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人紮營時沒有設立寨牆的習慣,這一點疏忽恰恰要了他們的命。一萬騎兵幾乎是毫無阻擋地衝了進去,將熟睡中的部族武士殺得屍橫遍野。驟然遭到襲擊後,很多可汗、伯克們都吹響了號角,命令部族兵向自己靠攏。此舉無疑令形勢雪上加霜,黑暗中,被驚醒的武士們不知道該聽誰的命令,也不知道敵人來了多少兵馬,只能一手掩着袍子一手揮舞着馬刀胡亂衝殺。沒有秩序的步卒怎可能擋得住列隊而來的鐵騎,很快,他們就爲自己的慌亂付出了代價。成排的長槊從人羣中犁過去,翻地一樣把擋在前面的一切活物割倒。只有腿腳最快的人才面前逃過一劫,可沒等他們拍胸脯慶幸,新的一排騎兵又至。將活人通成肉串,將死人踏成爛泥。
“嗚-嗚嗚-嗚嗚”角聲響成一片,中間夾雜者傷者的痛苦的呻吟和瀕危者絕望的呼喊。四處燃起的火光更加深了這種氣氛的恐怖,十里連營宛如地獄,到處是露出獠牙的魔鬼。而“勤勞”、“善良”的牧人們就在魔鬼的利爪下顫抖,不知所措。
他們並沒有吞併中原的野心,他們只是想跟着始畢可汗撈點便宜。長城內的中原人太富有了,冬天時總是有餘糧,一年四季都能吃到鹽巴。同樣是長生天的子民,爲什麼突厥人就會在乾旱年份捱餓!他們想不通,所以乾脆過來搶。至於在他們搶劫過程中被殺的中原百姓,那可不是因爲突厥牧人們天性殘忍。“中原人不肯乖乖把家產交出來麼?只好用刀子說話了!草原上的狼羣在圍獵的時候,難免會表現得嗜血一些,誰讓中原人的可汗懦弱了呢?”
抱着一種娛樂心態,他們搶遍了塞上的村落,殺死來不及逃走的老人和小孩,掠走女人,點燃房屋。抱着能多撈一票就多撈一票的心態,他們將崞縣圍了個水泄不通。縣城裡的富人更多,打下來後收穫更大,誘惑面前他們沒時間考慮這樣做的危險。當強弱之勢突然逆轉的剎那,他們又開始想起大隋和突厥曾經存在的友誼。
“慈悲――”幾個來不及逃走的突厥牧人高舉着雙手,從帳篷裡爬了出來。這是他們從前輩武士身上學來的經驗,據說中原人講究以德報怨,殺了人,放了火,只要倒一聲歉,表現出一點恭敬和後悔,他們就會既往不咎。可今夜這種做法好像不太好用,見到突厥人開始投降,對面殺過來的中原將軍只是冷笑了一聲,然後用力夾緊了馬腹。
“殺,不留俘虜!”羅士信冷笑,長槊急刺。
“殺!”郡兵們大聲迴應,舉起橫刀,快速跑過投降者。在人馬交錯的瞬間他們的手腕用力回抽,這是旭子在煉兵時教導過無數次的動作。雪亮的橫刀如長鞭一樣抽爛投降者的皮袍子,在對方的後背上留下一道二尺長的刀口。血呼地一下噴起老高,傷者慘叫着打旋,倒下,繼續衝上來的郡兵毫不猶豫地從他們的身體上踏過,將慘叫聲踏進泥土和血泊中。
羅士信和秦叔寶身後各自帶着一千騎兵,在衝入敵營的剎那,他們兩個把軍陣一分爲二,分別組成一個斜三角型攻擊陣列。在這兩個陣列中間,驚惶失措的突厥人就像鐮刀前的野草,被割得東倒西歪。他們擋不住羅士信和秦叔寶的聯手衝擊,只好被壓着向兩個三角陣列的中間聚攏。但令人恐怖的是兩個三角型隊伍的底部是完全連接在一起的,當前排的騎兵將突厥人驅趕到中央後,後排的士兵剛好列隊踏過去,將敵人無論是抵抗者還是投降者,一律踏在馬蹄下。
沒有人對敵手報以憐憫,如果眼前被打懵了的對手是瓦崗軍,郡兵們也許還不願意下此重手。但敵人不是瓦崗軍,這些來自草原上的劫掠者從來沒把中原人當作朋友,所以郡兵們也以牙還牙。
