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火!”劉弘基心知不妙,站定身體,大聲命令。
幾個尾隨而來的侍衛同時將火把向前伸去,藉着跳躍的火光,大夥看見一個偌大的佛塔,從塔基到塔頂爬滿了蒼蠅和蛆蟲。乍見火光,蒼蠅受驚,烏雲般騰起,瞬間露出了佛塔本身的材質。
是人頭,數百個堆在一起的大隋將士人頭。每顆人頭上,都瞪着一雙圓睜的眼睛。
在路上耽擱了太長時間,當李旭氣喘吁吁地趕到酒桌前的時候,大夥早已等得心焦。見了他終於進了門,立刻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責怪道:“你這小子,才當了校尉,就敢託大。難道你今天皮癢癢了嗎?”
“諸位哥哥勿怪,早就來了,路上碰到了一個討厭的傢伙,被他耽擱了。今天小弟認罰,認罰!”李旭裝出一副害怕的模樣來,苦着臉四下拱手。他年齡最小,當然大夥也不能真罰他。隨便數落了幾句,笑着拉他入座。
懷遠鎮地靠胡境,尋常人家吃飯都是坐在胡凳上,圍了桌子的。戶主家不是飯館,所以大夥也只好入鄉隨俗,團團圍起了三張方桌。這樣一來,彼此之間的關係倒比每人一案,依序就座飲酒時更顯親密了。
主人家早就得知今天衆兵大爺們借房子借竈,是爲了給劉、李二人擺加官宴,因此事先打點得極其用心。後來又從王元通等人的大嘴巴中得知曾經在自己家歇過腳的劉、李兩位大人今天被皇帝御口欽點了將軍和校尉,更是覺得貴氣滿門,傳出去面子光彩。家主一聲吩咐下去,各房中的幾個女人在酒菜上使出了渾身解數。所以這頓加官酒雖然擺得簡陋了些,既無管絃助興,也沒有舞伎相陪,卻讓大夥吃得眉開眼笑。
酒過三巡,祝賀答謝已罷,大夥開始端着酒碗互相挑戰。劉弘基剛剛加了車騎將軍銜,按慣例兵部會讓他自己推薦一些得力屬下。護糧軍內衆將領平素與他關係好,自然都有了升官機會。這種既不用上前線冒險,上司又體貼大度的職位誰不想爭一爭。大夥心裡各自打着小算盤,彼此客套着,吹捧着,不一會兒,酒宴氣氛就被推向了。
“旭子,運氣了你!”齊破凝端着酒碗找上了李旭,大大咧咧和李旭碰了碰碗,說道“五個月,從隊正一直升到校尉,老哥我第一次見到有人升官這麼快。今晚攔你的是什麼妄人,不會是有人看上了你,準備拉去做女婿吧!”。
“有道理,有道理!”滿屋子人鬨堂大笑,聲音震得窗戶紙嗡嗡做響。
李旭字仲堅,已經有正式官職在身,按道理應該被成爲仲堅賢弟。但他年紀小,人也隨和,所以齊破凝更願意稱他爲旭子以示親近。平素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也喜歡以他爲開頭。只是老齊這次玩笑開得顯然有些過於高明,李旭根本不懂其好笑在哪兒。看見大夥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了,心中好奇,拉過齊破凝,低聲問道:“齊大哥,懷遠這地,真有搶女婿的風俗嗎?”
