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軍的強大壓力下,彼此之間互相看着從沒順過眼的河北羣豪以最快速度組成了聯盟。這簡直是幾代綠林豪傑做夢都想達成心願,但如願以償的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高士達臉上卻絲毫沒有喜色。事實上,他最近非常鬱悶,每時每刻都恨不得找人打上一架。可大敵當前,他又不得不維護着整個聯盟表面上的團結,以免被官軍有隙可乘。
高士達鬱悶的原因不是由於河北大使韋霽和清河郡丞楊善會兩人帶領兵馬捅了他的屁股。幾年來,在河北道南部的清河、平原兩郡,官軍和義軍之間的戰鬥從來就沒消停過。雙方主要將領是什麼脾氣,誰手底下多大本事,彼此之間都摸得通透。高士達北上前留在老巢看家的好弟兄竇建德完全應付得來,憑着對地形得熟悉,他甚至有絕對的把握讓韋、楊二人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從最近兩天嘍囉們送來的消息上來看,竇建德也的確不負所托。他先派了小部分人僞裝做老營兵馬,帶着官軍圍着高雞泊兜圈子。然後以精兵跳出戰場之外,在官軍防守疏忽的間隙攻城掠地。把戰火從清河、平原兩地一直擴大到西邊的汲郡和東邊的渤海,害得整個黃河北岸的道路都被亂兵與流民卡斷了,無論是官差還是百姓,都只能躲在南岸的渡口哭天蹌地。
高士達鬱悶的原因也不是由於趙萬海的被殺。相反,他對趙萬海部迅速覆滅的結局深感慶幸。假如趙大當家至今未死,作爲河北道綠林名義上的總瓢把子,高士達就有責任傾力去救人。而趙萬海部在援兵未趕到戰場之前便全軍覆沒了,在作戰方案選擇上,高士達就從容得多。至少不再需要爲了營救已經被打殘了的趙老大部而賠進去成千上萬的弟兄。
令高士達鬱鬱寡歡的是如今河北百姓對綠林豪傑們的態度。早在一年以前,無論是他高大當家麾下的義軍,還是楊公卿所部的馬賊,只要站在赤貧如洗的百姓之間高喊一聲“跟老子去搶官庫!”肯定能拉起數萬不耗費任何軍餉的流民。這些流民雖然體質很差,也沒經過什麼正式訓練,但跟人拼命的勇氣卻從來不缺。幾次大的戰鬥下來,通過自然淘汰便能去蕪存精,變成一夥令官軍聞風喪膽的精銳。所以各路英豪們從來沒爲兵源問題擔心過,即便偶爾戰敗,只要能逃出官兵的追殺,不出兩年便可捲土重來。
可現在,高士達整合了十幾家豪傑的力量,才勉強湊滿了二十萬嘍囉。雖然對外號稱四十萬,實際上真正能上陣跟官兵拼命者只有十萬出頭,剩下得都是老弱病殘,只能擔負起裝聲勢的任務。各位前來會盟的寨主、堡主們都非常沮喪地抱怨,說現在人心似安,百姓們寧可餓着肚子地跑到姓李的狗官治下去墾荒,也不肯跟着大當家們吃香喝辣。
而姓李的狗官手裡之所以有那麼多無主的荒地供流民屯墾,卻全是託了綠林好漢們的福。如果不是這幾年好漢們恣意縱橫,把城牆之外的塢堡、莊園都給攻破了,把那些地主老賊們殺了個人伢不留,姓李的手裡到哪去找那麼多無主荒田去?退一萬步講,即便姓李的能找到荒田出來,沒有好漢們在外威脅着,城裡的豪門大戶又怎會那麼容易服從他的管?
但姓李的狗官不會念綠林豪傑們的好處,分到土地的那些百姓們也不會念。相反,一年多來,官府的聲譽隨着姓李的所頒發的一道道政令迅速好轉。而他高士達即便想學着李狗官的模式將高雞泊附近的荒田分給百姓們屯墾,百姓們也不相信他的信譽!
