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李旭和徐大眼的生意非常興隆。二人本來長得就比其他商販順眼,出貨時斤兩尺寸給的又足,再加上徐大眼擅於碼放貨物的位置。所以只半天功夫,李旭所帶幾十斤粗茶,和徐大眼用來虛應故事的一百多件漆器就脫了手。而剩下的貨物只有李旭所帶的幾匹蜀錦。徐大眼給這些斜紋提花錦的定價方式有些超出霫人意料,所以對於這種高檔貨,霫人看得多,真正下決心買的卻寥寥無幾。
“這,不是綢緞。厚的,結實。雖然貴,有道理!”李旭見圍過來的霫族女子漸多,儘自己所能地用突厥語解釋。
張三叔等人事先推測得沒錯,霫族人的確分不清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與中原人的欣賞角度不同,他們對售價略高,輕軟細緻的蘇綢的熱衷程度還不如稍嫌厚硬的魯綢來得高。至於霫人爲什麼要這樣選擇,熟悉草原民族性格的郝老刀給大夥的解釋是:“他們男女皆愛騎馬,魯綢厚,在他們眼裡更結實耐磨!蘇綢輕軟,反而讓他們覺得不實在!”
而蜀錦的厚度又是魯綢的數倍,所以,李旭直接用厚度來說明此物價高的原因。
貨物放在支架上時看起來雖然漂亮,卻沒有美到無法抗拒的地步。放在兩個少女身上,則等於讓所有圍觀的女子想象出了如果此物裁剪爲衣穿在自己身上的具體形象。幾個年青的霫族女子怦然心動,紛紛走過來,用手翻動其他的蜀錦。
“錦,是吧。多少張生皮!”一個身材高大,着胳膊,頭髮上繫了許多銅鈴的霫族男子?上前,指着一卷猩紅色的蜀錦問道。突厥語裡可能還沒有錦這個名詞,所以他發的是漢語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剛被人打碎了鼻樑骨。
“紅色,喜慶時穿,生皮,足夠了,不換。一尺一個銀鈴。換銅鈴,要二十個!”李旭用手裡的尺子比劃着,按照徐大眼事先的吩咐獅子大開口。這是他的獨家貨物,所以不怕其他商販責怪自己攪亂行情。
女子們點綴在衣服邊緣和手腕上的銀鈴比銅鈴小,但三個湊起來也有半錢重。而男人們綴在衣服邊緣和頭髮上的銅鈴很大,二十個銅鈴拿到中原去賣掉,足可賣到上百文。所以,李旭手裡任何一卷蜀錦能脫手,都讓他完全賺夠最初的本錢。
年青霫族男人用手摸了摸錦的厚度,對着夕陽再看看顏色,臉上露出了中意的表情。衝着遠方大喊幾句,叫過了一個年紀與黃衫少女差不多的霫族女子,低聲跟對方商量了一會兒,開始從頭髮上向下解銅鈴。
那女子顯然不希望破壞丈夫的威武形象,伸手輕輕拉住了男人的胳膊。小聲斥責。像是說自己的丈夫太過奢侈。然後,卻從手腕上把一個綴滿細鏈和小鈴的鐲子褪了下來,放到了李旭面前。
“鐺!”李旭被銀鈴發出悅耳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太多了,足足有一兩銀子,化成銀餅換銅錢,能換兩千文。況且鐲子的式樣實在新奇,若能直接賣給大戶人家,估計三千文也能換得到。
徐大眼卻絲毫不覺得驚詫,收起銀鐲,利落地把紅錦展開,一尺尺量下去。量夠了十尺,衝那個霫族男子友善地笑了笑,又饒上了一尺添頭。用刀子割開,卷好,恭敬地放在了霫人夫婦的手中。
霫族男子把屬於自己的蜀錦迎風抖開,當空折成三折,厚厚地披到了妻子的身上。年青的妻子被紅錦照得雙頰生暈,把頭輕輕地倚在了丈夫胸口。兩個人彼此倚靠着,拎着換來茶葉、綢緞、漆盤等物件,分開人羣,慢慢走遠。
有女子羨慕地看着那對夫妻離開,提起李旭面前的紅錦,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又嘆了口氣,低着頭離開。卻有更多的女子圍過來,用從手腕,衣角上扯下銀鈴,換蜀錦爲衣。
北行之前,李懋給兒子所選的蜀錦都是大紅大紫的顏色。對於漢人女子來說,這種顏色稍嫌豔麗。在草原上,卻剛好與周圍清新明快的景色搭調。所以這種濃色反倒稱爲霫人的最愛,一個個撫摩比量,愛不釋手。
眼看着紅錦就要被女子們扯盡,藍衫少女急了起來。上前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大聲命令道:“剩下的我包了,給娥茹姐姐做嫁衣!”
