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吳鉤(六)

屋子中本來熱鬧異常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壓抑,特別是在李旭將潘佔陽的警告轉述之後,秦叔寶、羅士信等人面色陰沉如水,幾乎每一雙眼睛裡都氣得冒出火來。

“這幫養不熟的狗東西,虧得咱們大隋一直將其視爲兄弟!”校尉張江一邊拍打着桌案一邊罵,震得桌子上的酒水四下飛濺。“朝中那些高官更是王八蛋,既然已經有人體現示警,他們即使不信,也應該派人打探一下,怎能拿着陛下去冒險!”

“恐怕,此事十有是陛下的提議!”吳玉麟對官場的瞭解比較深,說出的話來也一針見血。“陛下一旦做出決定,百官很難拂他的意。況且契丹人的示警,未必不是空穴來風!”

談到大隋域外各族,他的見解則遠不如對大隋內部官制的評價精確了,“幾年前那些突厥人剛被咱中原當作貴客邀請來玩,一路管吃管住的。照理,雙方應該更和睦纔是,怎可能見大隋有事,便趁機欺負上門來!”

作爲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原人,吳玉麟喜歡拿中原人的行事方法來推測域外民族。這也是大隋朝廷之所以對來自邊境的警訊發生錯誤判斷的原因之一。中原人講究禮尚往來,講究容讓遠客的失禮。所以他們喜歡一廂情願地把這種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方式推廣到國家之前,卻不知道那些域外民族實際上風俗習慣與中原大相徑庭。

“他們信奉狼!”見到幾個朋友的目光都向自己轉來,旭子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在座諸人中,他是唯一到過塞外的,也最有發言權。“突厥人視狼爲聖物,所以他們與人交往的方式也推崇強者爲尊。你越不懂得跟他們討價還價,他們越認爲你軟弱可欺。當你一旦展示出可以傷害到他的實力,他們反而會視你爲朋友!”

狼只和與自己同樣有尖牙的生物才能相安無事,遇到鹿和羊,他們一定會將其吃掉,不會顧忌對方的態度。在突厥人眼裡,此刻的大隋剛好是一頭贏弱的肥羊,雖然他一直試圖塑造萬國來朝的假象,但因爲其沒有足夠的傷害力,所以信奉狼的突厥人非常樂於衝過來咬上一大口。

聽完旭子的話,在座衆人都彷徨起來,他們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大夥的職位都已經不算太低,但於朝中的影響力卻不足以左右任何重大決定。即便是最受楊廣信任的旭子,如果這時候魯莽地攔阻在北去的車駕前,估計也難逃丟官罷職的下場。

“現在向朝廷示警,顯然已經來不及。況且如果我們沒有足夠證據就寫奏摺的話,裴矩大人未必肯將其送到陛下手中。”沉默了一會兒,吳玉麟低聲分析。“再說,咱們的任務主要是對付瓦崗軍,瓦崗羣盜未被剪平之前,朝廷不會允許咱們分心做任何事情!”

自從第三次徵遼勞而無功後,皇帝陛下對政事已經懈怠。如今大隋政令有一半是出於裴矩和虞世基二人之手,百官上呈的奏摺,也是先由二人過目後,才交給皇帝批示。據上次來傳旨的吳公公所言,裴、虞二人如今連兩朝老臣蘇威都敢肆意欺凌了,其他人貿然去提諫言,更是起不到任何效果。

“唉!”秦叔寶長嘆了一聲,端起面前酒碗,一口悶了下去。

“唉!管好眼前事吧。希望突厥人沒旭子想得那麼壞。”羅士信的酒盞早就空了,他卻毫無察覺地將空盞向嘴裡倒了倒,嘆息着附和。

這幾年大夥官越做越大,瞭解的朝廷內幕越來越多,隨之對前途也越來越渺茫。這樣一概朝廷,還能堅持多久呢。大夥的出路在哪裡?將來怎麼辦?國事,家事,一個個問題令人困擾。有時候國事便是家事,特別是對於他們這種自身家族還沒有形成的地方武將而言,大隋就是他們的根基,如果大隋都倒了,皮之不存,毛將焉覆?!

