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寇們習慣於走到哪裡吃到哪裡,所以他們的隨軍輜重中很少有糧草。但是對於珠寶、玉器和黃白之物,無論敗得多麼狼狽,流寇們卻從來不捨得拋棄。那是他們重整旗鼓的本錢,也是縱橫鄉里的目的所在。比起金銀珠玉,糧草並不重要,因爲吃完了,大夥可以到防備虛弱的城市和大戶人家的堡寨中搶。士兵的重要性也不大,這年頭到處都是災民,只要有了錢,就不怕沒人來當差混日子。
齊郡周邊所有流寇隊伍當中,裴長才的貪婪之名最盛。他和石子河二人又剛剛攻破長清縣,有大筆的賊髒沒來得及處理。岱山一戰,二人全軍覆沒,於是,這筆橫財就不出任何意外地落入齊郡郡兵之手。所以,當運送繳獲物資的牛車返回歷城後,太守裴操之和郡丞張須陀二人的眼睛一直樂得眯縫着。一衆地方文官見到郡兵將領,也愈發客客氣氣,彷彿對方身上隨時會有肉好向下掉。
李旭起初對文官們的客氣有些不適應,後來經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一解釋,才知道郡兵對繳獲物的處理方式和府兵不一樣。府兵的將領都有朝廷支付的固定餉銀可拿,普通士兵也可以免除稅賦,順理成章,他們的戰利品通常也要上繳國庫。縱使朝廷有獎賞發還回來,攤到每個人頭上也剩不下幾枚銅錢。而郡兵們的補給不依賴於朝廷,將領的餉銀和士兵的日常所需都要從地方上獲取。世道越亂,需要養的郡兵越多,給他們配備的兵器鎧甲也需要越精良。久而久之,郡兵的物資供應和薪餉支付就成了地方財務上一個填不滿的大洞。爲了彌補虧空,同時也爲了照顧地方上的不滿情緒,從去年開始,朝廷特地下令,剿匪所獲得的輜重歸郡縣自行支配。
“那弟兄們的鎧甲兵器不就有着落了麼?”李旭聽完秦、裴二人的解釋,也覺得非常高興。經過連續兩場血戰,他已經和郡兵將領們打成了一片。特別是秦叔寶、羅士信和獨孤林三個,由於大夥武藝“難分高低”,所以彼此之間竟有了悻悻相惜之感。
“不夠!”秦叔寶輕輕搖了搖頭,否定了李旭的看法。“戰死的弟兄們需要撫卹,受傷致殘的弟兄們需要錢養活他們的下半輩子。太守府的文官,地方上的屬吏都沒少幫了忙,不能讓他們白白出力!”說着,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大概是對這種分配方式很不滿,同時有感覺到很無奈。
大隋朝對地方上施行文武分治政策,太守或郡守不干涉武事,郡丞、督尉也不干涉地方政務。但在實際運作中,文官們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卡住武將的脖子。像張須陀這樣既能讓文官們傾力相助,又能另將士們捨命相隨的郡丞,實在是鳳毛鱗爪。爲了維護這種文武和諧的大好局面,弟兄們用性命換來的戰功和戰利品被分掉很大一部分,也是不得不付出的犧牲。
但武將們的付出也不是沒有回報,在戰利品和俘虜被遞送到歷城的第二天,裴長才大人就寫了一封請功信,派人快馬加鞭的送到了東都。在信使出發前,老太守特意將內容給張須陀、李旭二人過目,裡邊不但詳細地描述了二人有勇有謀,剿滅流寇的整個過程。還把此次剿匪勝利,描寫成一場“揚朝廷聲威,令羣盜震梀!”“有大功於國家、免百姓於困厄”之戰。請求朝廷依律給予獎賞。
“太守大人客氣了,張某一介武夫,何德何能,敢當太守如此讚譽!”張須陀放下請功書,拱手向裴操之拜謝。
“小子初來乍到,完全是因人成事,豈敢領此奇功!還望太守將諸位同僚的運籌謀劃、調度接應之功也寫上,以免末將覺得心中慚愧!”李旭跟在張須陀之後,也從胡凳上站起來,向裴操之致謝。
“他們的功勞,老夫心裡自然有數。文官之功不在戰,能讓地方安寧,百姓豐衣足食,纔是我等的首要任務。所以這功勞麼,二人將軍就莫要客氣了。”裴操之笑着還禮,很滿意張、李兩個武夫的表現。
自秦漢以降,地方文官大多數情況下由太守自行任命。大隋雖然把九品以上的地方官員的任命權收歸了朝廷,但此刻科舉剛開沒多久,朝廷無法直接收攏到足夠的人才,所官員委任政策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和前朝區別不大。地方文職在多數情況下還是由太守舉薦,朝廷的任命不過是走一個過場。
因而,裴操之一人說話,即代表着整個齊郡上下百餘名文職的共同意見。張須陀和李旭見老太守如此仗義,卻之不恭,只好再次謝了太守舉薦之恩。同時,爲了表達武將們對老太守和文官們對郡兵的大力支持,張須陀又提出來,把戰後收益再讓半成出來,彌補“地方”上因爲遭受流寇過境造成的損失。老太守略做推辭,也代表齊郡父老鄉親謝過了。雙方相談甚歡,彼此都刻意淡忘了數日前五個將領與兩萬人拼命而援兵被扣在城裡無法接應的事實。
“李將軍臨來之前,可曾見到皇上?”裴操之解決掉戰利品分配問題後,很快把話頭轉到了與朝廷動向相關方面。
“末將臨來齊郡之前,曾經蒙陛下親自召見。當日情形,至今歷歷在目!”李旭衝着洛陽方向拱了拱手,回答。這句話大部分是假的,連日奔波,當時受楊廣召見時所說的話,旭子早就記得不甚清楚。但他這個當事人不能實話實說,裴操之這個問話人也不會較真到去打聽皇帝和其他人說話時的細節地步。
“陛下對李將軍聖眷正隆,着實令人羨慕啊!”裴操之也衝洛陽方向拱了拱手,恭維。緊接着,他又笑着追問了一句。“老夫德薄,已經許久未睹天顏,不知道聖體安康否?每日是否還是如當年一般操勞?”