這些被嚇怕了的百姓寧可翻山越嶺跑到趙郡、博陵、上谷去,千恩萬謝地去領李狗官虛畫出來的那張大餅,也不肯接受高大當家實實在在的饋贈。高士達的好兄弟竇建德花了無數力氣,甚至不惜當衆處死騷擾百姓的嘍囉,向大夥表明他們是誠心誠意想帶着大夥過正常日子,收到的效果卻微乎其微。
在這樣百姓們眼裡,綠林好漢鬧得再紅火,也終究不過是匪。而李仲堅即便窮得成了叫花子,只要他頭上的官帽在,就依然是人們眼中的救星。“李大人是個仁義的好官,從來不濫殺無辜!”“李大人是個清官,從不收受賄賂!”高士達無數次聽見底下的嘍囉兵們議論,雖然這些嘍囉兵們明知姓李的是大夥的敵人,明知道雙方很快就要在戰場上一決生死。
未戰之前已經先輸了氣勢,這樣的局面令高士達和王薄等人憂心忡忡。但如果沒等見到對方戰馬踏起的煙塵便縮回老巢去,今後河北綠林就再也甭想團結起來。這一仗,綠林豪傑們想不想打都得打,並且至少要打成不勝不敗,才能避免被人堵上門來逐個消滅的命運。
進入河間郡後,高士達帶領三路大軍先攻破了防守空虛的饒陽。然後搶在官軍趕來之前又佔領了滹沱河畔一個名字叫做蕪蔞縣的彈丸之地。蕪蔞的縣令和縣丞在前年就被張金稱給活剮了,由於地方小,治安差,所以兩年來朝廷正式委派的官員一直不肯到任。幾家僅存的大姓沒有辦法,只好公推了一個姓時的讀書人出來暫時檢校縣令之職。聽聞綠林好漢們打來,時縣令不敢抵抗,乖乖地開門迎降。
首戰兵不血刃的結果讓聯軍士氣大振,高士達、王薄、楊公卿、格謙等人皆認爲這是一個好兆頭,預示着此番迎擊官軍無往不利。但在接下來的戰術安排上,四位實力居首的大當家卻起了衝突。楊公卿堅持三路兵馬齊頭並進,彼此相距二十里,以一個品字型彼此呼應。如果聽聞哪一路人馬與官軍遭遇,其他兩支立刻圍上去,殺官軍一個首尾不能相顧。如果官軍消極避戰,大夥便順勢打破河間郡城,殺一下官府的威風,然後揚長而走。
“河間郡城春忙後剛剛加高過,半個月之內很難拿下。而兩支官軍有了半個月的修整時間,足夠恢復過元氣來!”王薄對楊公卿的意見不敢苟同。他讀過書,自詡見識高人一籌,只是運氣實在有些差,前年出門遇到了張須陀,被人從河南一路追殺到河北,聲望一下子顛峰降到了谷底。所以這次不得不眼睜睜地看着高士達將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位置坐到了屁股底下,而他自己屈居次席。
“大夥看,這就是滹沱水,白馬坡在這裡!”從衣袖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羊皮,王薄指着上面無數曲曲彎彎的墨線賣弄,“這中間還有一條小溪,叫豬籠河,我剛纔問過時縣令,他說今年的秋汛剛剛過去,豬籠河與滹沱水的水位暴漲,人馬不能泅渡,所以才導致趙大當家被人堵在東岸的白馬坡,白白丟掉性命!”
在座幾位當家的都看不懂輿圖(注1),但從王薄吐沫星子飛濺的囂張模樣上,知道他在介紹河間郡的地形。滹沱水縱貫半個河北,所以大夥都清楚秋汛來臨時,此河的兇暴模樣。但豬籠河卻是條名不見經傳的小溪,誰也不知道王薄提起它來有什麼用。
王薄見衆人的目光都被自己吸引,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所以我建議!”他用力將輿圖鋪開,一根手指按住右上角,“趁官軍不能馬上渡河迎戰的機會,留一路兵馬在蕪蔞縣虛張聲勢,吸引楊、李兩賊的注意力。其他兩路向東西迂迴,東路順着永濟渠北上,直撲魯城,去偷襲楊義臣的老巢。西路”他的手指快速向左一抹,“順着滹沱水小支流的木刀溝向西,去打博陵郡的隋昌。那是李賊苦心經營了一年的屯田處,他肯定捨不得咱們由着性子去搶!”