“大夥也別太氣悶,等張老將軍到了,說不定他有什麼好辦法!”吳玉麟用筷子夾起一份已經變冷了的菜,放進嘴裡慢慢品味。在不知道如何行動的時候參照一下最信賴的人做什麼樣的選擇,在他看來絕不是一個壞注意。

“也只好這樣了!”旭子給每個人的舉盞填滿瓊漿,帶着幾分歉意說道。桌子上的美食是萁兒親手下廚做的,無論外邊發生什麼變故都不應該被糟蹋掉。他挑起一筷子薺菜,仔細咀嚼其中淡淡的苦味。一股苦過後的餘香涌上舌尖,彷彿就是眼前的生活。

“張老將軍不是就跟在秦將軍身後麼?怎麼現在還沒到?”羅士信性子急,聽到大夥選擇爲張須陀馬首是瞻,巴不得立刻能從老大人口中得到問題的解決方案。

“他帶着輜重,天亮後纔出發,估計下午未時左右才能到!”秦叔寶想了想,回答。

“不會路上遇到什麼麻煩吧?”校尉張江停住伸向食物的筷子,帶着幾分期盼追問。“我不是咒老將軍,瓦崗賊花樣多!”他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不自在,喃喃地解釋。

“這點你大可放心,瓦崗賊在你們手裡吃虧不小!我早上來時派了斥候四下打探,沒發現任何異常情況。兩路賊兵退得都很快,慌里慌張的!”秦叔寶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回答。

突然,他臉上自信的笑容又變成了猶豫,“按道理,徐茂功帶領的那路兵馬並沒受到損失,怎麼也跟着慌張起來啊?不對,這裡邊必有蹊蹺!”

“難道他們會半路對張老將軍不利麼?”羅士信立刻站起身,追問。

秦叔寶搖搖頭,用目光示意羅士信不要這樣浮躁,“不會,瓦崗軍退得非常狼狽,很多輜重都丟棄了。如果是想打伏擊,這假象也做得太逼真了些”他放下酒盞,用食指在桌案上輕敲,“看樣子,倒像是內部出了大麻煩,不得不趕回去處理!”

“李密死了!”張江猛地一拍桌子,瘋狂的舉動嚇了所有人一跳。“李密死了,仲堅兄在兩軍陣前射了他一箭,然後他又被馬拖着跑了那麼遠,十有拖斷了氣!”

這個想法太大膽,一時間令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如果李密死了,瓦崗軍的確會像秦叔寶所描述的那樣倉惶而退。但這幾乎不可能,李密的身子骨一看就知道是練過武的,被戰馬拖着跑幾十步很難要了他的命。

“不死,也是個重傷。否則對瓦崗軍震動絕對不會這樣大!”秦叔寶笑着總結,然後舉盞提議,“爲了李密的死,幹!”

“幹,爲了李密的死!”屋子裡的氣氛終於又活躍起來,酒香氣蓋住淡淡的惆悵。

酒足飯飽後,秦叔寶等人不顧旭子的推辭,主動替去他尋覓新的宅院。而旭子本人則被大夥勒令留在家中,與不遠千里來尋找夫君的“弟妹”一敘離別之苦。“其實我也是剛剛認識她”旭子心中暗自嘀咕,嘴上卻不敢實話實說,摸着差點被大門撞到的鼻子向內堂走。今天的酒喝得有些高,他感覺到自己的頭有些暈,但兩隻眼睛卻越發明亮。

爲無能爲力的事情擔再多心也沒有用。他於內心深處安慰着自己,同時用手輕輕推開虛掩的門。萁兒又睡下了,臉正衝着牀外。透過紗簾看去,她的睡姿很可人,就像一條懸在水中的魚。

翠兒坐在桌案邊的胡凳上,胳膊墊在腦袋底下,也睡得正香。兩個女孩子都是剛剛及笈,正值貪睡的年齡,所以根本未被旭子的腳步聲從美夢中吵醒。曾經有一瞬,萁兒的身體動了動,好像是受了什麼驚嚇,但很快又安寧了下來,構成一幅優美的圖畫。

“她們是爲了我才受了這麼多的累,所以我一定要護得她們周全!”旭子站在萁兒的牀邊,心中默默地告誡自己。這個她們裡邊,顯然也包括了二丫。“如果亂世註定要到來,至少我能守護好身邊的人!”他躡手躡腳地搬來另一把胡凳,擺在牀邊,坐穩,默默地欣賞萁兒臉上與年齡不相稱的風霜。