他們快速地揮舞橫刀,將一個又一個突厥牧人抽倒在地。當殺死第一批對手時,有人還在嘴裡嘟囔着自己這次能策幾轉勳。當秦叔寶和羅士信帶着他們衝進下一排營帳時,幾乎所有郡兵都把功名拋在了腦後。他們大聲咆哮着,用長槊挑開牛皮帳篷。他們厲聲吶喊着,用橫刀潑出一重重血浪。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二人帶領着麾下的飛虎軍從另一個側面發起了進攻。塞上諸胡的人數衆多,因此必須多點進攻才能打得他們首尾不能相顧。臨發起衝鋒前,旭子可以叮囑李世民,他這一路的目標是讓敵軍首尾不能相顧,而不是與對方硬拼。但李世民很快就忘記了旭子的叮囑,他太渴望在後者面前證明自己的實力了,以至於不顧身邊的危險。
他衝在隊伍的最前方,左側是慕容羅,右側是武士彠。再向外擴展去是侯君集、李安遠。這支隊伍像一柄鐵錘,重重地砸進了突厥人的營帳。將那些昏睡中剛剛驚醒的武士趕出帳篷,在空地上剁成碎片。
“仲堅兄肯定會大吃一驚!”李世民長槊突刺,將一個跌跌撞撞衝到自己馬前的異族大漢挑起來,甩向不遠處已經開始燃燒的帳篷。“他不會想到我親手煉出了飛虎軍!”他的長槊在火光照耀下刺出一團璀璨的銀花,所過之處沒有一合之將。
在雲定興的營寨內,他故意隱藏了李家的實力。將在沙場上捶打出來的飛虎軍和新招來的民壯混合到一處,給人李家這支隊伍不堪一戰的感覺。當與旭子等人定下奇襲之策後,他又重新將飛虎軍挑選出來,親自帶在了身邊。
李世民要在旭子面前展示一個已經長大的自我,數年前,在他眼裡旭子智勇雙全,當世無匹。而現在,他卻希望自己能和對方比肩,甚至能踏前一步,走在對方的前面。這是心裡隱藏了多年的願望,一旦找到同場競逐機會,決不放過。
連營裡的火勢越來越大,幾乎已經將黑夜照成了白晝。李世民聽見火焰在自己身邊‘吡吡噗噗’,聽着突厥人、契丹人還有很多說不上名字的塞上武士在自己馬前哭喊。聽見號角聲猶如龍吟,聽見馬蹄聲伴着號角聲在火光中吟唱。他帶領隊伍,在敵陣中橫衝直撞,把距離自己最近的地段反覆梳理。當腳下再看不到站着的活人後,他撥轉馬頭,帶領飛虎軍橫着推向另一片連營。
那片連營保存得比較完整,透過火光,李世面可以看到一夥胡人在快速整隊。他不想給對方爬上馬背的機會,加快速度撞了過去。緊接着,耳畔所有雜音都完全消失,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有一柄長刀迎面劈過來,砸向他的頭盔。李世民快速將手臂向前一伸,趁對方的刀刃沒砍到自己之前將敵人刺中。四尺長的槊鋒刺透重甲,刺穿肋骨,帶着敵人的屍體從馬背上飛出。長刀在半途中落地,李世民手臂奮力橫掃,重重地砸在人羣中,將慌亂的武士們掃到一片。
在這一瞬間,他彷彿聽見了旭子在爲自己喝彩。於是精神更加抖擻,藉着敵人的肩膀卸掉槊鋒上的屍體。然後縱馬衝向另一個衣着相對華麗的對手。那個人是個小伯克,被李世民不要命的打法嚇得連連後退,避開致命的一刺後,他罵罵咧咧地開始反擊。手中彎刀貼着槊杆而來,快得就像一支受了驚嚇的毒蛇。李世民快速將槊斜起來,利用粗大的槊幹擋開了這記攻勢,彎刀砍進了槊杆中,深逾半寸。