即便不喜歡王薄爲人的大當家格謙,也不得不承認對方出了一條妙計。搶一票就走是大夥所長,而王薄的計策,剛好將聯軍的優勢發揮到了極至。隋昌城夾在木刀溝與滹沱河的另一條重要支流泒水的中間,縣城周圍全是能上水的好田。太平年間,周邊百姓從來不爲天氣乾旱而發愁。收姓李的狗官組織百姓在兩水之間的沃土上耕作了一整年,而今年又是風調雨順,只要打下隋昌來,裡邊新收的秋糧足夠十萬大軍吃個飽。
至於永濟渠東岸的魯城,則是楊義臣囤積補給輜重的好地方。如今楊部主力也被秋汛擋在滹沱河西岸,只要動手的人速度足夠迅捷,保證能賺個盆滿鉢圓。
“知世郎好大的手筆!”高士達見衆人臉上都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神色,大笑着誇讚。既然做了總瓢把子,就必須有總瓢把子的胸襟。因此他在心裡反覆告訴自己不能介意被別人搶了風頭,“但你剛纔不說滹沱水不可渡麼,既然要攻打隋昌城,我軍如何飛過這道混水去?”
“就是,木刀溝在西岸,可咱們現在都在東岸啊!”衆豪傑瞬間從美夢中驚醒,七嘴八舌地追問。
“豬籠河做什麼用,你還沒說?”
好像早料到了高士達等人的反應,王薄輕輕地笑了笑,露出滿臉的淡定與從容,“從這兒!”他信手指了指已經被衆人拋在了身後的饒陽縣,“饒陽城西南十五里有一個碎石灘,滹沱水在此還沒跟木刀、泒水交匯,水量只有主河道的一半。大夥用羊皮紮了筏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渡過去。過了河後向北一轉便是木刀溝,溝上游最窄處不到三丈。隨便砍倒兩顆樹,便可以架成一道木橋!”
他頓了頓,盡情享受衆人眼裡的歎服,“官軍要想過滹沱水,先得過豬籠河。我們多派人手盯着,有足夠的時間給自己人提供警迅!”
沒等王薄把話說完,羣雄中已經響起一連串歡呼。與負有不敗之名的李將軍正面對陣,大夥心裡多少都有些畏懼。而知世郎王薄的計策無疑給大夥指明瞭一條代價最小,並且能將博陵軍逼回老巢的捷徑。那姓李的一直打着保境安民的旗號收攏人心,他絕不會眼睜睜地看着豪傑們將其苦心經營了一年多的屯田點挨個拔除。而一旦其麾下兵馬回救博陵,豪傑們就可以集中全部力量給楊義臣一個下馬威,讓官軍和地方百姓知道他們絕不是任人揉捏的魚腩之輩!
“話是好說,關鍵是誰領兵去攻隋昌和魯城,誰坐鎮蕪蔞誘敵?”高士達被羣雄興奮的議論聲吵得兩眼冒火,重重地拍了下桌案,大聲詢問。他現在非常後悔自己把竇建德留在了老巢,如果竇建德在,憑此人的心機和手段,絕不會由着王薄囂張。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儘量保證自己的權威不受到更大的挑戰。
“這高大當家倒也精明!”馬賊頭楊公卿心中暗道。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無論去偷襲魯城,還是去攻打隋昌,收益肯定都大過坐鎮蕪蔞。況且前兩個地方與官軍現在所處方位距離甚遠,而蕪蔞縣與白馬坡的直線距離不過一百五十餘里,一旦官軍冒死泅渡過滹沱水,誘敵者便成了與敵軍硬撼。當真是賠本買賣,有出無進。
前來會盟的大小寨主都是這幾年屢經風雨淘汰剩下的,哪個心裡沒有一本帳?楊公卿能看出來的端倪,他們也瞅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大夥居然冷了場,沒有肯率先回答高士達的問話。
“主意既然是王某出的,這誘敵之事,也由王某帶着麾下弟兄們扛吧。只希望各位當家的動作快一點兒,別讓王某在此逗留太久。”知世郎王薄的目光從衆豪傑臉上掃過,笑了笑,主動請纓,把誘敵的重擔主一力擔了。
“我是總瓢把子,這賠本賺吆喝的買賣自然是我來做。你領左路兵馬去攻隋昌吧,不過所得米糧不能獨吞,須拿出一半來分予大夥!”高士達見王薄說得豪氣,自己反而覺得有些慚愧了,又拍了一下桌案,大聲說道。
“總瓢把子俠肝義膽,我等佩服!”楊公卿唯恐這高士達這蠢貨害得自己也沒機會發財,立刻敲磚釘腳。“有您老人家居中坐鎮,我等肯定後顧無憂。這楊義臣的老巢魯城,就由我帶着弟兄們來取。倘若得手,所有收益見者有份,楊某絕不獨吞!”(17k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我去助楊兄弟一臂之力!”格謙跟王薄素來不和,見分兵三路的大局已經定下,也主動提出率領本部兵馬去攻打魯城。
“我去助知世郎!”孫宣雅唯恐所有好處被衆人分光了,亦走上前,向高士達請戰。
衆豪傑你一言,我一語,幾乎不待高士達做任何決定便分好了任務。十餘家豪傑中,願意與王薄去劫掠隋昌的佔了一半,願意跟格謙和楊公卿同去偷襲魯城的也佔了近四分之一。只有跟高士達地界脣齒相依的平原劉霸道講義氣,主動提出留下本部兵馬與總瓢把子並肩誘敵。