那些風霜也是爲了他而染的,如果聽從家人的安排,也許此刻萁兒正在平平安安地於自家的後花園裡盪鞦韆。想到陽光下那燦爛的笑聲,旭子心頭不禁一熱,伸手拉開牀簾,輕輕地低下頭去。

“老爺,客人走了?”就在此時,翠兒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嚇得旭子差點沒抻了脖頸。他趕緊收起緊湊的雙脣迴轉頭,看見臉上壓出幾道印痕的翠兒正瞪大着眼睛,吃驚地盯着自己的一舉一動。

猛然,翠兒明白了自家老爺打算做什麼。慌得如小鹿般跳出了門。“我去收拾碗筷!”一邊逃,她一邊大聲解釋。

“這精靈古怪的小妮子!”旭子幸福地笑了笑,將目光從門口收回。隨着萁兒主僕的到來,他的生活無形增添出了許多色彩,甜蜜而明媚。當他再度低下頭去的時候,卻發現萁兒也被驚醒了,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彷彿要挖掘出自己心底的秘密。

“你…”二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上了嘴巴。看着彼此的臉頰慢慢變紅,就像有股火在上面滾。

“客人走了麼?”將自己的眼皮輕輕合攏,萁兒以極其細弱的聲音問。

“已經走了!”旭子低聲回答,“他們一直在誇你的手藝,將菜吃了個乾乾淨淨!”

“真的?”萁兒再次瞪大眼睛,話語裡帶着些不自信意味。

“真的!”旭子點點頭,低聲鼓勵,“他們說從來沒吃過這麼可口的菜。一直誇我有福氣呢!”

“那,那郎,郎君喜,喜不喜歡萁兒燒的菜!”李萁的臉越來越紅,費了好大力氣,終於把郎君二字說出口。對不對別人的口味,她不想在乎。但旭子是否欣賞,卻是她始終擔心不已的事情。

“當然喜歡了!”看着李萁兒紅得幾乎滴出血般的臉,旭子按耐不住,輕輕地湊上前用嘴脣碰了碰,說道。

只一碰,幾乎就將火焰擴散到了全身。萁兒的身體猛然顫抖起來,脖頸、耳朵都瞬間變得通紅。“郎君,郎君喜歡就好。”她閉着眼睛,睫毛上下眨動,夢囈般的聲音讓人聽不出所指的是自己燒的菜,還是李旭剛纔的行爲。“翠兒,翠兒還在。咱們,咱們還沒拜過堂,沒拜過翁姑…….”

看到萁兒那幅嬌羞脈脈的模樣,旭子立刻意識到自己剛纔的舉止被誤會了。小丫頭雖然膽子大得可以把天包起來,卻是個未經人事的雛兒。根本分不清愛憐和的之間的差別。不敢在把火繼續燒下去,他稍稍將身體正了正,笑着說道:“我爹孃還在上谷呢,想見他們可不容易。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風風光光地娶你過門,讓人說不出閒話!”

“我不在乎別人說!”萁兒的眼睛又試探着張開,望着李旭辯解。見對方臉上已經沒有了剛纔的醉意,恐慌之餘,她心裡又約略有些失望。湊過去,用頭輕蹭了蹭旭子的胳膊,怯怯地問道,“郎君生氣了麼?如果郎君真的等不及。今晚待翠兒安歇了,妾身,妾身就隨,隨你,反正我已經決定要把自己交給你…….!”

“沒有,你別多想。我下午就去找張老大人,由他給咱們兩個當月老!”旭子被萁兒怯生生的眼神看得心頭一熱,坐正了身體,大聲承諾。“我一定盡力給你舉辦個婚禮,讓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婚禮!”

他說得如此鄭重,以至於窗外的鳥鳴聲都瞬間沉寂下來。靜靜的屋子中,只剩下了二人輕輕的呼吸。糾纏在一起的目光內,不再有剛纔的羞澀和誤會,只有信任,天長地久的信任。

萁兒伸出一隻手,放進旭子滿是老繭的大巴掌裡,臉上帶着安寧的笑容,彷彿已經交出了自己的一生。旭子用握刀的手緊緊的握着,持重有力。

這一刻,他們不再需要語言。

十天後,旭子和萁兒在衆將士的祝福聲中拜堂成親。沒有人覺得這樣做與軍法有什麼不合,一個弱小女子千里尋夫的傳奇足以贏得齊郡子弟的尊敬。爲了給女方家裡一個臺階下,大夥沒公開萁兒的身份。由着她隨母親改姓爲張,同時拜老將軍張須陀做了義父。年過半百的老將軍顯然對這雙天上掉下來的佳兒佳婿非常滿意,婚禮之後,至少有一整天高興得都沒合攏嘴巴。