“陛下聽聞楊逆服誅,心情大悅。每日奏章披閱得也高興!”李旭略做沉吟,又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楊廣自從東征無功而返後,心情就鬱鬱寡歡。楊玄感被殺只令他高興了兩天,緊接着,他就又消沉了下去,連奏摺都懶得披閱。這些消息對所有隨行人員來說不是什麼秘密,偏偏在正式場合,誰都無法宣之於口。
“唉,做臣子的不能替陛下分憂,實乃我輩之恥也!”裴操之搖頭,長嘆。做官講究‘聞絃歌而知雅意’,從李旭的回答中,他已經分析出了真正的答案。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老太守又接着問道:“派兵討平各地亂匪之事呢,陛下既然派遣李郎將前來。兵部近期也會有所動作吧?”
“陛下命末將前來聽候張將軍調遣時,並未談及派遣府兵平亂的安排。主持兵部事的裴矩大人當時出巡西域未歸,如今是否回來了,末將並不知曉!”李旭想了想,回答。
他知道裴操之期待朝廷能派遣大軍迅速剿滅河南諸郡的亂匪,但以他的短淺從政經驗來看,這個願望不可能實現。在旭子尾隨朝廷南返的那段日子裡,他從來沒聽朝廷說過河南諸郡的亂匪有多嚴重。甚至在渡過黃河之前,他本人亦認爲所謂亂匪流寇,不過是幾夥藏在山中打家劫舍的蟊賊而已。誰料道,這些蟊賊的實力如此之強,膽子如此之大,早已不滿足於打家劫舍,而是主動向縣城、郡城發動進攻。
“那陛下明年是否還要徵遼呢?李將軍恕老夫羅嗦,人年紀大了,難免喜歡胡亂打聽不相干的事情!”裴操之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帶着幾絲嘆息的口吻追問。
“沒事,咱們這次是私下閒聊,並未涉及公務。所以,仲堅知道些什麼,就隨便說兩句,滿足一下我們兩個多嘴老兒的好奇之心!”怕李旭爲難,張須陀搶先打了一句圓場。
“遼東之患,一直是陛下的心病。遼患不除,大隋邊境永無寧日。所以末將以爲,待地方事了,府兵肯定再出遼東。只不過朝廷具體什麼安排,末將人微言輕,實在沒聽到太多風聲!”李旭斟酌了一下,繞着彎子回答。
遼東之戰是應該的麼?至今他也弄不太清楚。作爲一名年青的將領,想到能爲國家開疆拓土,他總是熱血沸騰。但來齊郡路上看到那些淒涼景象,卻總令他希望朝廷能把邊事停一停,給百姓一點修養生息的時間。
只是有些話,不應該出自他這個武將之口。經歷了那麼多挫折,如今的旭子已經學會了保護自己,輕易不留把柄給任何人。特別是與自己距離近,職位有比自己高的上司。
“嗨,遼東那麼遠,老夫想想都不知道是何等的蠻荒之所。嗨,人老了,總是沒有什麼豪情壯志!”裴操之搖頭,苦笑,長嘆連連。好像是在說自己年紀大,熱血已冷。又好像在表達着什麼不滿。
嘆息了一會兒,他又問起李旭在齊郡住得適不適應,飯菜可否吃得慣。當一切都得到肯定答覆後,老太守站起身,從緊靠牆壁的櫃子裡拿出一份地契來。
“這是衙門旁邊的一所空宅子,李郎將遠道而來,爲我齊郡父老出力。父老們也沒什麼好送的,暫時給你提供個小院子安歇罷!”
“老大人,這可使不得。末將初來,寸功未立,實在當不起齊郡父老如此厚愛!”李旭趕緊站起身,辭謝。
經過這幾天與秦叔寶等人閒聊,他已經多少對歷城的物價有所瞭解。由於周邊諸郡縷遭盜匪侵擾,而獨齊郡太平無事,所以附近幾個州縣的富人們早已將這裡視爲桃源之地。如今歷城內的地價寸土寸金暫且還談不上,但一幢三進三出的宅院沒有數百貫錢根本買不到。
“仲堅先收下吧。郡兵不比府兵,打完仗很快就解散,不收下,你這個忠勇伯連安身之所都沒有,地方上也失臉面。如果你心裡實在過意不去,等朝廷召還你時,再把此宅還給太守大人便是!”見到旭子窘迫的模樣,張須陀笑着命令。
“那末將恭敬不如從命!”李旭再度躬身,向兩位老大人致謝。在接過地契的一瞬間,他眼神中忍不住流露出了幾分喜悅。自從離開蘇啜部後,他一直居無定所。如今真的有自己的家了,心內真的很期待立刻去看看它是什麼樣子。
又喝了一會兒茶,裴操之就起身送客,同時命令身邊的長隨帶着旭子去“認家門”。在裴府家人的指點下,旭子很快就於太守府後街不遠處,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新家。那是一個佔地三畝左右的庭院,不算太大,但收拾得十分整齊。供主人安歇的正屋,供下人居住的廂房,給客人居住的跨院,心腹幕僚居住的旁廳,一干官宦人家的設施應有盡有。在正屋之後,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裡邊用青磚砌了個小小的河塘。時值冬季,塘中殘荷早已衰敗,黑色的莖杆孤零零地映着水波,透出幾分冷清。
官宦人家庭院的模樣,旭子記憶中只有一個。當時他在懷遠郡,那座宅院屬於唐公,只是一個臨時居所。旭子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進入唐公家府邸時,自己當時心中除了震驚外是怎樣的羨慕。此後,他在努力博取功名的同時,一直期待着也能擁有那樣一座院落。不用大,有唐公臨時居所四分之一就好。前院種滿花,後院種上菜…….