高士達笑呵呵地按照大夥的要求將任務一一分派過。心中恨不得拔出刀來將王薄碎剮掉。“早知如此,還不如讓王薄來做這個總瓢把子!讓他也嚐嚐這種徒有虛名的滋味”他暗罵,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濃。
衆豪傑們做決策時緩慢,行事時卻一個比一個乾脆。當天夜裡,左右兩路大軍便悄然出發。留在中軍的高士達和劉霸道兩部兵馬在分派任務時吃了虧,少不得從周邊百姓頭上找回來。也提着刀箭連夜出去,把蕪蔞周圍方圓五十里內的大小村寨搜刮了個遍。個別村寨稍有怠慢,立刻揮刀屠之,再放一把大火燒成白地。
河間各地近年屢遭兵災,所有高大建築已經毀得差不多了。因而火光在數十里外都清晰可見。如此一來,倒也起到了虛張聲勢的效果。河間、束城、平舒等處於滹沱水西側的城市個個大門緊閉,郡守、縣令們躲在高牆之後,戰戰兢兢地祈禱老天開眼,千萬莫讓流寇竄到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兒上。
“咱們的求救信送到了吧,也不知道楊公什麼時候能渡河?”河間郡守楊韌中擦着頭上的冷汗,跟麾下郡丞崔義甫商議。他期待着一個肯定的回答,雖然肩負守土之責的崔義甫臉色看起來比所有人都憔悴。
“還,還是緊閉四門,嚴防死守吧。待,待水勢一小,楊公肯定會殺回來!”崔義甫也沒主心骨,只能用寬心話給衆人打氣。“楊公和李將軍不會坐視盜匪橫行,他們兩個聯手,高,高賊肯定扛不住!”
“可這秋汛什麼時候能退?”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那,我也不知道。得看,得看老天!”崔義甫的臉色愈發難看,結結巴巴地回答。
頭頂上的老天偏偏不懂得人的心思,轉眼便下起了連綿秋雨。雖然雨勢看上去不大,卻淅淅瀝瀝下起來沒完沒了。眼看着滹沱河的水面一日比一日高,河間郡的官員心裡也一日比一日絕望。
“要不然,咱們也降了吧。聽說高士達沒有屠蕪蔞城!”楊韌中受不了城內的壓抑氣氛,私下跟幕僚們商量。
“可萬一楊公打回來,他可是對從賊者決不寬恕的!”崔義甫在這一點上見識比較長遠,拿楊義臣以往對待被俘者的手段來勸諫。太僕卿楊義臣素來忌惡如仇,被他抓住的流寇無論是主是從,一律以斬首相待。如果有官員迫於兵勢降賊,被他救出後也是一刀殺之,也不管對方背景多深,投降時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
“那,那就再,再等,再等等?”楊韌中苦着臉,把高士達和楊義臣兩人的祖宗三代問候了個遍。好不容易混了個郡守當,招誰惹誰了,居然夾在了官軍和流寇之間,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萬般無奈之下,各地官員們只能苦盼滹沱河對岸的消息。而對岸的太僕卿楊義臣和冠軍大將軍李旭卻如同突然被水沖走了般,音訊皆無。
長時間的等待不但令地方官員們心焦,“坐鎮”蕪蔞的高士達和劉霸道二人也是提心吊膽。幾天下來,蕪蔞和饒陽周圍能搶的東西都被他們搶光了,日子越來越變得無所事事。而王薄和格謙等人自從分頭出擊之後,也很快沒了音信。按日程計算,如今兩路兵馬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可高士達這裡既沒聽見行動得手的捷報,也沒見到半點戰利品被送回來。
“姓李的不會玩什麼花樣吧!我聽說那傢伙一直狡詐得很!”劉霸道有些沉不住氣了,拉着高士達討主意。
“不好說,李密對此子評價甚高。他昨天剛派來了一個信使,命令咱們務必將姓李的拖在河北!”高士達搖搖頭,憂心忡忡地回答。
情況十分不對勁兒,多年刀頭打滾培養出來的直覺告訴他,官軍絕對不是被河水所阻。既然王薄能找到水淺的地方去偷襲博陵,官軍也可能找到水淺的地方渡過來,抄大夥的後路。但無數斥候派了出去,卻看不到任何敵軍的動向。如果現在他便主動撤走,人前露了怯,將來河北道上手中這哨人馬根本就沒立足之地。
“他奶奶的,瓦崗軍憑什麼給咱下命令!”劉霸道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到瓦崗軍來信的事件上,怒氣衝衝地問。
“人家不是剛剛擊殺了張須陀麼!”高士達對瓦崗信使囂張的態度也非常不滿,撇着嘴回答。
“那也是翟大當家的功勞?難道他喪家犬般的李密能大過老翟去?”劉霸道至今還記得楊玄感兵敗後,李密四處找山寨求入夥的狼狽模樣,冷笑着點評。
“瓦崗軍剛剛推了李密爲主,老翟把頭把交椅讓出去了!”高士達苦笑了幾聲,回答。
“他奶奶的,老翟瘋了還是傻了?”