埋伏在原武城中的瓦崗細作將自己看到和聽說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送上了山。接到線報之後,枕戈待旦的大小嘍囉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當日在運河邊上的戰鬥敗得太慘了,全依仗着程知節帶領最後能戰的三千餘人虛張聲勢,才避免了一場全軍覆沒的命運。那一戰中,當場被陣斬的大頭目近三十人,小頭目和嘍囉的傷亡超過了四千。還有很多人傷勢極爲嚴重,雖然被大夥拼死搶回了山寨,但能否從判官筆下逃過一劫,尚不可預知。

最令豪傑們擔心的就是李密,這位頭頂真命天子光環的人被戰馬拖着跑了三十幾步,半邊臉在地上拖得血肉模糊。當時爲了救他,吳黑闥用飛叉射死了戰馬。結果死去的畜生倒下時又不偏不倚壓住了他纏在馬鐙裡的腿。雖然事後翟大當家請了遠近聞名的郎中來將斷骨接回了原位,但從郎中臉上的表情來看,李密受傷的那條腿可能是保不住了。

“李軍師吉人天象,應該無性命之憂。但他腿上的斷骨碎得太嚴重,小的只能勉強接好,能否恢復原狀,還得看老天是否垂憐!”再一次給李密敷好了藥膏,有着賽扁鵲之名的郎中張仁厚低聲彙報。

“你不是號稱妙手回春麼?怎地什麼都要靠老天。要是求神拜佛就管用,老子去廟裡燒香好了,何必來請你!”王當仁性子燥,用單手指着郎中的鼻子大罵。他當日也捱了李旭一刀,雖然不致命,但傷口被雨水浸過後有些感染,每天癢得心煩意亂。

聽了王當仁的嚷嚷聲,很多人也闖了進來。“醒了麼,軍師醒了麼?”房彥藻帶頭追問。回答他的是一個憤怒的眼神和一個充滿畏懼的面孔。他知道自己又要失望了,李密已經昏迷了十二天,完全靠一點蜂蜜水和蔘湯在吊着命。如今山寨中已經人心惶惶,如果李密再不醒來,衆豪傑可能就面臨樹倒猢猻散的結局。

“這混飯吃的騙子成心不給密公好好治!”王當仁被幾個同僚抱開,卻不肯就此甘休,揮舞着手臂提出指控。

“當仁,別亂說,醫者皆有父母之心,豈會見死不救。況且密公腿上的傷那麼嚴重,的確非人力所能及!”喝止他的是牛進達,羣豪之中,唯獨此人懂一些江湖醫術。

他本是一番好心替郎中開脫,誰料對方卻不領情。“也並非人力所不及,只是小可學藝不精,當不起此大任而已。”賽扁鵲從牆跟下收拾好藥箱,一邊擡腿向外走,一邊反駁。

“難道還有其他人能治麼?”聽見賽扁鵲說李密的腿還有救,幾個豪傑同時攔在他面前,追問。

“那個人姓孫,名晉,字思藐,是個從過軍的郎中。最擅長的就是這些戰場上常見的金瘡和摔壓傷。只是此人行蹤不定,即便你們能請到他,李軍師的腿骨也已經長結實了,無法再行矯正!”賽扁鵲冷冷地掃了衆人一眼,慢吞吞地回答。

“放你孃的狗屁!”這下,非但王當仁,連王伯當、李公逸這些“文雅人”也說起了粗話。孫思邈是近兩年江湖上聲名鵲起的神醫,據傳能生死人,肉白骨。但這個人居無定所,瓦崗衆即便傾全寨之力去找他,沒半年也不可能將其請上山。而眼下各營兵馬亂做一團,有的嚷嚷着要徐茂功重新指掌兵權,有的提出來要回鄉單幹,根本無法再堅持半個月。