如今,他終於美夢成真了。心裡卻沒有幻想時那樣高興,院子夠大,夠乾淨,給人的感覺卻好像缺了點兒什麼。賞賜並送走了太守家的僕人,旭子一遍一遍地流連於自家庭院。當炊煙再次升起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了院子裡,或者自己心裡此時最缺的是什麼!
以前的幻想中,還有陶闊脫絲,偶爾或是婉兒。但眼前的院子裡,除了他自己,幻想中的人誰也不肯能出現。
李旭的煩惱只持續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登門道賀的秦叔寶、羅士信等人就發現了李郎將家中只有一個人的“秘密”。
“這裴大人也真是,既然宅子都贈了,何必吝嗇幾個使喚的下人!”羅士信一邊等李旭手忙腳亂地準備茶水,一邊小聲抱怨。這年頭,家奴的地位比牲口高不出多少,朋友同僚之間信手轉贈幾個奴僕是很常見的舉動。抱怨完了別人吝嗇,羅士信自然要做得相對慷慨,“我家中剛好有幾個熟手,李郎將如果不嫌棄,下午讓管家帶着他們過來!”
“想必因爲李將軍是陛下的心腹愛將,裴大人怕自己家中人笨手笨腳,即便送過來,用着也未必順手吧!”秦叔寶笑着搖了搖頭,制止了羅士信的魯莽行爲。在他看來,太守大人之所以僅僅送一座空宅子而不送家奴,恐怕不是因爲疏忽,
李郎將是朝廷派到地方來的,誰也不能保證除了協助張郡丞剿匪之外此人身上是否還承擔着其他任務。而如果地方上想監視他,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在其奴僕或者隨從中安插自己的親信。反正他是孤身一人前來,家中正缺使喚人手。
老太守裴操之不敢引發誤會,爲了避嫌,他只好裝一次老糊塗。
羅士信年齡只有十八歲,一直視秦叔寶爲兄,做事情也向來唯對方的馬首是瞻。聽秦叔寶話中有話,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在好心幫倒忙,尷尬地笑了笑,改口道:“也對,我家裡那些人粗手笨腳的,未必能合李將軍的意。但這麼大個宅子一個人住,也的確空了點兒。我聽說米巷那邊有人家自幼把女兒養了做上竈,調製得一手好湯水,就爲了能攀上大戶人家的高枝兒。反正咱們今天沒事,大夥不妨陪李將軍出去尋一個來。若是姿色還過得去,還能順帶着捂個牀暖個被子什麼的!”
“你這個色中惡鬼,李將軍從陛下身邊來,哪看得上咱們這小地方粗手大腳的笨女人。也就是你羅士信,來者不拒!”秦叔寶聽羅士信說得齷齪,擡腳做了個欲踢的架勢,笑罵道。
“我是因爲心中無人,當然左顧右盼了。若是像叔寶兄那樣有人情投意合的人疼着,誰還會到處沾花惹草!”羅士信一邊側身避開秦叔寶的大腳,一邊反脣相譏。
“你恨不得把天上的仙女勾回家去,當然不可能有人情投意合!”轉眼之間,獨孤林也加入了“戰場”。
“是啊,我眼高於頂。氣得老孃從京城不遠千里地派打發人過來,問什麼時候回家成親!”
幾個人談談說說,把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輕巧地繞了過去。隨便鬥了幾句口後,又開始用心幫李旭張羅家務。
“李郎將還沒成親麼?”秦叔寶走到正蹲在炭盆邊煮茶待客的李旭身邊,追問。
“沒有,叔寶兄,叫我仲堅即可!”李旭向已經隱隱有聲的銅壺內填了半勺子鹽,然後低聲回答。手邊銅壺、磁瓶、茶餅和銀勺都是他一大早起牀買回來的,此刻剛好派上用場。
壺裡邊煮的不是水,而是一種生活。在塞外的冰天雪地中,有銅壺憑爐而煮,就像嶙峋亂石中猛然發現一朵幽蘭,留給人的印象絕對不僅僅是驚豔。當年在蘇啜部的追憶,除了有關陶闊脫絲的部分外,旭子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晴姨煮茶時的一舉一動。優雅、自然、落落大方,那代表着一個人的身份,一種傳統、習俗或者……旭子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從見到晴姨煮茶的功夫後,自己就深刻地感悟到了中原人和塞外人的不同。他對這種感覺是如此的迷戀,以至於對狡詐涼薄的晴姨一點兒都恨不起來。雖然,晴姨是把他和陶闊脫絲分開的罪魁禍首之一。
“仲堅居然精於此道!”秦叔寶顯然是個識貨的,見到李旭一絲不苟的動作,驚叫道。
“偶然學來的,看着有趣,所以自己也照葫蘆畫瓢,不但能解渴,而且一個人時也能解悶。”壺中的水聲稍大,李旭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面上的細碎泡沫。接着,再次蓋住了銅壺。
“想不到刀頭啖血的李郎將還是個雅人。”獨孤林也走了過來,笑着點評。“如此,尋常女子,倒真是無法入仲堅兄法眼了!”