沒等李旭表態,黃衫女子低聲說道。“小妹,這樣不好吧。還有別的顏色可挑呢。我喜歡那個金色,剛好配上他們部落的戰旗!”
“我,我還有一塊,夠,夠做一件嫁,嫁衣!”李旭被少女魯莽的行爲又鬧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
周圍霫族人雖然聽不懂漢語,卻也從少女的表情上猜到她要把剩下的紅色蜀錦全買下。還以爲她是爲了自己今後做準備,滿臉善意地大笑了起來。
“不早說!”少女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跺了跺腳,閃到了旁邊。
“那只有數尺,不是整塊!”李旭紅着臉解釋。卻無法讓少女明白非整塊的布不會擺在攤面上這個習俗。
那個發音爲娥茹的黃衫少女年齡看起來比藍衫少女略長,拉住自己的妹妹,慢慢地翻看別色蜀錦。待李旭把這波客人全大發走,才把一直披在自己肩頭的黃錦重新放回攤位,低聲向李旭問道:“這個顏色的,和紅色的一樣賣麼?”
“一,一樣。如果你買,可以少,少算些!”李旭賺錢賺得有些心虛,說話也愈發結巴。北行前,父親把家中所有蒐羅到的銅錢和母親幾件壓箱底的首飾都換了蜀錦。當時開銷雖然很大,但自己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足足賺回了十倍的回報。如果再按照徐大眼的指示賣高價,他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貪婪。
“我要做兩件嫁衣,一件做成中原式樣的,要紅色。一件我們做成我們霫人式樣的,要金黃色。你看看我需要買幾尺,價錢和別人一樣,我不能欺負客人!”娥茹卻不肯要李旭的折扣,低聲問道。
她的中原話說得很流暢,隱隱地還帶着吳地一帶的韻味。與藍衫少女的明快清新的發音不同,聽在耳朵裡卻令人感到另外一種舒坦。
“這,這個,我,我也不太懂!要不,你把這塊黃錦,和這塊紅錦都拿去?”李旭從貨攤下拿出另一塊紅錦,與黃錦擺在一處,試探着問道。“我可以只算你一半兒的價!”
“謝謝你,但我不能平白佔你的好處!”娥茹再度謝絕了李旭的饋贈。拿起兩塊錦,反覆在身上比量,終是下不了決心該買多少尺。草原上物產不豐,縱使生在族長之家,過於Lang費東西的行爲,也是要受到衆人譴責。
“娥茹姐姐,要不咱們帶着這兩個漢伢子回去。讓晴姨給你量一下,對,量體裁衣,這個詞我記得!”藍衫少女拍着手說道,手腕上銀鈴叮噹做響,再次讓李旭心神爲之一蕩。
“這不太好吧,天色已晚!再說,燈下量尺寸,也許會有偏差。”徐大眼拱了拱手,拒絕了對方的提議。傍晚去造訪一個陌生女子的氈帳,在他眼中可不是什麼有禮貌的行爲。
此時夕陽已經從草原盡頭落下,大部分商販都已經收攤。堅持到現在的,只有他、李旭和其他幾個賣特色貨物的人。今天所有商販的生意都不錯,估計明天再賣上一整天,後天早上大夥就可以收拾行裝南返。
“我們霫人可沒有那麼多規矩!”藍衫少女與徐大眼比了比誰的眼睛大,微微豎着眉頭說道。
“那,我等恭敬不如從命!”徐大眼拱手爲禮,不慍不怒。眼前這個叫娥茹的女子和叫什麼絲的少女肯定是族長的掌上明珠。自己和李旭想在此部寄宿一段時間,與兩個女子搞好關係並無壞處。況且這藍衫少女雖然性子有些野,本質卻如曠野中的一湖清水,未曾沾染世間任何塵雜。
李旭見那黃衫女子滿臉渴望之色,不由心軟。再加上他也確實拿藍衫少女陶闊脫絲沒辦法。只好收拾攤位,把剩餘的蜀錦用包袱裹緊了,託付給在一旁看熱鬧的郝老刀帶回大夥統一存放貨物氈帳。然後牽着牲口,把大半匹金黃色的和數尺亮紅色的錦放在騾子背上,跟在少女的身後去見她們口中的晴姨。
那名叫娥茹的少女見對方做出如此多的讓步,連連稱謝。藍衫少女卻絲毫不肯領情。看了看李旭和徐大眼與自己姐妹之間的距離,不高興地議論道:“走近些,怕了什麼。難道不與女人並行,也是你們漢人的規矩麼?”