“啊――啊―――”小伯克口中發出狼一樣的嚎叫,奮力拔刀。二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只要將彎刀從槊杆上拔出來,就可以順勢抹斷對方的咽喉。但李世民不給他任何機會,雙臂用力一擰,槊鋒和槊纂突然掉轉方向。小伯克力道上吃虧,只覺得掌心一熱,整個彎刀脫手而出。沒等他從震驚中緩過神,一個巨大的槊纂砸在了他的面門上。
“噗!”小伯克臉上綻放了萬朵桃花,仰面朝天落下了戰馬。李世民雙臂用力,拗斷了嵌着彎刀的槊杆。然後他一手提者半截斷槊,另一手抄起正在下落的彎刀,闖入另一夥人羣。嚇呆了的突厥武士不敢迎戰,撒腿向黑暗中逃遁,李世民從背後追上去,用彎刀掃落他們的頭顱。
武士彠和慕容羅緊緊跟上,用長槊爲李世民擋開突厥武士刺過來的兵器。二人身上都受了傷,卻咬緊牙關,不肯離開李世民半步。這是一種心甘情願的追隨,追隨着這樣勇武的上司,他們即便下一刻就戰死在沙場,也決不猶豫。
“他比做事仲堅果決,心機也比仲堅深。他有勇有謀,並且懂得利用各種便利條件!”在武士彠眼中,呼喝酣戰的李世民近乎於完美。猛然間,他擡起頭,看見旭子帶着另一支騎兵,潮水般從自己面前衝過。
看見李世民的隊伍已經提前完成了自己佈置的作戰任務,旭子楞了一下,臉上立刻浮現了一團笑容。“跟上,追着逃兵殺!”他舉起染血的黑刀,與李世民手中的斷槊碰了碰,像與羅士信等人在沙場重逢一樣隨意。然後頭也不回,衝過李世民和武士彠等人清理出來的無人區,推向更遠處的營寨。
他身後的騎兵主力一直保持着完整的隊形,速度不是很快,卻從不停頓。四下裡都有潰散的部族武士被驅趕過來,光着屁股,丟掉了兵器和男人的尊嚴,在馬頭前狼奔豸突。這一刻他們不再是縱橫天下的狼騎,而是一羣待宰的羔羊。即便一個沒受過任何訓練的鄉勇從背後追上去,都可以將他們砍翻在地。
見到旭子居然將一羣惡狼打得不敢回頭,李世民亦是一愣。這種情形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手中的飛虎軍雖然是當世精銳,卻從來沒擁有過同樣的氣勢。雲定興麾下的邊軍遠不如飛虎軍精銳,李世民心裡對雙方單個士兵的戰鬥力一清二楚。但一支普普通通的邊軍到了旭子手上,卻如同脫胎換骨。他們的攻擊不算狠辣,卻勝在有條不紊。他們不急不徐地跟着敗兵,不時地加速或減速,殺死那些逃得最慢的殘兵,驅趕着體力尚還充沛的潰卒,向融雪一樣融開突厥人的營寨。
沒有人能擋住這支騎兵,所有敢於迎戰的對手都只有死路一條。大多數時間內李旭都沒有親自揮刀,而試圖衝到他面前的敵人,總是在最後一刻被大隊人馬中突然探出的長槊及時挑翻。殺死敢於捋虎鬚的敵人後,那些看不清來源的長槊很快又縮入本陣。彷彿什麼都沒做般,根本不理睬落荒而逃的戰馬和即將被踏碎的屍體。
那是一種鄙睨天下的氣概,無人能夠阻擋。熟讀兵書的李世民瞬間得出結論,如果自己的飛虎軍與同樣數量的邊軍相遇,結局未必比眼前的部族武士好多少。多年不見,黑刀在仲堅手中已經不再是殺人兇器,而是樂者的琴,畫師的筆,隨意揮灑,都是高山流水。
剎那間,李世民感覺到有些忌妒。但他很快就將這種忌妒的心思變成了佩服,“衝上去,跟緊李郎將!”他大聲命令,然後撥正馬頭,讓自己的兵馬和李旭所部相接,排成同樣的多縱列橫方陣。
前方的已經有不少敵軍跳上了馬背,自家袍澤的犧牲,爲他們贏得了充分的準備時間。但很快,部族武士們就發現了形勢不妙。第一波衝上前的不是中原騎兵,而是哭喊着尋找逃命道路的同胞。這些失魂落魄者用手推開戰馬,撞散自家隊伍,將恐懼和沮喪如同瘟疫般四下傳播。有幾個百人長試圖用殺戮來制止混亂,卻被逃兵們硬生生從馬背上扯落,踏到腳下。
