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已經開始變硬的黑土地,馬蹄聲和人的腳步聲嘈雜且煩亂。七千多騎兵、兩萬多步卒迤邐從晨霧中穿出來,一個個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周圍方圓二十幾裡內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落。但嘍囉們依舊像怕驚擾了百姓一般,走得畏手畏腳。偶爾幾聲烏鴉叫,便嚇得衆人臉色慘白。偶爾有狼嚎從薄霧後傳來,他們臉上的表情更恐慌,如同到了陰曹地府一般,全身上下都開始瑟瑟發抖。
“格兄,咱不能再這樣躲躲藏藏地走下去了。否則,一旦和官軍遭遇,弟兄們根本不堪一戰!”楊公卿拉住馬頭,等到走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格謙與其他幾家寨主跟上來,低聲向衆人提醒。
“哎,不躲也不成啊,一旦楊老賊掉頭回撲,咱們就這點兵馬,怎麼可能打得過他!”這支人馬的名義主帥格謙嘆了口氣,回答的聲音裡透着疲倦與無奈。
此番北進徹底敗了,敗得稀裡糊塗。大夥不遠千里來奔襲魯城,結果剛剛看到了青灰色的城牆,連陣勢還沒來得及拉開,便聽到了知世郎王薄已經兵敗的消息。緊接着,孫宣雅被擒、劉春生被殺、劉霸道生死未卜、蕪蔞和饒陽相繼失守,壞消息一個接一個,趕着趟兒般從南邊傳來。如果不是大夥見機得快,估計此刻的結局就像東海公高士達一樣,被人堵在蕪蔞縣旁邊的一個小山谷裡,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從知世郎王薄派人冒死送來戰敗消息的那一刻起,偷襲魯城的豪傑們便果斷回撤。但衆人爲了避免被楊義臣老賊迎頭堵住,不敢像北上時那樣大搖大擺地走官道。而鄉間這些由百姓用腳踩出的小路又廢棄了太長時間,走起來既耗精神,又費力氣。
即便如此,衆人依舊走得提心吊膽。稍有風吹草動,便疑神疑鬼。而老天也跟大夥過不去,每個早晨都有薄霧下降。霧氣後總象隱藏着數萬兵馬,隨時都會給衆人致命一擊。
彷彿跟大夥開玩笑,一陣激烈的馬蹄聲突然從前方的山丘上炸起,由遠而近。“完了!李仲堅!”正在相對着嘆氣的格謙等人立刻用手按住了刀柄,臉色由白轉青,有青轉灰,關鍵時刻,竟沒人能說出一條完整的將令。
嘍囉們也立刻炸了營,趴在地上裝死的裝死。拔腿逃命的逃命,哭爹喊娘,狼狽不堪。
只有楊公卿還保持着冷靜,他側耳聽了聽,扯着嗓子喊道,“大夥別慌。是我昨夜派出的斥候。大夥別慌,是自己人,自己人,別亂放箭!”
“自己人,不要慌,不要放箭!”幾名騎在馬上的土匪把手放在嘴邊,一同扯着嗓子大喊。
聽到喊聲,緊張到寒毛直豎的嘍囉們停止了胡亂射擊,手中的羽箭卻依舊搭在弓弦上,警惕薄霧後的一舉一動。很快,那嚇死人的馬蹄聲便開始放緩,轉穩,數名渾身冒着“白煙”的輕騎穿破薄霧,站在不遠處的土丘上向楊公卿抱拳施禮。
“報!楊帥,石牌渡附近沒有發現官軍,永濟渠上也沒有大船通過!”雖然將大夥嚇了半死,但斥候的聲音聽在耳朵裡猶如佛唱。
“呼!”幾名寨主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將手從刀柄上挪開,擡頭挺胸,放眼張望,彷彿天邊的晨光也開始變得明亮。
“清池城的守軍有沒動向?南皮城附近有沒有官軍出現?”楊公卿皺了皺眉頭,大聲追問。
“清池城守軍依舊閉門不出。南皮城?”斥候猶豫了一下,喘息着回答,“屬下的人還沒從那裡趕回來,消息不能確定!”
“再探,有情況火速彙報!”楊公卿揮揮手,命令。
“是!”斥候跳上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隱隱帶着淡黃色的薄霧背後。楊公卿目送着他離開,回頭看看戰馬上搖搖欲墜的自家弟兄,再看看滿臉茫然的格謙、王進寶、張金樹等寨主,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哎――!”
“哎――!人不能和命爭啊!”聽見楊公卿嘆氣,天威將軍格謙嘆息着附和。他還沒從戰敗的打擊緩過神來,總是懷疑那個李將軍是老天派下來收拾衆人的武曲星。這種心態非常影響士氣,但偏偏這支兵馬裡他威信最高,說得話最有分量。
“這不是命,是大夥太小看了姓李的!”楊公卿的年齡比格謙小得多,對他的頹廢很不滿意。“如果再來一次,咱們的結局未必會這麼慘!”