“不是,我十五歲後就一直在遼東,很少回家,所以…….”李旭笑了笑,有些臉紅。他不太習慣被人問起家事。
“原來是學霍去病了,怪不得至今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羅士信也湊上前,蹲在李旭身邊看熱鬧。此時,壺中水沸聲如落珠。李旭回想着記憶中情景,再度掀開壺蓋,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入事先預備好的磁碗內。隨即,用一根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內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之內。
醺然之意淌了滿屋,秦叔寶和獨孤林都閉上了嘴巴,唯恐攪了此中意境。羅士信卻絲毫體會不到箇中滋味,瞪大了眼睛,問道:“不就是喝一碗水麼,還要做得這樣麻煩。等你煮開,心急的人渴也渴死了。”
“士信,主人親自燒茶待客,這是上禮。你再胡鬧,當心被人打出去!”秦叔寶扭頭瞪了羅士信一眼,低聲呵斥。
“麻煩,我寧願喝涼水!”羅士信不甘心地嘀咕。
“不妨,家中沒酒,幾位光臨,我只好以此待客。”李旭被羅士信的頑童般模樣逗得啞然失笑,搖搖頭,低聲解釋。片刻後,茶味養足,他請衆人落座,起身取了白瓷茶盞,提壺,給每人面前倒了半盞。
主人舉盞相邀,客人微笑還禮。如果屋子內還有一名不知道四人身份者,肯定無法把此時的他們和戰場上的虎將形象聯繫到一處。半盞清茶入喉,四個人之間的關係隨即又親近了一層。獨孤林放下茶盞,意猶未盡地回味了片刻,然後笑着問道:“仲堅兄此番赴任,難道沒帶任何僕從同行麼?”
也難怪獨孤林有此一問,孤身遠赴千里上任,的確不符合大隋官場常規。旭子自有苦衷,卻不好跟幾個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同僚講,沉吟了一下,笑着解釋:“嗨!也是巧了。我秋天時在洛陽附近作戰受了傷,所以離開軍中回家將養。傷好後,偏巧陛下車駕從我家門口經過,所以就隨着朝廷一同南返。本打算回雄武營上任,就沒找新的隨從。誰知道走在半路上朝廷忽然命我到齊郡來效命,所以只好匆匆忙忙趕來了。”
“也是陛下對仲堅信任有加,所以不給你忙中偷閒的機會!”秦叔寶笑着插言。關於李旭的傳聞,他多少也聽說過一點。但幾天接觸下來,發現事實和傳聞根本對不上。此人非但不像傳言中那樣驕橫跋扈,粗鄙野蠻,反而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反着推過去,那李郎將和別人之間的爭執到底誰是誰非,倒也一目瞭然。
秦叔寶在郡兵當中摸爬滾打二十餘年,人生閱歷遠非眼前幾個半大小子可比。仔細一琢磨,他已經明白皇上命令李旭來齊郡協助張郡丞的安排,恐怕也就是想讓他藉機立些戰功,堵堵某些人的嘴巴。可以預測,這個人很快就要被升到更高的位置上。如此算來,太守裴操之對其如此客氣,又送功勞又贈宅子的,也不足爲怪了。想到這,秦叔寶放下茶盞,低聲建議:“照理,咱們幾個不該干涉仲堅的私事。但他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張羅所有雜務,也的確忙不過來。不如這樣,趁着大夥還沒解散回家,明天我帶着你去軍營中挑幾個親兵。以你李將軍的名頭,站在隊伍前喊一嗓子,肯定有很多人巴不得馬前效力。至於家中僮僕麼…….”
“那還不好辦,反正今天大夥閒着,不如一道去街市上走走。馬上開春了,我家也得添置幾名勞力。就是不知道軍市老徐那邊不知道還有沒有剩貨,那廝一向動作快!”羅士信終於找到一個插嘴的機會,沒等秦叔寶把話說完,立刻跳起來嚷嚷。
“也好。但不知道仲堅意下如何?”秦叔寶點點頭,把目光再次轉向旭子。
“願聽叔寶兄安排!”李旭點點頭,笑着回答。
“那不如現在就去,買幾個小子,僱個廚子,再請一名管家。錢麼,仲堅兄就不必出了,包在我們幾個身上,就算給你入住新居的賀禮。”羅士信最爲熱情,見李旭答應,立刻大聲建議。
旭子如今手頭也算小有積蓄,自然不肯要同僚出錢幫自己添置奴僕。秦叔寶等人卻不答應,無論如何也要送這份賀禮。四個人一邊客套着,一邊策馬徐行,談談說說,不覺已經來到鬧市區。
由於周邊郡縣四處烽煙,很多家道本來殷實的人也不得不外出逃難。作爲附近唯一的世外桃源,歷城的街市上自然透着一種病態的繁榮。旭子清楚地看見一家米店前的白板上,用炭塊寫着二十五文一斗的天價,而買米的人絡繹不絕。(注1)
想想自己出塞之前,米價分明是六文一斗的價格。旭子不僅暗自咋舌。再細細看去,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只要與生活有關的,價格皆是自己記憶中的四倍不止。
整個市面上唯獨便宜的是人,秦叔寶找了間相熟的牙行,剛剛說出要僱傭一個管家,四下裡已經有無數雙眼睛望了過來。
秦家、羅家雖然算不是上什麼世家勳貴,在當地也是遠近數得上來的大戶。牙行掌櫃不敢怠慢,先命請幾位軍爺進內堂落座,請小廝捧來茶水,然後才弓着身子相詢:“秦爺尋管家,怎麼不找家養的提點,反而到外邊來僱生面孔?”