“達赫部怎麼有資格殺我們莫連部的人!”混亂中,有人不顧大局地發泄着怨氣。隨後,迎戰者被潰敗者協裹着一道敗退。而對面衝過來的漢人在這個節骨眼上猛然加速,驚濤一般拍進了亂軍當中。剎那間,整個軍陣全部碎裂。失去主人的戰馬悲鳴着四下亂竄,將擋路的人撞翻,而無數雙逃命的大腳又從跌倒者身上踏過去,不待隋軍來殺,已經將其踩成了肉泥。
“嗚嗚――嗚嗚――嗚”李世民聽見長短不齊的角聲,跟着大軍一道加速。他用眼角的餘光向中軍方位掃視,發現很多李旭的親兵非常有規律地夾雜在邊軍之中。這些人身穿輕甲,單手拎着橫刀。另一支手騰出來,高舉着火把。如果有人在空中用筆把第一排的所有火把連起來,得到的恰好是條直線。
“嗚嗚――嗚嗚!”來自李旭身邊的角聲再度響起,每隔百餘步,則被一名來自齊郡的號手重複。親兵們聽到角聲,緩緩晃動活把,**的坐騎也隨即減慢速度。各級將領把看到和聽到的命令快速傳達,帶領着全軍與敵人脫離接觸。
疾、緩、疾、緩,旭子巧妙地控制着攻擊節奏。他們是一道道海浪,塞上聯軍則是泥沙壘成的堤壩。在接踵而來的打擊下,部族武士們始終無法穩定陣腳。每一片營壘都試圖組織抵抗,但每一次抵抗都被迅速的瓦解。新的敗兵和原來的殘卒一同逃走,本身就成了隋軍的開路先鋒。偏偏這支開路先鋒的人數還越來越多,破壞力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不待隋軍壓上去,頑抗者的倉猝組織起來的軍陣已經被他們自己人淹沒掉。
戰鬥已經毫無懸念,缺乏訓練的塞上聯軍建立不起穩定的防線。隨着潰勢的蔓延,一些僥倖沒被選做第一波攻擊目標的可汗和土屯們乾脆放棄了扭轉乾坤的念頭。趁着潰軍被衝到自家營寨前,他們丟下大部分搶來的財貨,跳上馬背,倉惶逃走。
“仲堅兄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仲堅兄!”觀摩了大部分戰鬥過程的李世民於心中得出結論。他發現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數年前,跟在對方身邊,學習對方的一舉一動。飛虎軍在他的調度下,節奏漸漸與主力兵馬合拍。而在不知不覺間,李世民已經丟掉了斷裂的長槊,單手揮舞起了從敵人那裡奪來的彎刀。
“保持節奏,保持陣型!”一邊揮舞着彎刀,李世民一邊大聲發佈命令。他很慶幸自己這回能與旭子重逢,這讓他看到了另一種戰術。不同於劉弘基所教導,也不同於侯君集所總結,那是完全由李旭從戰鬥中摸索出來的戰術,處處帶着他個人的印記。
“怪不得父親寧願放四妹去尋他!”同一時刻,李世民也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如果李家人全力阻攔,足有上百次機會將萁兒捉回來。但父親寧願選擇最笨拙的,以斷絕父女親情爲要挾,也不願意別人真的傷害到萁兒。
天下真有能隨便割斷的親情麼?李世民微笑起來,高高地舉起的手中的彎刀。
正當他爲父輩的睿智而讚歎的時候,一名快馬斜刺衝來。“李將軍命你部繼續攻擊,擴大戰果。”馬背上的傳令兵大喊,高高地舉起一根令箭,“中軍要去接應右翼!將軍有令,左翼剩下的事情全交給你!”