“還來?”格謙在馬背上晃了晃,齜牙咧嘴。“我說楊兄弟啊,你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總瓢把子和劉霸道要是逃不出來,今後誰還敢挑這個頭兒。要我說大夥還是儘快回到豆子崗(原字爲:滷亢)避一避風頭,免得姓李的發起瘋來,追殺到平原去。你沒王薄的人說那傢伙已經急紅了眼麼,把所有俘虜無論老幼全殺了!”
“死則死耳,這世界上誰能永生不死?”楊公卿撇着嘴搖頭。他有些看不起格謙那幅被霜打了般的窩囊樣子。失手就失手了,大夥從舉兵開始到現在,誰沒失過手。如果稍微受到一點挫折就向豆子崗那大鹽澤裡邊躲,這輩子幾時才能出頭?
“哎!”格謙能看到楊公卿臉上的不屑神色,短嘆了一聲,將頭歪向了一邊。楊公卿說得輕巧,短時間內各家山寨的元氣怎可能恢復。從去年起嘍囉兵已經開始變得難招了,姓李的如今又兇名在外。明知道萬一輸了就會掉腦袋,誰還願意再去冒險?況且即便大小當家們有心思找回一點場子,嘍囉兵們也未必願意追隨。
“幹咱們這一行,本來就是死中求活!官軍一時未必能殺回來,即便殺回來,走官道也比走山路節省體力。況且真的正面作戰,咱們未必就一定不是官軍的對手!”楊公卿不顧格謙的感受,繼續試圖說服衆寨主改走大路。他生性喜歡冒險,當年就是靠冒險襲擊楊廣的車駕,搶奪御營馬匹和輜重而一戰成名。眼下在河北羣豪中,他的勢力不算大,卻也絕不可以被人小瞧。特別是其麾下騎兵,行動起來絕對可以用“來去如風”四個字形容。平素裡楊公卿藉助騎兵的速度經常行出人意料之舉,除了這次攻打魯城勞而無功外,其他時候幾乎無往不利。
“可那姓李的也太厲害了。你算算,自從他來到河北,多少當家的都折在了此人手裡。如今他又勾結上了楊義臣那老傢伙。如果咱們倒黴正好迎頭碰上了……”格謙不看楊公卿,頭衝着其他幾位寨主低聲抱怨。
“就是,就是,這小子最近走大運,咱們暫時別惹他,等他時運過了再說!”同行而來的小寨主張金樹、王進寶等人紛紛附和。他們的實力遠不及格、楊、高、王等威名赫赫的大當家,因而只能選擇其中一個來依附。眼下格謙爲人處事遠比楊公卿低調,所以大夥也跟他走得更近一些。
“告訴大夥走快一些,爭取明晚之前能趕到鹽山!”格謙見衆人很給自己面子,示威般提高了聲音,命令。
鹽山在渤海郡北部,地方荒僻,樹木茂盛。衆綠林好漢趕到那裡,基本上就等於脫離了危險。如果官軍前來截殺,大小寨主只要化整爲零,帶着各自的屬下該鑽山溝的鑽山溝,該進林子的進林子,保證不會被人一網打盡。
“對,咱們是得抓點兒緊。這天兒馬上就亮了,曠野裡啥都藏不住!”衆寨主們七嘴八舌地響應。轉眼間,南腔北調的命令聲便在人羣中響了起來,“麻溜着,跑起來!”“趕緊地,別腿肚子上繫了秤砣般!”“利索點兒,利索點兒,沒吃飯啊…….”
聽着衆寨主們的號令,楊公卿心裡感覺一陣厭煩。無怪乎王薄和高士達都一戰而潰,跟這種模樣的土包們搭夥,不敗纔是怪事。“弟兄們,抖擻起精神來,給大夥頭前探路!”他驕傲地扯開嗓子,大聲招呼了一句,然後抖動馬繮,頃刻間將格謙等人甩在了背後。
本來還睡眼惺忪的馬賊們聽到楊公卿的召喚,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立刻策動坐騎跟了上去。土丘下登時一陣大亂,沒有戰馬的嘍囉兵們被馬蹄激起的煙塵嗆得一邊咳嗽,一邊咒罵。衆馬賊卻充耳不聞,轉眼間將盟友拋下了一大截。
如果不是照顧衆人的速度,楊公卿和他麾下的七千馬賊早就沒了影兒,兩條腿兒跑不過四條腿的,這是千古不易的硬道理。可楊公卿知道他自己不能這樣幹,他現在需要的是人脈,只有把所有人,無論他瞧得起瞧不起的都平安帶回老巢去,他的楊字大旗才能樹起來。眼下知世郎王薄倒了,東海公高士達生死未卜,整個河北綠林道上,除了怕死鬼格謙之外,名望和實力都能和他楊公卿相提並論的,幾乎再也找不到。
這是一個天賜良機!河北綠林不能像瓦崗軍那樣威名赫赫,就是因爲有名望的大當家太多了,所以遲遲無法整合到一處。而經歷殺人魔王李旭和老匹夫楊義臣二人聯手這麼一收拾,楊公卿看到頭頂的天空中一片明朗。
輕風逐快馬,送我過高崗。秋日的陽光冒出山頭,薄霧立刻煙一般消散。此時正值秋末,霧散後的四野裡空曠異常。放眼望去,能看到天邊金色的流雲,卷卷舒舒地漂得自在。這是屬於豪傑的天地,適應者才能一展身手。那些沒本事、沒膽量又沒見識的人,只配給英雄做崛起的踏腳石。
“大當家,咱們非得帶着這些累贅麼?”軍師崔呈秀從背後追過來,貼在楊公卿耳邊提醒。與楊公卿一樣,從撤退的那天起,馬賊們就開始看其他幾家的嘍囉不順眼。要不是怕人背後戳脊梁骨,他們早就想棄之而去。
“嗯,這些人還有用!”楊公卿猛然帶住馬頭,屹立在一處土丘頂。數千輕騎立刻停頓,在其身後排成一個多列弧形橫隊。動作乾淨利落,整齊劃一。單從士氣上看,與其他幾家兵馬絕對不可相提並論。
楊公卿滿意地點點頭,目光從被朝陽照亮的年青面孔上一一掠過。都是和他一樣的年齡,個個身手不俗。如果帶着這樣一羣弟兄還無法在亂世中建立功業,他楊公卿又有何面目自稱英雄?