管家是主人的心腹,尋常人家很少僱傭這個層次的僕役。即便是官員異地上任,也是從老家帶了去,或找朋友推薦,輕易不請生面孔。如果不是李旭身份特殊,秦叔寶也可以給他介紹一個知根知底的當地人。但連太守大人都避嫌了,老於世故的秦叔寶當然不敢越俎代庖。
道理是這個道理,話卻要說得圓轉,秦叔寶笑了笑,低聲回答:“我這位朋友,朝廷裡有名的李郎將來歷城公幹,暫時需要一個老成持重的幫忙。尋常人家的粗痞,怎能送到他面前現眼!”
“原來是那天單騎闖透敵軍大陣的李爺,小老兒眼拙,眼拙。能給忠勇伯府當管家,走在人前胸脯都能擡高三分。小老兒要不是不中用,都得把這坑人的店鋪關了,自己把自己送上門去!”牙行掌櫃的是個人精,得知今天主顧是李旭,阿諛之詞滾滾而出。
“你先別賣嘴,趕快去找人。要識文斷字,能寫會算,有中人擔保,模樣還要齊整,別拿歪瓜劣棗來湊數。如果你家李爺用着不順手,休怪羅爺我過來拆了你的鋪子!”羅士信嫌他饒舌,用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喝令。
“小老兒知道,小老兒知道!”掌櫃的連聲答應着,跑到外廳,在一羣找事情做的人裡邊尋覓條件合格者。
附近各州縣盜匪橫行,導致很多本來家道殷實的人背井離鄉到歷城躲避兵火。城內物價高昂,這些人花光了積蓄,只好放下身段,想盡一切辦法賺取餬口之資。管家的地位雖然已經等同於奴僕,但畢竟比尋常奴才身份還高一些,所以,只花了小半盞茶時間,掌櫃的已經帶着四個三十歲上下,身穿長衫,模樣周正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這幾個,都是咱臨近的魯郡人,都讀過書,能算帳。城裡也有親戚能證明他們家世清白,手腳乾淨!”牙行掌櫃將四個人一溜排開,向李旭逐一介紹。
四人來自孔子故鄉,雖然落魄了,舉止中猶自帶着一股書卷味道。其中左首一人姓趙,原來是博城一家珠寶首飾店的帳房先生。今年春天流寇入城,主人家的貨被賊卷乾淨了,全家跳河自盡。他跟着失去了飯碗,不得不來歷城投靠親友。
左首起第二人姓張,是個行腳商,半路貨被盜匪所劫,因此也不得不流落他鄉。
左首起三個人姓周,是個耕讀傳家的老實人,家裡原有些田宅,可惜田宅距離匪窩太近了,每年打下得糧食不夠給土匪交“買平安錢”,所以也只好外出逃難。
最後一人姓孔,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聖人後裔。看年齡只有二十七八歲,大約是覺得賣身爲奴愧對祖先吧,入了門後頭一直低着,眼睛根本不敢與人對視。
如何挑人,李旭根本不在行。聽掌櫃的把四個應募者的背景介紹完之後,反覆考慮了小半天,然後硬着頭皮走到姓孔的書生面前問道:“這位兄臺年齡不到三十吧?家中還有什麼人沒有?”
“不,不敢。小人,小人今年二十七,七了!家人,都,都死了?有個遠方表舅,在,在歷城給人幫忙賣靴子。”孔姓子弟結結巴巴地回答。
“這個人不能用!”沒等李旭做出決定,羅士信已經站了起來,大聲建議。
聞此言,衆人皆吃了一驚。那姓孔的子弟則惱得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來鑽進去。不待衆人詢問原因,羅士信上前幾步,指着姓孔的子弟鼻子罵道:“奶奶的,才二十七歲,有手有腳的,又沒有家人需要養,何不去軍中博取功名?屈身給人下做管家,不枉了這個姓氏麼?”
“不,不會武?力氣,力氣也小!”孔姓子弟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嘟嘟囔囔地替自己辯解。
“不會武,不會學麼?沒力氣,吃飽了飯,每天抗着沙包跑上三個月,肯定就有力氣了。這種人自己沒骨氣,做什麼事情都能找到一個好藉口。看上去唯唯諾諾的,心腸壞起來卻比誰都狠!找他做管家,不知道哪天就被賣了去。”羅士信指點着孔姓子弟,大聲數落。
對方爲人其實未必如他所言那樣不堪,但在羅士信這個十四歲時就投軍殺賊的少年英豪眼裡,當然看對方全身上下任何一處都不順眼。秦叔寶見那孔姓子弟被數落得已經快哭出聲音來了,於心不忍,趕緊上前推開羅士信,低聲數落:“你還指望人人都像你,生來就是膽大包天的!”擡手拍拍年青書生的肩膀,他又補充了一句:“羅督尉說的話雖然糙,但也是個道理。你如果豁得出去,我軍中正好缺個替弟兄們記錄戰功的。沒薪俸,但至少不會餓死!”
