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士及身上最好用的器官便是舌頭,風捲殘雲般tian乾淨了四碗糊糊,不待劉弘基等人發問,他旋即主動向大夥講起了遠征軍的遭遇。
十餘日前,在逼得高句麗答應割地求和後,遠征軍緩緩後退。誰料高句麗人卻沒有遵守信用的習慣,見隋軍撤退,隨即沿途騷擾。爲了避免被敵軍看出糧潰的破綻,大隋兵馬結成方陣,且戰且走,七月壬寅(二十四)退至薩水河畔。軍剛半渡,數十萬高句麗人四下殺了上來。此時士卒們已經連續四、五日只靠米粥果腹,早就餓得頭暈眼花,哪裡還有力氣再戰。一時間,九路兵馬皆潰,左屯衛大將軍辛世雄當場戰死,其他各軍被俘被殺者不計其數。(注1)高句麗人一擊得手後,隨即銜尾掩殺。從薩水北岸追到馬砦水南岸,一氣殺出了三百餘里。多虧了王仁恭、李景兩位將軍勇猛,親率死士殿後,遠征軍才避免了覆滅的命運。來時大軍建在馬砦水上的浮橋早已被高句麗人破壞掉,倖存的將士們以木材和羊皮爲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渡過了馬砦水大夥本以爲此番得以逃出生天,誰知道前腳剛上岸,東征前留在背後的高句麗各城將士和遼東大小部族就結隊殺了過來。一番激戰,將最後的幾萬倖存者也衝了七零八落。如今,九路兵馬主帥除了辛世雄可確定戰死外,其他各人皆無消息。至於普通士卒,更是死的死,散的散,百中不餘其一了。
宇文士及的一番話如兜頭冷水,澆滅了衆人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之火。衆人原本還指望着好歹將三十萬大軍接出一兩萬來,此番風險也算沒有白冒。如今,非但一萬石糧食要Lang費掉,大夥能否平安殺回懷遠鎮去也成了問題。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火氣重,不顧宇文士及就在面前,破口大罵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弄巧害人。李建成、錢九瓏等人雖然老成持重,也沮喪得連句安慰話都不想對宇文士及說了。
只有劉弘基還不甘心,上前半步,掰住宇文士及的肩膀問道:“你可知道附近還有沒有大隋殘兵,泊汋寨呢,當初令尊不是與唐公約定在那裡接受補給嗎?”
“殘兵,我不大清楚。大夥當時各自奔命,哪還顧得上別人。”宇文士及搖搖頭,苦笑着回答,“至於泊汋寨,家父的確派了三千騎兵先行撤退,到泊汋寨迎接軍糧。上午我聽逃難的弟兄說,那個寨子還在咱們手裡。不過被高句麗士卒圍了幾十層,無糧無援,除非長了翅膀,否則誰也甭想活着出來!”
“我要去救泊汋寨!”劉弘基猛然冒出一句話,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劉大哥,咱們……”李建成看了一眼宇文士及,將後半句話吞回了肚子。外人面前,他不想置疑劉弘基的威信。但護糧軍看起來規模龐大,全部將士加在一起卻只有八百餘。以區區數百之衆去招惹高句麗數萬大軍,其結果和拿肉包子打狗已經不相上下。
“必須有人返回去把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儘快報告給陛下知曉。泊汋寨被困的弟兄,咱們也不得不救,否則不出三天,他們肯定會被高句麗人盡數屠戮。”劉弘基想了想,儘量簡單地向幾個主要將領講述了他的看法。“咱們如果現在就全部撤回,高句麗人四下追殺過來。大夥可能一個也撤不回去。如果一部分人先行撤回,另一部分人今夜殺向泊汋寨,高句麗人就無法弄清咱們的虛實。即便救不出多少弟兄,至少能給先撤退的那部分人爭取出一天時間……”
“真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沒等劉弘基說完,宇文士及冷冷地插了一句。這句話本來並無貶義,從他的舌頭上滾落,卻分外令人感到刺耳。
“劉某位卑,卻不敢忘其職!”劉弘基掃了宇文士及一眼,淡淡地回答。
冷箭射在了石頭上,宇文士及什麼效果也沒見到。他聳了聳肩膀,在碩果僅存的貼身親兵攙扶下,晃悠着向士兵們中間的糧袋子走去。
李建成望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巴,很是不屑這個傢伙的爲人。略做遲疑後,低聲對劉弘基說道:“既然弘基兄已有對策,小弟願助弘基兄一臂之力,親自帶兵去解泊汋寨之圍。至於宇文家那個廢物,就請弘基兄將他護送回懷遠去,以便有人親自向陛下證實此番遠征的失敗!”