“人家瓦崗軍的人說,李密姓李,該做天下!”高士達連連搖頭,表示自己看不懂河南道綠林總瓢把子翟讓葫蘆裡到底賣得什麼藥。如果換了他,乾脆給李密一刀了事,哪有把自己辛苦創立的基業送人的道理。
“我呸!什麼狗屁天命,扯淡!”劉霸道向地下啐了一口,對荒誕不經的民謠甚表懷疑,“如果真該姓李的當皇上,姓李的又不是他一家!咱們面對的,不也是個姓李的麼?
話說完,二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雙眼瞪圓,面面相覷!
“流寇們的戰意不強,無論咱們先吃下哪一路,其他兩路肯定會望風而逃!”李旭想都沒想,直接回答。
通過一個多月來的接觸,雙方對彼此的脾氣秉性都有所瞭解。在沒見面之前,楊義臣本來還懷疑李旭有擁兵自重的野心,現在卻覺得年青人只是想法比較獨特,行事略嫌冒失而已。自己在同樣的年齡段也是率性而爲,很少計較後果。但在官場的時間久了,就慢慢接受了其中規則,不會再輕易去觸那些誰碰上去都要頭破血流的底線。
況且李旭在博陵等地採取的那些措施,的確也收到了穩定地方的成效。你說他借恢復科考和屯田的手段收買人心也好,排斥異己也罷,其治下六郡,卻是目前河北最安寧的一塊桃源。非但不再有大股流寇騷擾地方,並且很多其他郡縣的流民還拖家帶口向那裡跑。如果河北各郡都能像李旭治下一樣的話,楊義臣覺得自己就不用終日爲了後路不保而擔憂了。
在李旭眼裡,楊義臣也是個值得相交的前輩。雖然對方的出身和閱歷與他差異很大,並且看事情的觀點也與自己每每相左。但難得的是老將軍很有心胸,從不依仗年齡和背後的家族來壓人。
兩個人迄今爲止唯一的分歧在對待俘虜的態度上。流寇落到楊義臣手裡,下場通常只有一個。這使得剿滅趙萬海的戰鬥拖延了很長時間,很多流寇見到楊義臣的兵馬投入戰場,寧可戰死,也不願放下武器成爲俘虜。
李旭勸過楊義臣很多次,對方總是以佛馱也一手持經,一手持劍來回應。他不欣賞李旭的同情心氾濫,正如李旭不欣賞他的強硬。除此之外,兩人配合得倒是相得益彰。
正因爲彼此之間相互信任,所以二人交流起來纔沒有太多的繁文縟節。完全以武將的方式直來直去,不顧忌對方是否爲偶爾的一言半語冒犯而耿耿於懷。
“李將軍年齡不大,胃口倒是不小!”楊義臣覺得李旭的回答很對自己脾氣,笑着評價。
“我希望一戰至少打出兩年平安來!當地百姓能過一段安穩日子,自然就不會輕易被流寇們協裹”李旭點點頭,坦然承認自己想來一場大的決戰。齊郡剿匪的經驗告訴他,只有令流寇傷筋動骨,才能徹底斷了他們對地方的窺探。僅僅擊而走之,不會讓流寇們得到教訓。張須陀調任滎陽已經快兩年了,至今齊郡周圍還秩序井然,便是拜老將軍當日的威名所賜。
“老夫也有此意。高士達這次敢找上門來,顯然是被咱倆聯手剿殺趙萬海的事情逼急了。他來得正好,省了老夫再到平原找他。羅子延在薊縣不知道安得什麼居心,早晚會對河北有所動作。咱們的時間不多,沒功夫跟流寇們窮耗!”楊義臣站起身,望着窗外陰沉沉的天空嘆道。
對他而言,賊軍無論是四十萬還是二十萬,其中差別不大。有五千人足以與之相持,有八千人足以破之。北方虎視眈眈的僭幽州大總管羅藝纔是燃眉之急,其麾下的虎賁鐵騎是當年大將軍王楊爽留下來的精銳,雖然人數僅有五千,卻從來沒打過敗仗。
但流寇們總是在背後擎肘扯腳的行爲卻非常令人頭疼。楊義臣不認爲羅藝與河北道羣賊有勾結,但幽州軍和河北賊雙方配合得卻一直非常默契。當年薛世雄迎戰竇建德,羅藝立刻趁機奪了半個涿郡。他率領着大隋官軍威逼幽州,趙萬海、高士達等人又在身後鬧個沒完。等官軍返身殺回河北來,高士達等人又聞風遠飆了。
