打算。但自妊娠後,莊蝶情緒大變,舉止乖張,常於夜半遊走歌唱,戴着精製的一張“碎臉”面具,並常言“碎臉”是個歸宿,若被問及是誰的歸宿,莊蝶會縱聲痛哭。正是這等神志異狀,在醫生建議下,莊蝶和蕭家宣佈了她息影的消息。之後,莊蝶的病情時好時壞,蕭家求遍海內外名醫,仍無根治之相。去年四月間,莊蝶入住“福安堂”醫院,受精神科名醫羅仰樂治療。羅仰樂早年曾於美利堅攻讀弗氏精神分析學,乃國之名醫,對記者此次的問詢不予置評。莊蝶病情好轉後出院,近日來,又復發作,舊態復萌外,更添狂躁,對家人和下人非打即罵,以至於府中傭人紛紛各尋出路,管家說服蕭承搴,揮重金,方將欲散之衆留住。
只是莊蝶的可怖形像仍在府中屢現,蕭承搴新入行輪船業,萬緒待理,仍不得不抽身陪伴莊蝶,四處尋醫。但讓蕭承搴寒心的是,莊蝶口口聲聲,竟說那“碎臉”的歸宿是蕭家小公子(姓名隱去)。
內情人言,羅仰樂醫生上門問診數次後,自覺無能爲力,建議蕭承搴去美利堅國一試運氣,並推薦其同窗學友,在美國聲名赫赫的比爾•霍華得醫生爲主治。蕭承搴已着手安排,不日將攜妻跨海求醫。
葉馨和歐陽倩只讀了個開頭,就異口同聲地說:“莫非是他?”兩人都是一個想法,莊蝶莊藹雯是否和蕭燃有關,等後來看到“小公子”時,再難不將兩人聯繫起來。
“現在明白了,蕭燃一定是莊藹雯的兒子,當年莊藹雯碎臉的形象印在了蕭燃幼小的腦海中,以至於後來他將這些印象施加給那些女大學生們。一切似乎很容易解釋了:蕭燃經受了孔蘩怡的打擊,從日記裡可見對母親拋開他離家也有諸多怨言,孔蘩怡是江南人,莊藹雯也是江南人,所以蕭燃自殺後覺得一生都是被美麗的江南女子毀了,對江南女子格外憤恨,纔會造起一樁樁的慘案。”歐陽倩覺得這個分析天衣無縫。
葉馨還是不願相信蕭燃竟是這麼心胸狹窄的人,死後這樣作孽,問道:“可是,他如果真那麼生氣,爲什麼不去直接纏上孔蘩怡,卻等那麼多年,等到*後,開始害那些素不相識的女孩子呢?說不通。”
“因爲他根本不存在。”門口傳來了汪闌珊老邁的聲音,她看到兩個女大學生因被發現在翻看自己的收藏而略現尷尬,冷笑了一聲,並沒有驚怒,只是緩緩地將鹽水瓶掛回架子上,坐在牀沿,冷冷地看着她們。
“爲什麼說他不存在,難道那天你不是畫出了他?”葉馨問道。
“要我說多少遍,他只在你腦子裡。”汪闌珊有些不耐煩地說。
“你是說,他不在孔蘩怡的腦子裡,所以無法糾纏她?可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他又是怎麼進入我腦子的?你上回默認了,是解剖樓,對不對?”葉馨一定想讓汪闌珊明白地說出來。
“無論我說是或不是,都只是我的感覺。”
歐陽倩從提包裡拿出一張紙,接口說:“不要賣關子了好不好?聽聽以前你自己說的話:‘我能看見和聽見他們,因爲他們以一種微弱的能量存在,你叫它電波也可以。別以爲我在談迷信,我是堅決不相信有妖魔鬼怪在祖國美好的大地上橫行,一個筋斗翻十萬八千里什麼的,完全是胡鬧。但我認爲,人死時如果有強烈的意志,那麼死後這種意志還會以一種微弱的能量存留下來,這種能量因爲不是任何實體,所以不會到處招搖,而是以人腦爲宿主。各個人腦的結構各不相同,記得有個外國醫生指出了我腦結構的異樣,所以我想是因爲我腦結構的特殊性,決定了我比別人更容易感受那些微弱的能量,因而看到奇怪的景象。也許可以歸因於我對錶演藝術的執着,因爲表演的要旨,不是表也不是演,而是感受,我認爲我有很強很敏感的感受力。’這是八十年代初你和羅仰樂醫生在治療過程中的談話,你當時好像是很認真的。”
葉馨和汪闌珊都驚訝地望着歐陽倩,葉馨心想:“這治療記錄往往是要保密的,章雲昆怎能隨意就給了歐陽倩?莫非愛情真使人昏了頭?”