“君子…”徐大眼再度拱手,不知道什麼原因,向來灑脫的他在兩個女孩跟前卻變得異常喜歡拱手。想引用一句古聖先賢的話來給自己的行爲做解釋,卻霍然想到無論孔子、孟子還是曾子,恐怕對這兩個野性實足的霫人都沒有威懾力。只好硬着頭皮快行了幾步,與兩個女子並排而走。彼此之間卻隔開了兩個人寬的距離。再看李旭更是拘謹,拉着坐騎,與少女的距離足足隔了三匹馬的寬度。
“你們漢人的規矩真是怪得離奇,什麼事情都要拐着彎!晴姨也是中原人,聽說故族來了人,明明想見,我要她來,她卻說什麼未經丈夫命令,女子不應該主動出面招待遠客……”藍衫女子拿徐、李二人沒辦法,聳了聳肩膀,繼續數落道。
“你說的晴姨,是中原人麼?”徐大眼絲毫不以少女的奚落爲意,反而被少女口中的中原女子勾起了好奇心。
“是啊,她叫陳晚晴,二十多年前來的草原。她父親本來想把她賣給大汗,半路卻遇到了馬賊。是我父親救了他們父女,所以晴姨就嫁給了父親。那個老頭真怪,居然忍心把自己的女兒當貨物賣!”
“貨物?”李旭驚詫地追問了一句。直覺告訴他,陶闊脫絲口中的父女不存在真正的親情關係。在自己的家鄉,也有狠心腸的父母或實在過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把自己的女兒賣給大戶人家做奴做妾,但絕不會狠到把女兒賣到千里之外的地步。況且北上路途遙遠,賣女兒給胡人,最終收益與?上風險根本無法相較。
“他們不是真正的父女!”徐大眼心中暗想。在藍衫少女剛剛報出晴姨的全名的剎那,他就已經推測出了這一點。晚晴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有詩意,但並不常見。中原的小戶人家女兒的名字不會取得這麼有韻味。至於那些豪門大戶的女兒,取這樣一個名字又有失莊重。
那麼,結論只有一個。藍衫少女口中的晴姨可能是個風塵女子,被人販子賣到塞外以求高價。
“能值得人販子冒這麼大風險的女子,肯定美豔不可方物。但美麗的風塵女子在中原身價已經不菲,人販子又何必冒這麼大的險?”徐大眼皺着眉頭想。看看藍衫少女未經風霜的臉,他猛然想到了其中答案。
眼前的少女性子直爽中帶着一點粗疏,她口中的二十年,恐怕不是一個準確數字。具體的年數,按徐大眼的計算應該是二十一年。
那一年是開皇九年(589年)。大隋滅陳,無數江南世家灰飛煙滅。
細想之下,徐大眼對少女口中晴姨的身世大爲好奇,話裡話外就開始套問起對方的底細來。兩個霫族少女怎有他這個從小受過專門訓練的人心機深,見徐大眼終於肯主動說話,高興地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竹筒倒豆子般告訴了他。
套問的結果卻令徐大眼甚爲失望。少女雖然毫無保留,但她們口中所提到的晴姨,翻來覆去不過是當年怎麼被自己的父親所救,怎麼做了父親的小妻。後來怎麼教導自己說中原話,怎麼教導部族中的女子裁減衣服,醃製野菜。至於晴姨的故鄉是中原什麼地方,家裡還有沒有親戚等重要細節,兩個少女根本沒關心過,自然也一概不知。
“晴姨就叫陳晚晴啊,沒聽她說過她還有別的名字。她說你們中原的地方大,部族多,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姓氏!”黃衫少女娥茹見徐大眼說話句句不離晴姨,皺着眉頭說道。“名字不過是人的代稱而已,知道被人喊晚晴時,喊的是她就好了,爲什麼還要問她是否有別的名字?”
徐大眼怕娥茹心中起疑,不敢再繼續追問。隨便講了幾個中原地區關於名字的笑話遮掩,把話題巧妙地岔開。提到漢人名字裡的含義,藍衫少女又被勾起了興趣,拍了拍手,非常高興地炫耀道:“娥茹姐姐和我還有漢人名字呢,也是晴姨給取的!”
如果徐大眼和李旭是草原上的少年,肯定會接着話題問少女的漢人名字是什麼。但他二人都是讀過書的斯文人,受儒學薰陶,品行端正。心中的信條俱是:遇到同齡女子,別人不主動說出名字,萬萬不可追問。
賓主之間一下子冷了場,藍衫少女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旭和徐大眼,見對方始終不肯出言相問,低下頭,有些沮喪地說道:“難道你們不想知道我們的名字麼?這樣大家彼此稱呼起來也方便些!”
“小可姓徐,名世績。敢問兩位姑娘芳名!”徐大眼見少女生了氣,趕緊原地站定,依禮相詢。
“在下李旭!不知姑娘芳名可否相告!”李旭拱了拱手,正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