“噗!”王元通剛喝到嘴中的半碗酒立刻噴到了地上,一邊大聲咳嗽,一邊笑道:“我咳咳,看,差不多!差,咳咳,不多,咱們旭子年齡,咳咳,相貌,咳咳”
衆人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沒把房頂都給掀過來。待笑夠了,才七嘴八舌地告訴李旭關於拉女婿的典故。
原來魏晉以降,大戶人家結親甚講門當戶對。真正名門大族是絕不肯與普通百姓通婚的。即便是普通百姓家道暴富,金玉堆積如山,名門之後窮到無處立錐,賣房子賣地的窘境,前者也沒有資格和後者往來。
偏偏本朝先帝決定開科舉,選賢不問出身。所以很多貧家子弟也有了入朝爲官,一舉成爲新士族的機會。爲了更快地提高家族地位,有些暴發戶就想出了一個奇招,選少年才俊做女婿。每逢京城科考,他們就去放榜處等。如果高中者中有貧家少年,並且未定親,就千方百計搶回家去關進女兒的閨房。一夜之後,生米煮成熟飯了,高中者想不結親也不行。這樣,貧家少年得到了老婆和日後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的資金,暴富的寒門也有了擠進豪門行列的機會。
“一個笑話而已,沒見誰家真的這麼去做過。說這話不中聽,估計子嬰又要罵大夥矯情了!”齊破凝講完了典故,看了看一旁默不作聲的秦子嬰,笑着解釋。
“當日是小弟一時情急,諸位兄弟莫怪。其實大夥誰不想讓自己的家族興旺呢。如果不爲了這個,誰還寒窗苦讀,誰還上陣打仗!”秦子嬰訕訕笑了笑,回答。滿滿一大屋子人,除了武士彠,其他人多少都有點兒背景。在頭腦清醒時,秦子嬰可不想因爲嘴上痛快而把朋友都得罪光了。
“其實一個家族起起落落,不是轉眼之間的事。誰見過不朽的殿堂!不過旭子少年得志,看上他的人家估計不會太少!”劉弘基怕大夥勾起秦子嬰的傷心事,端起酒碗笑着加入調侃隊伍。 ωwш ▲ttκд n ▲¢ Ο
聽劉弘基如此一說,衆人的興致更高,紛紛要求李旭老實交代到底誰在路上攔了他。李旭被逼無奈,只好說出路遇宇文士及,被他拉住閒扯的實情。
“宇文大人談興甚濃,我惹不起他,只好把耳朵留下來聽他訓話!”李旭搖頭,苦笑着向大夥彙報。至於宇文士及具體說了些什麼,被他在笑談中盡數掩過。
“原來是被皇上陛下的女婿拉了去,不是被人拉了去做女婿!”王元通說話向來沒什麼遮攔,喝了酒後更甚。調侃了幾句宇文士及的身份,笑着問道:“他宇文家可是本朝第一名門啊,難道有女兒待字閨中嗎?”
“估計,不少。宇文述大人向來勤於播種!”有人在旁邊亂哄哄地答應。作爲護糧軍的一員,凡經歷過那場莫名其妙的襲擊事件和鬥毆風波者,都不會對宇文家有太多好感。
“那可大大不妙,旭子這下有苦頭吃了。據說宇文家的男人素來生得女人相,心思也如女人般難以琢磨。但是他們家的女人麼,呵呵,剛好和男人掉過來!”
“可憐啊,可憐,可憐李校尉少年才俊!”大夥看着李旭,皆滿臉憐憫之色。彷彿他已經成了進入虎口的羔羊,就待宇文家這頭大老虎擇時下口了。直到把李旭看得心裡發了毛,才鬧哄哄地轉過身,尋找其他的開心話題。
酒桌上的話題向來固定不到一處,大夥開心過了,也就算了。可李旭卻被人無意間說中的心事,興趣缺缺,四下碰了幾碗酒後,就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還是小心些,宇文家的人,做事向來古怪!”見大夥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別處,秦子嬰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了李旭一把,低聲叮囑。
“他家人很喜歡與人爲難嗎?”李旭想了想,悄悄地請教。他老家易縣地方偏僻,民風相對淳樸,關於朝廷內部的掌故平素很少有人說起。所以李旭對官場傾軋的知識瞭解很少,甚至可以說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而今晚宇文士及的古怪表現,卻非常令人生疑。說他完全懷的是惡意吧,他的話語裡卻不乏逆耳忠言。說他是好心提醒吧,李旭又看不清其動機在哪兒?