幾年剿匪生涯中最令楊義臣頭疼的是流寇們的逃命能力。高士達、格謙、王薄這些人都曾經是他的手下敗將,每次他都能輕鬆地將對方打得滿地找牙。但流寇們撒腿向高山大澤中一逃,他立刻就沒了辦法。幾個月過後,恢復了元氣的流寇們便會出現在另一個郡縣,讓他帶兵堵截都來不及。
這次能把趙萬海一舉成擒,全賴於博陵軍及時出擊,迎頭將趙賊堵在了半路上。楊義臣不在乎李旭率博陵軍傾巢而出的行爲中,有沒有防備自己越界的目的。能順利剿滅一夥賊人,穩定自己的後路,這個結果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此刻李旭的心目中,北方的威脅也遠比南方來得大。根據當年在齊郡追隨張須陀的經驗,他不認爲來勢洶洶的高士達等人能掀起什麼大風浪。王薄的兵分三路計策雖然看上去很完美,但流寇們的執行能力實在令人懷疑。與楊義臣一樣,他也把盤踞在薊縣的虎賁鐵騎當作了平生勁敵。僭幽州大總管羅藝橫刀立馬的形象幾乎貫穿了他年少時的所有夢想,如今卻要時刻準備着與當年的人生偶像一決生死,旭子不知道自己該感到幸運還是不幸。
他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準備。即便將手頭的四萬多兵馬全部練成雄武營那樣的精銳,他依然沒有把握自己能擋住南下的虎賁鐵騎。那是他必須面對的一個檻兒,過不了這道檻兒,他永遠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將軍。
“唉!”想着各自的心事,一老一少居然同聲長嘆。
“隋昌(魯城)足夠結實麼?”目光相對,二人居然問到了完全類似的問題。
旭子笑了笑,禮貌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楊義臣毫不客氣,向窗外指了指,低聲說道:“老夫翻修魯城,目標在北而不在南!”
“隋昌城今年農閒時剛剛加固過城牆。我麾下的屯田使在城外也修了很多堡寨。以流寇的攻堅能力,一時半會兒破不了城。但我覺得王薄比其他人更難對付…….”李旭略做沉吟,將博陵南部屯田點情況如實相告。
秋收已經結束了近一個月,以那些剛剛得到施展才華機會的士子們的熱情,所有糧食肯定早就入了倉。王薄只要破不了隋昌城,基本上就什麼都撈不到。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打着任何名義來破壞自己的心血。包括博陵在內的五個半郡剛剛恢復安寧,任何疏忽造成的損失,都會把百姓們重建家園的信心再次破壞掉。
“你想先幹了王薄?”楊義臣聽出了李旭的言外之意,眉頭皺了皺,追問。
“我想老將軍和我聯手將王薄堵在滹沱水東。他既然敢過河,咱們就利用這個機會困住他。有一道河水擋着,高士達很難得到王薄兵敗的消息!”李旭點點頭,非常有條理地建議。
“然後咱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插到饒陽,將高士達這王八蛋堵在蕪蔞!”楊義臣眼神明顯亮了一下,順着李旭想表達的意思推測。
“然後咱們就甕中捉鱉,生擒了這位總瓢把子!”李旭笑着說出下一步安排。“王薄和高士達一潰,楊公卿那路肯定得向回逃。咱們再迎頭截上去,要麼他去幽州招惹羅藝,要麼乖乖地和咱們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