“子固不可前往!”劉弘基搖搖頭,拒絕了李建成的好心。
“莫非弘基兄以爲我武功騎術皆不如你嗎?”李建成瞬間冷了臉,裝做很不滿的模樣反問。雖然前進後撤兩條路都危險重重,畢竟後撤那支人馬生還的機率大些。自己作爲唐公的長子,關鍵時刻無論如何要拿出些過人的勇氣來,這樣纔不會給家族丟臉。
“子固有所不知,後撤的危險並不小於向前解圍。如若分兵,則後撤兵馬必須帶走一半馬匹,在天黑前大張旗鼓向西走,讓高句麗人以爲咱們看到救援無望,已經全軍撤離。直到入了夜,纔可以把旗幟收起來,糧食埋掉,悄悄地在黑暗中消失掉!這個辦法非常冒險,如果被敵人識破咱們的真實情況,則所有人都將面臨滅頂之災!”劉弘基壓低聲音,向李建成解釋,“所以,子固必須親自主持大軍撤退事宜,能不能把及時把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帶回去,能不能把咱們這些人在遼東的作爲讓皇帝陛下知道,就着落在你一個人身上!”
這句話已經等於是生死訣別了,李建成再無法與劉弘基爭。紅着眼睛點點頭,低聲說道:“弘基兄儘管放心,我只要有一口氣在,定不讓諸位的事蹟被史官忘記了!”
“那就好,咱們聚集弟兄,跟他們說明白真相!”劉弘基伸出手,重重拍了拍李建成肩膀。然後邁開雙腿,大步走到了弟兄們面前。
衆護糧弟兄自見到宇文士及那一刻起,已經得知此番努力全部白費。此刻,所有人正焦急地等着主將的下一步安排,見到劉弘基走近,立刻在樹林前站齊了隊形。
劉弘基笑了笑,目光緩緩從相處了九個多月的弟兄們臉上掃過,待把每張面孔都看清楚後,清清嗓子,大聲說道:“剛纔駙馬督尉大人的話,想必大夥也聽見了,我也不再重複。遠征軍已經潰散,咱們送糧的任務到此結束!但是,泊汋寨還有幾千名弟兄被困在那,咱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的腦袋被人割下來壘成佛塔。而咱們這些人千里送糧的壯舉,也需要有人帶回去讓皇帝陛下知道。所以,我決定把隊伍分成兩半,一半人向回殺,殺回懷遠鎮去送信。另一半人向前衝,把被困在泊汋寨的弟兄們接出來。至於哪一邊活命的機會多一些,老實說,劉某也不清楚。所以,劉某不點兵,諸位自己選是向前殺,還是向後殺。願意跟劉某向前的,請站到劉某身邊來。願意將我等之事帶回大隋的,請原地站立不動!”
說罷,劉弘基自己後退三步,在一株古松下持刀而立。
樹林前一片寂靜,只有風吹松濤聲呼嘯着傳入大夥的耳朵。八百名護糧壯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大夥都知道向前走八成是死,所以不願意就此放棄身外的花花世界。但眼看着數千袍澤即將變成人頭塔而不救,卻誰也狠不下這個心。
片刻遲疑後,李旭緩緩走向了劉弘基。兩個人是朋友,即便此刻心裡有些害怕,他也不想把劉弘基一個人扔下。武士彠、李良、高翔三個旅率見自家校尉上前,笑着搖了搖頭,快步跟了上來。三個人一動,虎翼團的隊正、夥長也從人羣中大步走出。緊接着,其他各團各旅將士“呼啦啦”走出一大羣,快步在劉弘基身後昂首而立。
張秀帶着幾個親兵蹭到了李旭身邊,被李旭一拳砸了回去。“你別跟着湊熱鬧,回懷遠去,我帳篷中有個箱子,裡邊的東西幫我帶回老家。”李旭頓了頓,坦然地說道:“如果我回不來,拜託你多照顧一下我爹媽和寶生舅舅!”
“旭子!”張秀嘴巴一咧,眼淚滾滾而落。
“快過去,別給咱們兩家丟人!”李旭彷彿突然變成了張秀的哥哥,幫對方抹了把臉,低聲叮囑。
“旭子!你一定回來!”張秀伸手在眼睛上亂抹了幾把,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另一方。劉弘基對面,李建成、錢九瓏、王元通、齊破凝等人直身肅立,帶領身後的四百多將士向劉弘基等人行了一個軍禮。
“保重!”劉弘基、李旭、秦子嬰等人以軍禮相還。雙方互相看了看,同時仰天大笑,笑過後,李建成命人擺開陣勢,趕着一千多匹戰馬,浩浩蕩蕩地掉頭西行。
陽光從西方的天空上照下,照亮百餘面高高挑起的戰旗。呼啦啦,每面戰旗上都翻卷着一個“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