“謝,謝過秦爺。但家中祖訓,不得,不得與”讀書人向後退了半步,憋了好辦法,才用極其小得聲音將後半句憋了出來:“不得,不得與武人,武人爲伍!”
這半句話他說得極其彆扭,即便是羅士信這種沒什麼心機的,也知道原意應是“不得與兵痞爲伍”之類的腌臢話。氣得破口大罵,上前便欲給報以老拳。秦叔寶手疾眼快,趕緊攔腰將其摟住,低聲勸道:“我等馬上自取功名,榮耀鄉里,何必與這沒見識的枉人計較!”
大隋朝素重戰功,武者地位向來不比文人差。雖然朝廷近年來有許多抑武興文的動作,但‘馬上謀取功名’依然是很多年青人的夢想。仔細算來,秦叔寶、羅士信、李旭都屬於此列,即便是獨孤林,雖然他身爲世家子弟,也算將門後代,武夫一員。那姓孔的讀書人不知道是讀書讀得傻了,還是成心討打,先前還不敢把話說得太明白,此刻聽羅士信罵不絕口,居然縮了縮脖子,非常不屑地嘀咕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麼,我讀了這麼多年書,當然不能屈身再去提刀!”
“沒我們這些提刀的,你早給土匪搶去做了兔子!”羅士信氣得兩眼冒火,恨不能從腰間拔出刀來,一刀將眼前的窩囊費劈做兩半。
“幾位爺,小老兒走眼。領了個瘋子進來,您大人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別跟他一般見識!”掌櫃的見此,知道自己今天走眼。一邊上前賠禮道歉,一邊卡着姓孔的脖子,將他趕出了門外。
“瘋子,誰是瘋子?你才瘋子!”讀書人猶自不甘,嘟嘟囔囔地在外廳嘀咕。
“聖人六藝,到這人手裡只剩下了書,並且還都讀進了腸子裡!”獨孤林氣得連連搖頭,抱怨。
“這種人,天生賤骨頭。您老別搭理他!”掌櫃的進門,一邊作揖,一邊告饒。“秦督尉、羅督尉、李將軍、獨孤督尉,你們別往心裡去。今天的中人費用,小老兒不敢要了。今後李將軍還有什麼人要僱,來找小老兒,中人費用一概半價!”
“不必了,又不是你的錯。他讀書讀傻了罷!”李旭大度擺擺手,安慰。經姓孔的這麼一攪和,他也覺得心裡發堵。因此隨便指了指姓周的農戶,就準備錄用此人。誰料那姓周的農戶卻不再想給人當管家,向着衆人拱了拱手,問道:“幾位軍爺剛纔說需要個郡兵中記帳的,不知道小人這幅身子骨可否堪用。我現在也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如果軍爺肯收留,我願意侍奉鞍前馬後!”
“你這漢子,說好了做管家,又怎麼投了軍?”牙行掌櫃暗恨自己上個月趙公元帥面前短了香火,衝上前,大聲質問。
“軍爺不是說了,功名但在馬上取麼!”周姓農戶回答得理直氣壯。
李旭現在正缺親兵,見此人舉止乾脆利落,心中也有了招攬之意思。看了看秦叔寶,低聲問道:“叔寶兄,我是否可收此人作個親兵?”
“仲堅看上他,是他的造化,又有什麼不可以的!”秦叔寶笑着回了一句。
那周姓漢子甚爲機靈,聽秦、李兩位軍爺如此說話,立刻上前躬身施禮,“小人周醒,參見李將軍、秦督尉!”
“罷了,你先去安置一下,明日一早到軍營報到就是!”秦叔寶擺擺手,命令。
本來是僱管家,誰料管家沒見,親兵倒先招了一個。四人都覺得此事有趣,笑着說了幾句閒話,重新檢視剩下的兩個應募者。那個姓張的行商資歷比較合適,但李旭看到對方模樣,就想起了表兄張秀。所以賞了對方几個銅錢,打發走了
如此一來,姓趙的前帳房先生就成了唯一人選。李旭重新打量了對方一次,客氣地詢問:“你做管家,每月要多少工錢?”
“兵荒馬亂的,哪還敢要工錢啊。能管飽飯,每月再給兩鬥米養家,就感激不盡了?”趙姓中年人見自己有了被僱傭希望,迫不及待地回答。
“家中還有人麼?”秦叔寶聽對方提及家人,追問。
“還有一個婆娘,一個閨女。本來有個小子,逃難時跑丟了,眼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趙姓中年人揉了把眼睛,低聲回答。大概是覺得心裡苦,背不知不覺中地彎了下去,駝得就像棵沒有果子的老樹。
旭子猛然想起自己沒從軍之前父親的模樣,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嘆了口氣,說道:“一併接到我府中吧。我給你每月開一百文錢,三人都管吃住!”
“中,中,謝謝老爺了。小的那婆娘是個手腳靈巧的,會做飯,也能做些洗洗涮涮的活。”趙姓中年人一聽李旭的話,趕緊跪倒,給新主人磕頭。旭子不敢受他的禮,側身避開,長揖讓相還。這種尊卑不分的舉動立刻把趙姓中年人嚇得一哆嗦,趴在地上連連磕頭,“折殺我了,折殺我了。老爺,你可不能這樣,姓趙的,不,小人擔當不起!”