“你們只問我誰能治。又沒說這個人一定在左近!”賽扁鵲膽子不大,脾性卻硬得很。捱了罵,也不還嘴,冷笑兩聲後,緩緩回答。

衆豪傑氣得幾欲抓狂,有人甚至從腰間抽出刀來,準備殺人瀉忿。正當大夥亂作一團的時候,紗帳內突然發出了一聲嘆息。

“唉!”彷彿心裡有很多不甘,腦袋上纏滿白布的李密動了動身體,仰天長嘆。

“密公醒了!”一瞬間,所有人都放棄繼續找郎中的麻煩,撲上前,圍着李密的牀榻問道。

“我醒了好一會兒了。聽見你們在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郎中,沒一點英雄氣度!”李密在白布下苦笑了一聲,沙啞着嗓子回答。

“我們不是着急麼?沒想到這騙子還是個神醫。賽扁鵲,***,不愧有扁鵲之名!”王當仁驚喜交加,嘴裡將郎中的層次立刻從騙子升級爲神仙。

“密公終於醒了,您要是再躺幾天,咱們的基業可就沒了!”房彥藻也圍上前,激動得直擦眼角。李密是他們這夥人的核心,也是他們這夥人的立身根基之所在。如果李密一死,瓦崗寨的大權顯然要重新回到徐茂功、程知節等人之手。那些人素來瞧不起後入山的讀書人,翟大當家又是個有名的甩手掌櫃,順勢發展下去,大夥的下場可想而知。

“沒那麼嚴重,畢竟翟大當家在這裡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基業豈是一場勝敗就能毀去的!”李密咧了咧嘴,臉上傳來的痛楚立刻扯得他直皺眉頭。“咱們那天敗得很慘麼?弟兄們傷亡如何?”

“密公不要擔心,弟兄們雖然戰敗,傷亡卻不到兩成!”張亮怕李密過於操勞影響了傷勢,將房彥藻推到一邊,代替他彙報。

“子明就會說瞎話。”李密雖然睡了很久,心智卻一點也不糊塗,“被人攻了個出其不意,而我這個主將又生死未卜,咱們可能只傷亡這麼點兒人麼?扶我起來,我坐到桌邊去看看戰報!”

“傷亡的確只有四千多。是程知節帶着他的本部兵馬穩住了陣腳。不信密公問問其他人,看大夥是不是和我說一樣的話!”張亮不敢聽從李密的亂命,退開半步,陪着笑臉安慰。

李密的目光從衆將領臉上一一掃過,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他不再堅持要起身批閱公文,笑了笑,說道:“傷亡不大,士氣卻是大損。恐怕沒有幾個月修整,上不得戰場了。子明扶我一把,我躺太久了,需要下牀活動活動筋骨!”

“哎!”張亮上前半步,伸手去抱李密的腰。剛要用力,衣服卻被人從背後一把扯住。“別動他,除非你們不想讓他的傷痊癒!”賽扁鵲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走來過來,瞪着張亮等人,冷冷地喝道。

“你!”張亮不敢違背,又將李密放了回去。本想在衆人面前表現一下自己堅強的李密甚爲失望,用手肘支撐着牀榻,奮力擡背。連試了幾次,左腿卻一點力氣都沒有。而臉上和脖子上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痛,令人頭暈目眩。

“我傷得很重麼?”李密有些急了,伸手扯住賽扁鵲的衣裳。他是練武之人,雖然此刻在病中,力氣也非賽扁鵲這種普通人所能抵擋。瞬間將對方扯了個趔趄,緊接着“嗤”地一聲,對方衣服也被他扯開了條大口子。

“不重,沒有內傷!不過你脾氣越燥,傷口越難好!”賽扁鵲也上了火,一把將李密的手甩開,氣哼哼地呵斥。

“李某魯莽了,大夫莫怪。子明,待會兒取兩吊錢,賠了大夫的衣裳!”李密很快從失態中清醒,訕訕地笑了笑,道歉。

“衣裳倒是小事。你傷若好得慢,這些豪傑們又要怪我混飯吃!”賽扁鵲用手撫了撫衣裳上的褶皺,冷笑着回答。

“是弟兄們魯莽,李某代大夥一道賠罪!”李密於牀榻上再度拱手,“請大夫明言,我的傷到底有多嚴重。怎麼我覺得一條腿沒有力氣,臉上也癢得難受?”