歐陽倩看出兩人的迷惑,說:“你們不要奇怪啊,這是發表在雜誌上的一個病例分析,要怪也只能怪羅仰樂醫生把它寫成了論文。”
汪闌珊冷笑道:“也虧得你會去信一個瘋婆子的話,不覺得很荒謬嗎?”
葉馨心頭一動,說道:“荒唐是有些荒唐,不見得荒謬。按照你的理論,你既然承認去過本校的解剖樓,也默認是在解剖樓裡‘感受’了所謂的‘能量’,能告訴我,有幾道這樣的能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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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真相信我,是兩道,其中一道有股子煞氣,而另一道相當溫和,長期以來,這兩道能量離得很近,幾乎像是綁在一起,但今年似乎分開了,離得很遠。”
“那天你……滕醫生受害那天,你是不是受了什麼能量的指引,纔會對滕醫生進行催眠?”
“我不知道,我又怎麼會記得?我在發病。”
“一定是這樣,那天我頭痛難當,卻感覺有種力量在牽引我,我順着這種牽引找去,就發現你和滕醫生。這樣說來,似乎有些可以理解了,因爲你我的腦中都有邪惡的能量,它在你腦子裡肆意胡爲的時候,我也感受到了,纔會有那樣的頭痛。更可怕的是,我能感覺滕醫生冤死的緣由,是那邪惡的能量想讓我出院,迎接6月16日墜樓的命運,而滕醫生恰恰是不主張我出院的。那能量藉助你,除掉了他計劃裡的一個絆腳石。”
汪闌珊渾身一震,老眼瞪大:“你比我還瘋狂,你比我還荒唐。”
“我在尋求答案,哪怕是荒唐的,我只是不願輕易接受被強加的命運。”
“可是你逃不脫的,真的,沒有人能夠救你,包括我,”汪闌珊忽然一指歐陽倩手中的那幾張舊紙。“你們看到了沒有,莊靄雯怎麼預言她兒子的命運?結果又是怎樣?”
“原來你知道的,蕭燃是莊靄雯的兒子,所以當年你會當着他面說出他的命運?”葉馨心裡一緊,覺得這一切似乎是一環套着一環的悲劇,莫非自己真的難逃宿命,成爲下一幕悲劇的主角?她的頭又隱隱作痛。
“我想幫他,想救他,但他嗤之以鼻;我也想幫你,想救你,但你更有自己的主見;何況,我發現,這麼多年來,我似乎只能幫倒忙,會讓你的心情大起大落,最後還是難逃一死……我的頭有點痛。”汪闌珊躺倒在病牀上,痛苦地皺起了眉頭。
歐陽倩忙跑出去叫護士,返回時,卻發現汪闌珊和葉馨,一個躺在病牀上,一個倚在牆邊,都失去了知覺。
“她醒了!”
葉馨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急診室的臨時病牀上,兩張熟悉的臉孔映入眼中,正是歐陽倩和章雲昆。
“葉馨,你這樣忽然暈厥,好像不是第一次了,我對你的健康很擔憂,希望你明天去徹底檢查一下。因爲小倩極力反對,這次我們沒有通知你母親,但你一定要重視。”章雲昆皺緊了眉頭。
葉馨微微笑了笑:“沒關係的,我現在總算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都是他……在搗亂。”
“你說誰?”歐陽倩看了一眼章雲昆,問道。
“還有誰,那個蕭家小公子啊。”葉馨輕嘆一聲,心裡有些酸楚。
歐陽倩詭秘地笑了笑:“我看事情沒那麼簡單。”她又轉向章雲昆問道:“章老師,分享一下你的調查結果吧。”
章雲昆道:“這幾天我先是一直在看汪闌珊的病歷,好傢伙,她從解放前就開始接受治療,進進出出精神病院近半個世紀,病歷積攢的可真不少。不過,看看她的病歷真的很有價值,比如我就發現了她和已經去世的一位老醫生的談話錄音,你聽聽。”
他撳響了手裡的錄音機,裡面傳來了一個老者的聲音:“你年輕的時候常常說你能感覺到過世的人,最近還有嗎?”