他這一主一僕舉止古怪,惹得衆人哈哈大笑。當即,掌櫃的取了筆來,讓管家把契約簽了。然後,把保人的名字也工工整整地寫在了契約一角。李旭把契約收好,然後取了錢,酬謝牙房掌櫃。掌櫃得卻自認爲辦事不利,說什麼也不肯收。
旭子見牙房掌櫃老實,索性把僱傭廚子,花匠的事情也交給了他。掌櫃的喜出望外,連聲道着謝跑了出去。
李(趙)無咎立刻上任,跟着李旭這個新主人忙前忙後。他做過珠寶店的帳房,閱人的眼力自然非同一般。片刻之後,已經替李旭把人選好,領上前,等待家主最後定奪。李旭爲人素來隨意,見管家堪用,微笑着接受了他的建議。
管家、廚子和花匠都不算完全的奴僕,所以要通過牙行來介紹。剩下小廝、雜役則是完全賣身給李家的,不屬於牙行經營範圍,要到城外棚戶區挑選。李旭令管家、廚子和花匠各自回家收拾,第二天下午來李府報到。然後牽了馬,準備出城取購買小廝。
“讓小人跟着您去吧,小人家沒什麼需要安排的。老爺對小人恩重如山,小人不敢偷懶。”管家一邊替李旭拉繮繩,一邊請求。
“也好,你跟在馬後慢慢走!”李旭正愁沒有這方面的經驗,點頭答應。
出了東門不遠,便是歷城的窩棚區。比起旭子沿途見過的窩棚區,此地的窩棚區更大,裡邊的“人市”也更熱鬧。很多人都是逃難過來的,租不起城裡的客棧,只好於城外湊和着搭窩鋪居住。待他們花光了積蓄後,又找不到合適營生可做,下一步只好插草自賣,給本地富戶爲奴爲婢。
秦、羅、獨孤三位都是大戶人家子弟,對眼前景象沒什麼看不習慣的。管家如果兩個月之內找不到僱主,少不得也淪落到這裡,所以更沒什麼同情心。只有旭子,看着眼前這人世間的悲哀,想想南來時一路上所見,心神不覺有些恍惚。
“陛下算個明君麼?”李旭一邊走,一邊在心裡追問自己。這個問題他不敢深究,但每次看到周圍衣衫襤褸的人羣,心裡就會涌起莫名的難過。那些人,十個中有八個與他的出身相似,是因爲朝廷不懂得體恤,才導致他們失去家,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如果當初不出塞,沒有劉弘基的引薦和李淵的提攜,旭子知道自己和自己的父親、舅舅,難免會城外其中一員。和“人市”上的貨物一樣,頭插草標,滿臉菜色。
“可陛下待我不薄,朝廷待我也不薄!”同樣的答案再一次出現在他心裡。馬上取功名,是他年少時的心願。如今,這個心願已經基本上達到。是大隋,是陛下東征高麗的舉動給了他這個機會。喝着井水的他,實在無法扭過頭罵那個下令挖井的人。哪怕井口不遠處,就堆滿了掘井者的屍骨。
幾個人徐徐前行,像挑蘿蔔一樣挑選着奴僕。小半柱時間後,有八個看着手腳麻利,模樣齊整的少年被管家領到了李旭身前。這算是一筆大交易,人販子又誠心討好秦叔寶,所以給旭子算了七折,本來一千六百文的身價,一千一百文成了交。望着那一摞賣身契,旭子心裡更加慌亂,拿出錢了付了帳,又取了一吊錢塞入管家手裡:“你帶着他們先回府吧,路上給他們買些吃的,再賣身衣服!”
“你們這些走運的小子,這回遇上貴人了,還不快給老爺磕頭!”人販子一邊解拴在“貨物”脖子上的皮索,一邊喝道。
幾個被買下來的小廝立刻跪倒,衝着李旭叩頭,口裡稱頌恩德不止。旭子看得心慌,趕緊命管家抓緊時間帶他們回府。
“你這個管家眼力不錯,這些半大小子,養大了最爲忠心。”目送着管家走遠,秦叔寶拍了拍旭子的肩膀,評價。
“我不太懂,原來我家中只有一個老管家,一個幫傭!”李旭搖搖頭,有口無心地回答。
“我家原來也沒什麼下人,後來從了軍,一刀一槍地博到了現在這個位置,才漸漸有了田產,有了宅子!”秦叔寶以爲旭子在感傷身世,笑着安慰。他的話中不無自豪,功名當在馬上取,雖然今年他已經四十多歲,但比起家鄉中至今還沒混到一官半職的同齡人來說,四品督尉的位置已經令人羨慕得眼紅。並且這兩年仗越打越多,越大越順手,可以預見,不久以後,自己的職位還會向上升一升。
“士信和重木呢?”李旭突然發現身邊少了兩個同伴,驚問。
“去軍市了。那邊賣的全是壯勞力。不像這裡,半大小子居多!”