“你的臉上全是擦傷,我給你敷了藥,已經開始重新長肉了,再有半個月才能見風。將來可能會留一些疤,但男人麼,臉上有些疤也無所謂。”賽扁鵲是個盡職的郎中,雖然惱恨李密等人無禮,還是好言安慰。“但左腿不大容易好,戰馬將腿骨壓折了。今後可以騎馬,但步行時也許得藉助柺杖!”

“是麼?”李密的臉被布包着,所以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在下已經盡了全力。你吉人天象,纔能有這個效果。如果換做旁人,也許永遠醒不來了!”郎中點點頭,迴應。

“多謝。大夫先休息去吧。我不動便是了!”李密輕輕動了動頭,吩咐。

目送着賽扁鵲出門,他眼裡始終帶着笑。“去他孃的吉人天相!”同時,一個悲憤的聲音於他心頭狂喊。他是相信自己有天命的,否則,無法解釋爲何經歷了那麼多大風大浪,每次他都能化險爲夷。

但這個天命讓他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一張臉,一條腿,對於一個時刻在意在自己形象的人來說,這簡直比殺了他還叫人難受。

“李仲堅!”片刻之後,李密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李仲堅在哪兒,他沒有趁勢攻上山來麼?”

“李仲堅和張須陀於原武會師,但他們沒有趁機東進。而是留在了原武。據細作探明,他們停留的原因是由於李仲堅新納了一個妾,需要請人吃喜酒。據說他的妾室爲張須陀大人的義女。”張亮再次上前,低下頭彙報。

他自己也不相信這就是郡兵們沒有趁勢東進的緣由。無論張須陀還是李旭,都不是那種分不清輕重緩急的莽夫。他們不會爲了一個女人就放棄了稍縱即逝的戰機。

“李仲堅不是那種人!”與張亮想的一樣,李密也不認爲娶親是郡兵們止步不前的原因所在。“子明,難道你也學會了捕風捉影了麼?”

聽了李密的指責,張亮的臉色立刻變得十分尷尬。多年來,他一直負責李家與江湖朋友的聯絡,還從來沒讓家主失過望。“咱們在原武的眼線靠不近軍營,而徐茂功安插在李仲堅身邊的眼線又恰好斷了。所以,所以才導致線報這樣含糊!”

“眼線斷了,被發現了麼?”李密吃了一驚,追問。

“沒有被發現,但在兩軍交戰的第二天,他就被姓李的派去跟那個來過山寨的潘佔陽一道出了塞。具體什麼任務,他自己也不清楚!”張亮想了想,回答。

“潘佔陽,那個契丹人的管家?”李密皺着眉頭,努力把幾件事情聯繫到一處。以他的目光,當然看不到此刻塞外的風雲變幻。因此想了半天也沒理出任何頭緒,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方面。

“茂功呢,他怎麼說?”

“徐統領回山後便急着煉兵,趁着您昏睡,這廝居然要求各營裁撤老弱,把精銳都交出來統一整訓。翟大當家不管他,大夥也拗他不過,所以正等着密公來主持公道!”房彥藻終於又得到一個說話機會,站在人羣后,低聲打小報告。

運河畔一戰後,瓦崗軍原班兵馬氣焰大漲。其他外來各營已經無力與之相抗。一旦徐茂功將各營精銳抽調出來打亂重組,很多人就要喪失手中的權力。所以,大夥日夜盼着李密醒來。只有李密心機,才能壓制住徐茂功的強勢。

但李密的表現卻非常令衆人失望。衝着房彥藻搖了搖頭,他低聲吩咐道:“傳我的將令,在我臥病之時,軍中大小事務全交給茂功。各營兵馬去蕪存精,由茂功重新整訓。老弱一概發錢遣散,女人和孩子集中到老營安置!”

“可徐茂功那天也打了大敗仗!雖然沒損失人,卻狼狽逃回,連戰旗和輜重都丟棄了!”衆豪傑一聽,立刻着了急,七嘴八舌地彙報。

當日另一路兵馬也是完敗,從這一點講,徐茂功才能一點不在李密之上。況且他爲人過於嚴苛,在大夥眼裡根本不是個稱職的軍師。

“這就是茂功高於你我之處。他不是戰敗,是不想咱們瓦崗軍分崩離析!”李密在病榻上輕輕搖頭,點破。

他不想讓瓦崗軍分崩離析!沒人曾經預料到這個答案,剎那間,很多人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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