“我知道我和您合作需要誠實,所以我的回答是‘還有’。”汪闌珊沒有任何遲疑。
“既然持續了這麼多年,能不能告訴我你的感覺,爲什麼會這樣?”老醫生又問。
“我能看見和聽見他們,因爲他們以一種微弱的能量存在……”
歐陽倩立刻打斷道:“這段我們已經知道了,我剛纔念給小葉子和汪闌珊聽過。告訴我們你的新發現。”
章雲昆尚未開口,葉馨先說:“我倒是有個新發現,這老醫生的聲音,我聽見過。”
“這怎麼可能?羅仰樂醫生已經去世了好幾年,你怎麼會聽過?”
“汪闌珊就是模仿了羅仰樂醫生的聲音和語氣,用催眠和暗示將滕良駿醫生引上了絕路。這說明她腦中的那個影子有很強的能量,他千方百計,就是爲了讓我出院,順着他設計的路線走下去。”
章雲昆“嗯”了一聲,大概覺得葉馨的話有些聳人聽聞,說道:“我的這第一個新發現和你的這個……推想……假設有關。我查了汪闌珊近期的病史,發現一個有趣的小插曲:她在5月11日下午,到病房護士辦公室請求給親戚撥打一個電話。護士欣然同意了,開始並沒在意,但後來發現,她原來是在向一家出租車公司訂車,而接車的地點正是江醫側面罕有人至的醫苑路,她還說了候車人的名字,可惜護士沒有留神聽前面的部分,因此沒能記下來。”
“她是叫車來接我的,”葉馨嘆了口氣。“你說的沒錯,的確和我的推論有關,她腦中的聲音不想讓我住院,因爲那有可能破壞他爲我安排的死亡之路,所以讓汪闌珊打電話幫助我逃出學校,他因爲同時也在我腦中,所以知道我的想法,知道我選擇苗圃那個偏門出逃……難怪我當時接到遊書亮提醒的字條時,有一陣頭痛。”
章雲昆說:“你說的這個‘他’,如果真的存在,究竟是誰,還很難定論。我讓你看一下這個,是我剛纔接到小倩的電話後,立刻去市圖書館舊報檢索裡找到的。”
葉馨接過章雲昆遞過來的兩張舊報紙的複印件,微微一驚。第一張報紙出自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十二日的《江京新報》,標題爲:“莊蝶瘋像揭秘人,原是含怨舊僕。”新聞內容是:
近日在上海《申晚報週刊》披露的昔日影后莊蝶遇瘋魔一事,非但震驚淞滬,更在本市掀起波瀾。莊蝶(靄雯)三年來一直在江京城的富庶區的蕭府深居簡出,消息究竟如何會傳到千里之外的上海,立時成爲本市新聞界追逐之重點。
本報記者孜孜追訪,終獲真相:密報莊蝶瘋像的“內情人”,正是蕭府裡經營廿載的管家鄭知恩。據悉鄭知恩已被蕭府解僱,其原由更令人瞠目:蕭府恚怒於鄭知恩收受《申晚報週刊》記者鄒文景重金,泄露府內私情。
另據報導,蕭府正與江京知名律師頻繁接洽,擬控訴鄭知恩以及《申晚報週刊》,其目的無外乎置“背信棄義”的鄭知恩傾家蕩產,向《申刊》索取鉅額賠償。
蕭府的指控是否屬實?水深火熱處境中的鄭知恩有何說法?記者昨日走訪了窮困潦倒的鄭知恩。鄭家目前在江京舊城東二門內的一個大雜院中,記者觀察,院中四鄰均爲販夫走卒之衆。鄭知恩所居的一間平房上均是碎瓦,據鄭言,下雨天必漏水,覆上油氈方緩解一二。
當鄭知恩被問及是否如蕭府所言,收受《申刊》鉅款,鄭怒道:“若真是如此,我怎會住在這麼個地方,每日以拉人力車和打零工爲生?”難迴避和抵賴的問題是爲什麼要做“內情人”?鄭知恩稱,他是爲了蕭府的未來着想,尤其是爲了蕭府小公子的康健着想,小公子即蕭承搴和莊蝶之子。
“試想,若是小公子在長大成人的經歷中,總是看到其母戴着一張碎臉面具的恐怖景象,會受何等創傷?更令人心悸的是,他若總是聽其母說着落在他運命中的歸宿,竟是一張碎臉,他今後一生又會在何等心境下度過?”