“軍市?”李旭楞了一下,追問。他隱隱約約記得在自己家中喝茶時,羅士信提過一句關於軍市的話題。還抱怨一個姓徐的動作快,出貨太急。對郡兵運作模式一無所知的旭子理所當然地將軍市當作了一個處理繳獲賊贓的市場,卻沒想到這個市場也開在窩棚區內。
“一起去看看吧,這幾天忙,一直沒顧上跟你說說郡兵的運作規則。聖上有旨,賊贓咱們可以自己處理的事情,你應該知道的吧!”秦叔寶見李旭滿臉迷茫,笑着跟他解釋。
“這個我知道,咱們郡兵也需要補給!”李旭點頭,回答。內心深處,他並不贊同類似的聖旨。賊贓由地方處理,通賊者家財可以抄沒入官。如果碰到哪個貪心的官員污良爲盜,百姓們可就倒了大黴。(注2)
“那就是軍市的由來!”秦叔寶點點頭,拉着馬繮繩,帶着旭子向“人市”末端走。窩棚區的人販子和百姓們顯然對秦叔寶這個大英雄很熟悉,看到他,一邊打着熱情地打着招呼,一邊主動讓出條通道來。
眼看着就走到“人市”盡頭,突然,一座木柵欄搭成的監牢出現在李旭面前。監牢四周,站滿了持槍橫刀的郡兵,一個個如臨大敵。監牢的門很小,黑洞洞的,猶如一張吞噬性命的嘴巴。橫擋在監牢門口的是一個木製的平臺,,一隊隊被繩索捆着的俘虜,被人像牲口一樣從監牢裡牽出來,依次在平臺上亮相。
“官賣流寇,價格優惠,多買少算,童叟無欺!”有名身高六尺,長得如屠夫般模樣的司倉參軍站在木臺邊緣大聲吆喝。木臺下,圍滿了大大小小地人販子,喧鬧着,興奮地滿臉潮紅。
“這就是軍市?”李旭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腳下大地也不斷地起伏顛簸。沒等秦叔寶明白他問話的意思,一陣刺鼻的焦胡味道忽然從遠處飄了過來。
李旭扭頭看去,只見一隊尚未被賣掉的俘虜被牽到幾隻巨大的火盆旁。光着膀子的郡兵們拿着烙鐵,依次在俘虜額頭和肩膀上打下恥辱的標記。
太守裴大人有好生之德,他沒有下令誅殺從賊者。但是,他把兩次戰鬥抓到的近萬俘虜全部變成了奴隸。賣了這些奴隸的收益,文官有份,武將有份,士兵們也有份。所以,每個人臉上都堆滿了笑容。
有人販子帶着隨從,將重重地一袋子錢放木臺上。然後,他拉走了木臺上的所有奴隸。此人是個大主顧,但販賣人口的老徐卻絲毫不馬虎,命人將錢一五一十的數清了,入帳,纔在一疊賣身契約上重重地打好官府的標記,將其交到人販子手中。
“官賣流寇,價格優惠,多買少算,童叟無欺!”老徐完成一筆交易,大聲吆喝着,開始下一筆買賣。又有一隊俘虜被牽到了臺子上,都是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正當壯年。
這批“貨物”的成色遠遠好於上一批,所以無數買主涌上前,操着各地方言,積極搶購。每名俘虜作價才二百錢,便宜。在黃河以北的人市上可不止這個價。雖然眼下愈發便宜了,但這樣的壯年勞力也要賣到四百文。販子們從歷城將他們買走,轉手倒到河北諸郡,就能賺上一倍的利。雖然眼下路上不太平,雖然會有大量俘虜死在被轉賣的半途中。
旭子站在原地,渾身發冷。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蘇啜部,眼睜睜地看着野蠻的牧民們在俘虜們的脖子上套上鉛製或鐵製的項圈,從此把他們變做自己的私人財產。“天啊,我做了什麼?”他捫心自問,覺得肚子裡氣血翻騰,所有東西都往嗓子眼涌。
“如果放了他們,他們沒法生存,要麼餓死,要麼繼續爲盜,直到被殺。所以張郡丞的作爲,也算給了他們一條生路!”秦叔寶見李旭臉色青得可怕,低聲向他解釋。
“是啊,弟兄們鎧甲,橫刀。咱們補給,都在這!”李旭幽幽地回答,聲音裡既有憤怒,也有無奈。讓人聽不出來他到底是贊同秦叔寶的話,還是在編造理由自我安慰。
“畢竟咱給他們留了一條活路!”秦叔寶很無奈地搬住李旭的肩膀,說道。他有些怕這個年青的郎將,對方的武功不如他,但背景深不可測。萬一此人不通清理,爲了這事跟張郡丞和裴太守起了誤會,秦叔寶真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一邊。
“是啊,畢竟咱們給他們留了條活路!”李旭的回答令秦叔寶懸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安寧了些。
但很快,他就發現李旭的主意力並不在此。他的目光已經被貼在軍營門口的一張舊邸報吸引了過去。被風吹殘了的邸報上,寫的是朝廷對楊玄感叛亂從逆者的最終發落結果。
皇帝陛下回到東都後,將家中沒有後臺的被俘將領脖子上套上車輪,命令文武百官以箭攢射。一直到屍體爛成肉醬,方纔下令停手。
楊玄感的族弟楊積善、一直首鼠兩端的謀士韋福嗣被處以車裂之刑,死後,屍體化骨揚灰。
那些投賊,又迷途知返的世家子弟被赦免,不準再爲官,由其父輩領回家中教育。
“你願意贖罪麼?”迷迷糊糊中,旭子又聽見蘇啜附離在自己耳邊問道。他看見野蠻的蘇啜部民舉起刀,一邊唱着對長生天的讚歌,一邊切開奚族長老的喉嚨。
他看見大隋的文武百官彎弓搭箭,將沒有根基的從賊者一一虐殺在皇帝面前。
他覺得怒火添膺,想衝上去,撕下那張邸報,救走所有俘虜。這時候,有一隻手掌輕輕拍在他的肩膀上。“你不舒服麼,仲堅?”
不是徐大眼,李旭慘笑着回頭,看到秦叔寶關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