“每個家族爲了自家利益都會不擇手段。宇文家大,圖得東西多,所以做事的風格就更狠辣些。別的家族小,能爭的東西少,所以表面看上去稍爲善良。骨子裡,其實都是一路貨色!”秦子嬰看看四下無人注意自己和李旭兩個,以極其低的聲音總結道。
自從未婚妻被宇文述和麥鐵杖兩個老傢伙逼得離家出走後,秦子嬰的性格就開始變得偏激,說出的話也極其尖銳。李旭平素總跟他一起練武,知道他心情鬱郁,所以也不介意偶爾被其言語所傷。但秦子嬰對世家大族一些行爲的評價,在李旭眼裡卻是入木三分。
“宇文世家很大嗎?”李旭給秦子嬰倒上一碗酒,小聲追問。
劉弘基到別的桌上向弟兄們致謝去了,熱鬧也跟着他移動到另一張桌子上。李旭心中有事,秦子嬰心情不佳,二人剛好坐在一起偷偷地交流。
“大,往大了說稱得上前朝皇族遺脈。在前朝與本朝交替時有功於先帝,把自己的同族都殺了當蒲包。所以被先帝特意留下了來守宇文家香火。到了當今聖上這兒,又因爲平叛有功,生子有福,家中將軍,尚書出了一大堆!實際上,就是個放羊的奴隸,崛起時間沒幾天…….”秦子嬰用極其簡短尖刻的話語向李旭介紹了宇文家的背景,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
宇文述本姓破野頭,是鮮卑族俟豆歸家的奴隸。魏孝文帝革新的時候,全體鮮卑人改漢姓。破野頭的主人家改姓宇文,作爲奴隸的他不得不追隨。後來宇文家的祖先在歷次朝代交替時眼光獨到,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家族。到了宇文述父親父宇文盛這輩,已經在北周當上了柱國大將軍。
開皇元年,北周氣數喪盡,禪讓社稷於大隋。有很多宇文家的子弟不識時務,舉兵造反。宇文述少年從軍,殺盡同族,爲大隋皇帝立下汗馬功勞,被破格提拔爲上柱國,褒國公。
後來在大隋滌盪江南,平定西域的戰爭中,宇文述功勞都不小。當然,最大的功勞是培養了一個英俊瀟灑的兒子宇文士及,與當今皇帝結成了兒女親家。
“我可夠倒黴的!”聽完宇文世家的來歷,李旭小聲嘟囔了一句。想到自己剛剛冒出些頭來,就惹上了這樣一個大麻煩,不覺心中有些忐忑。再想想宇文士及關於唐公李淵是刻意拉攏,非真心相待的評價,心情更是鬱郁,連喝到嘴裡的酒都突然一下變成了苦味。
秦子嬰見李旭哭喪着臉,以爲他心中害怕,仔細想了想,又低聲安慰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以今天你在點將臺上的仗義表現,唐公心裡必然念你的情。縱使宇文家拉攏不成而有心與你爲難,有唐公在,他們也需要仔細斟酌!”
“仗義?”李旭有些懷疑地問。白天他在點將臺上回答皇帝陛下的問話失誤,害得唐公連忙出列解釋他並非刻意徇私照顧自家子侄,現在想想,當時的情形好不尷尬。這麼糊塗的行爲唐公不跟自己計較便是大度,又怎麼會認爲自己仗義?
“如果我是你,當皇上問及那句話,理應的回答是‘來懷遠之前與唐公素未謀面,到了這裡才知道彼此是同族’,而不是自認爲其子侄。你那麼一回答,等於自認爲唐公心腹。雖然掃了很多人的興,但也禍福難料。唐公當時爲了避任人唯親之嫌,表面上肯定要跟皇上辯解一番。私下裡他卻會覺得你知恩圖報,不爲眼前富貴所動。事後,他自然會把你看得更高些。退一步,即便他不承你今天的情,別人若明知道你是唐公心腹還想害你,等於直接向他李家挑釁,不由得他不插手!”
“啊!”李旭張大了嘴巴,半塊雞肉塞在了嗓子眼,咽不進去亦吐不出來。聽了秦子嬰的分析,他終於明白回答一句皇上的問話,還牽扯到這麼多利害得失於其中。既然在別人眼裡自己已經是李家嫡系,也難怪宇文士及專程找上門來挑撥離間了。
看看舉着酒碗在旁邊桌子上與弟兄們一一對飲的劉弘基,看看似醉非醉,雙目卻雪亮異常的周文遠,再看看身邊認認真真替自己分析形勢的秦子嬰。他突然發現,原來做人的學問這麼多,遠遠高於從小到大背過的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