據鄭知恩稱,曾親眼目睹莊蝶瘋態的府中僕衆均覺心悸難平,實對健康不利。蕭府也深恐莊蝶之瘋狀對小公子幼小身心有弊,故莊蝶發作週期中,累月將其寄養於蕭承搴之兄長蕭承柬在南京的府第。鄭又稱,年中家小自鄉下入江京與鄭小聚,寄居蕭府,鄭的兩歲幼子無意中撞見莊蝶憑窗歌《月光曲》,又與那血腥碎臉面面相對,當場人事不省,雖急救得當,但至今懵懵懂懂,每每有夢魘纏身。記者看見鄭子正在院中玩耍,確是蒼白憔悴,本應天真無邪的面容上,卻冰冷一片。
對於蕭府訴訟的威脅,鄭知恩稱無可奈何,他自言廿年裡對蕭府忠心耿耿,雖經手錢財無數,卻從無貪得,因此至今家徒四壁。
記者又走訪了蕭府舊年裡出走的數名下人,衆口一詞,都稱鄭知恩的確對蕭府盡心盡力,舉事公正。衆人更嘖嘖稱怪:鄭家世代在蕭府爲僕,鄭知恩自小在蕭府長大,與蕭承搴情同手足,應無散播內情而讓蕭府難堪的道理,因而蕭府懷疑《申刊》重金“買”得新聞,也在情理之中。
第二張報紙也是出自《江京新報》,日期是民國三十七年十月廿五日,有章雲昆用紅筆圈起來的一小塊新聞“莊蝶‘內情人’案明晰,管家失節受賄”:
江京警探近日查明,莊蝶(靄雯)瘋癲一事的“內情人”,蕭府原管家鄭知恩更姓易名,於江南某地置豪宅良田,受《申晚報週刊》重賄之猜測當屬實。據蕭府僕衆議論,鄭自料蕭氏夫婦不日去國,管家身份難以持久,方行此下路。
蕭承搴莊蝶夫婦已啓程赴美,蕭家長兄蕭承柬日前已稱病辭去國府官職,自南京返回江京,料理蕭氏生意,近日接受記者尋訪,稱他將不再追究鄭失節一事,畢竟不是十惡不赦之大罪,世間自有倫理公議。而且非己之錢物,守之不易。
葉馨讀罷,發了會兒愣怔,喃喃自語說:“鄭知恩……蕭承搴,鄭勁鬆……蕭燃!莫非……真的是這樣?”
章雲昆道:“我去查了學生處裡的學生檔案,鄭勁鬆的家庭狀況表裡填的父親正是鄭知恩,1949年去世;蕭燃的家庭狀況表裡,住址和家長是伯父蕭承柬,父親蕭承搴,母親那欄只填了‘莊氏’二字。備註裡有當時學生科的說明,該生父母1948年赴美后下落不詳。想不到,陰差陽錯,莊蝶的恐怖預言真的發生在了她親生骨肉的身上。”
歐陽倩說:“根據這篇新聞,似乎蕭府很注意不讓蕭燃知道母親得了精神病,不讓他幼小的心靈經受衝擊,那樣的豪門大家裡,應該不難做到。如果真是這樣,兩個好朋友裡,鄭勁鬆反而是親眼看見莊靄雯精神病發作的人。”
“也就是說,在我的夢裡、我的腦海裡,以及過去那些墜樓女生感覺到的月光曲、碎臉、白衣女子,其實也就是一直深深印在鄭勁鬆腦海裡的景象。因爲鄭勁鬆死後殘餘的陰影侵入在我們腦海裡,我們也因此感覺到那樣的景象,困擾着我們。”葉馨接着歐陽倩的思路,覺得一切越來越明朗。
“換句話說,蕭燃這個被孔蘩怡稱爲極善良的死者並不見得是作祟的一個,倒是鄭勁鬆更有惡意。”歐陽倩不顧章雲昆在搖頭,繼續說。
葉馨卻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中,想了一陣,嘆口氣說:“這又說不通了,鄭勁鬆爲什麼要這麼做?蕭燃是真正受苦的人。這又回到我們以前那個問題,鄭勁鬆爲什麼會自殺?難道就是爲了好朋友?‘殉情’嗎?那也太說不過去了。而如果真是心甘情願地自殺,爲什麼又要繼續害人?真是不明白。”
“除非他有怨氣,”歐陽倩說。“比如說,他不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