飛虎軍不歸李旭統屬,他無權向二公子發號施令。長孫無忌眉頭一皺,便要出言呵斥。卻驚詫地看見平素不甘居於人下的二公子毫不猶豫地接過了令旗,然後將刀尖高高地指向了正前方。
“弟兄們,殺賊!”李世民用彎刀指着潰不成軍的部族武士,大聲喝道。
“殺賊!別給他們喘息時間!”素來聰明的侯君集此刻彷彿也犯了傻,不但不向傳令者抗議,反而緊緊追隨在李世民身後。兩千飛虎軍兵立刻接替了中軍的任務,斜着由側翼衝到正面,成爲追殺敵軍的主力。而原來擔任正面攻擊的中軍隊伍則在李旭的率領下慢慢放緩腳步,待左翼兵馬完全接替了自己的任務後,掉頭向右。
狼狽逃竄的部族武士根本沒注意到背後的敵軍數量已經減少了三分之二,他們像受驚的傻狍子一樣倉惶逃命,不敢回頭向追擊者看上一眼。背後的飛虎軍追兵則在李世民的指揮下,像主力一樣控制着攻擊節奏。每當逃亡者速度慢下來,他們立刻像狼一樣撲上,撕開跑得最慢者的喉管。每當敵人再次陷入混亂後,他們又悄悄地拉緊戰馬的繮繩。
這完全是一邊倒的屠戮,飛虎軍幾乎不需要承擔任何風險。攆着部族武士的腳印追出半里路後,長孫無忌終於明白了旭子的用心。來自中軍的傳令兵雖然舉止失禮,但此刻,旭子把追逃的任務交誰,就等於白送了誰頭上一大筆戰功。
“到底是唐公看重的人。”理解了對方善意的長孫無忌訕訕地想,趁着攻擊節奏放緩的瞬間,他迴轉望去,看見拋在背後的十里聯營火光沖天。六千邊軍風一樣從火焰中穿過,任何東西都無法擋住他們剽悍的身影。
摧枯拉朽,被中原騎兵犁了兩遍的胡人大營已經變成了一個人間地獄。無數殘缺不全的屍體躺在那裡,有的是被騎兵用長槊刺殺,有的則是被馬蹄活活踏死。各別死裡逃生的人抱着一堆搶來的鍋碗瓢盆,蹲在獵獵燃燒的火堆旁瑟瑟發抖。他們已經完全嚇傻了,不知道逃命,即便又聽到了悶雷一樣滾來的馬蹄聲,也不曉得站起身躲開明晃晃的槊鋒。
旭子沒有在已經被砸爛的營寨中停留,那些僥倖在馬蹄下逃得生天的傢伙已經不值得再玷污他的黑刀。他急着去接應秦叔寶和羅士信,二人所部都是齊郡子弟,旭子曾經答應張須陀儘量把這些淳樸的弟兄們帶回河南去,,因此不願意讓郡兵承受太大的犧牲。
他不是相信秦叔寶和羅士信的勇武,事實上,正因爲秦、羅二人太勇敢了,才更令人擔心。受張須陀指點近兩年的旭子如今已經不再單純地考慮如何擊敗敵人,他想得更多的是在擊敗敵軍的前提下如何將自家的犧牲也降低到最小。正如李世民和武士彠所發現的那樣,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只懂得拼命的勇將,而是在實戰中,慢慢掌握了作爲一軍主帥的全部本領。
這些,都是楊夫子當年在筆記中未曾記錄過的。不知不覺中,旭子已經脫離了那本筆記,走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算起來,他曾經師從楊夫、孫九,還有銅匠師父、錢世雄、劉弘基和張須陀,但如今這些人傳授的東西已經慢慢融會,消失,最終屬於他自己。
秦叔寶和羅士信的推進速度很快,憑着嫺熟的配合和嚴整的陣型,他們將一座座大營踏成了齏粉。沒有人能抵擋住這兩個鐵三角的並列衝擊,倉猝跳上戰馬的部族武士幾乎還沒來得及分清方向,便被橫刀砍下了馬鞍。更多的部族武士甚至連上馬的機會都沒有,他們光着身子,拎着彎刀,眼睜睜地看見兩個巨大的三角向自己的頭頂壓來,眼睜地看見成羣的同伴被鐵三角切碎,然後被後續衝上來的騎兵踏成肉泥。
“娘咧――”膽小者在人羣中哭喊。顧不上穿靴子和衣服,也顧不上搶來的財物,四下亂竄。鬼哭狼嚎中,膽大的人也兩腿發軟。列隊而來的大隋騎兵就像羣暴怒的野狼,牙齒上滴着血,對膽敢擋在面前的一切活物發動致命攻擊。他們不知道停頓,也不在乎受傷,只要身體沒倒下,就不會閉緊血盆大口。一座座部族聯軍的營壘就這樣被他們咆哮着撕爛,咬碎,變成一地火堆和屍骸。
以前羅士信斬殺降卒,總是被張須陀和秦叔寶二人以“有傷天和”或“爲將者當懷慈悲之心”等理由勸阻。而今夜,秦叔寶非但沒羅嗦半個字,並且自己也大開殺戒。羅士信在匆匆一瞥間曾經親自看見,素來心地仁厚的秦二哥槊鐗並用,將幾名已經丟下兵器的部族武士打下了戰馬。他旁邊新招募來的邊地嚮導則大叫着撲上去,一刀,又是一刀,直到將落馬者砍得再不能動彈,才拎着豁了的橫刀奔向下一個對手。
“他奶奶的,下手比老子還狠!”羅士信被隊伍中幾個向逃命者痛下殺手的新兵所震驚,喃喃地罵道。
“報仇!”正在砍殺敵人的新兵彷彿聽見了他的話,猛然回頭,瞪圓了血紅的眼睛。
他們本來是一夥老實巴腳的邊民,人生最高目標不過是平平安安過日子。他們世代生活在長城腳下,經過數百年的通婚,憑藉家譜,已經很難分辯清他們身體裡到底淌着的是漢人還是胡人的血液。
他們對朝廷沒任何好感,對官府委派的糧賦也經常敷衍。大隋徵兵的時候,他們甚至逃到塞外去躲避兵役。但今天,他們卻不得不拿起了刀。
因爲入侵者不管他們是胡人還是漢人,不管他們忠於朝廷還是閒雲野鶴,毫無差別地搶光了他們的財產,殺死了他們的妻兒,燒塌了他們的房子。
所以,他們不得不捍衛自己的生存權力,不是他們狂暴,而是入侵者逼得他們正視彼此之間的差別,正視平日裡忽略了的血脈和族羣歸屬。
“保持隊形!”羅士信大聲強調了一句,“保持隊形才能殺得更多!”他揮舞着已經被血潤粘了的長槊,一槊刺進馬前潰兵的心窩。
兩股騎兵始終保持着完整的隊形,凡是被鐵三角夾在中央的,無論是人還是牲口,根本沒有活下去的機會。被殺得心驚膽戰的部族武士盡力逃向兩側,躲開迎面撲來的利刃。他們爲了不做下一個獵物,不惜用彎刀爲自己在同伴之間砍開一條血路。還有的人乾脆策馬跳過同伴的頭頂,踩着袍澤的身體逃入黑暗。
黑暗中的曠野是最安全的,雖然臨陣脫逃的行爲會一輩子被族人恥笑。他們不敢回頭,不敢傾聽袍澤們的慘叫,中原人的攻擊太犀利了,擋在他們面前等同與自殺。
幾根白羽突然從黑暗處飛來,將倉惶逃命的戰馬連同馬背上的騎手射翻在地。“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撕裂黑暗,緊跟着,數以萬計的戰馬從夜幕中衝出來,橫闖向混亂的戰場。
剎那間,敵我雙方都是一愣。數息後,已經被殺得膽戰心驚的部族武士如同見了大人的孩子,哭喊着急馳而來的戰馬跑去。那是他們的援軍,距離崞縣最近的一支援軍趕來了。那面畫着狼頭的旗幟太親切,只要逃到旗幟下,便意味着永遠的安全。
“變陣。變陣,前鋒合攏,後軍展開,北向,鋒刃!”秦叔寶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戰場上的變化,大聲呼喝。號角聲如虎嘯龍吟,聽見自家軍令,正在敵軍營地中橫衝直撞的兩千郡兵猛然兜轉了一個漂亮的弧線,三角陣匯聚成正方陣,然後方陣中央迅速凸起,兩翼後斜,一個全新的鋒刃陣型在跑動與廝殺中快速完成。
這是郡兵們演練了數百次的應急方案,在實戰中也經歷過無數次檢驗。新殺來的突厥生力軍被其自家的亂兵所阻擋,無法立刻投入戰鬥,只好眼睜睜地看着隋軍在自己前方不到二百步處調整陣型。幾個領兵的葉護面面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是真的。在他們的記憶中,草原上從來沒有任何一支騎兵可以在戰鬥中突然改變隊列,更甭說像這樣一邊廝殺,一邊變陣,一邊調轉攻擊方向。
沒等他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眼前的隋軍發動。“殺,讓他們嚐嚐咱們的厲害!”秦叔寶縱馬,舞槊,帶領着麾下弟兄刺向了那杆最醒目的狼頭大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