“請大當家訓話!”崔呈秀彷彿猜到了解楊公卿的心思,大聲喊道。
“恭請大當家!”馬賊們叉手失禮,迴應聲如雷鳴般響撤四野。遠遠地跟在後邊吃土的其他幾家寨主聽見了,羨慕得兩眼冒火。與他們這些人手中的兵馬比起來,大夥根本就是一羣剛放下鋤頭的農夫,而楊公卿所部則是一支正規官軍。即便是大隋府兵,也未必有如此精銳。
“嗤!”天威將軍格謙鼻孔裡冒了股白煙,不滿地搖頭。“楊兄弟就愛顯擺,大夥別搭理他,抓緊時間從坡底下過去。有本事他去挑李仲堅,有本事去挑羅藝的虎賁鐵騎!”
“弟兄們,你們說,咱們這次失風了麼?”彷彿聽見了格謙的詆譭,楊公卿沐浴在秋日的晨曦中,向所有人大聲質問。
他不能再忍了,無論走大路還是小路,兩日之內這支兵馬就可脫離危險。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如不把握,將來會追悔末及。
“失風?”有人不理解地問。奔襲數百里而一無所獲,並且被形勢逼得狼狽而逃,的確是失了風。但楊大當家顯然要的不是這個答案,這一點,在山丘下仰望的寨主們心裡清楚,楊公卿麾下的馬賊心裡更清楚。
“沒有!”崔呈秀帶着幾十名親兵,大聲迴應。
“你們說什麼,我聽不見!”楊公卿將手放在耳邊,故意裝做年老耳聾的模樣。
“沒有,沒有,沒有!”七千馬賊振臂高呼,聽得人心神激盪。
沒精打采的其他嘍囉聽見呼聲,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是啊,此行一無所獲,但的確不能算失了風。至少大家活着撤了回來,而其他兩路兵馬至今生死難料。
“以前都是狗官們主動進攻,咱們疲於招架,而這次是咱們主動進攻,並且曾經連下數城。雖然其他兩路弟兄受了挫折,但咱們還在,咱們穿越八百餘里,讓狗官們看到了咱們的力量,從此不敢安枕!你們說,是狗官們輸了,還是咱們輸了?”楊公卿揮舞着拳頭,用衆人都能理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力量。
“狗官!狗官!狗官!”馬賊們的精神頭徹底被調動了起來,一同振臂高呼。
“如果狗官擋在咱們回家的路上,你們敢於一戰麼?”楊公卿見士氣可用,快速轉變話題。
“戰,戰,戰!”不光山上的馬賊被楊公卿撩撥的熱血沸騰,連山丘下疲憊不堪的其他嘍囉也被其激情所感染,揮舞着各式各樣的兵器,大聲響應。
“好,今天我就帶着你們殺出一條血路,無論誰攔在前面,都殺光他們,決不退縮!”楊公卿抽出橫刀,在日光中虛劈,刀身於秋風中畫出一條亮麗的弧線。
“決不退縮,決不退縮!”四千馬賊,萬餘嘍囉,滿臉通紅地高喊。他們很欣慰到了這種時刻,還有一個敢於擔當的英雄站出來,給大夥指明前進的方向。
“好,大夥今早就在這土丘下紮營造飯,先吃個飽。一個時辰後起身趕路。我半天雲的弟兄在前邊,你們跟在後邊。咱們劈一條路回家,神擋殺神,鬼擋斬鬼!”
“神擋殺神,鬼擋斬鬼!神擋殺神,鬼擋斬鬼!”大小嘍囉們瘋子般迴應,根本不顧各自的寨主就在身邊。連日來偃旗息鼓,這種陰溝老鼠一樣的日子讓他們煩透了。官兵擋路怎樣,殺過去就是了。有半天雲在在前邊,大夥還怕官軍作甚?
沒人再請示格謙、王進寶等寨主的意見,很多小頭目自作主張地開始給屬下分派已經非常有限的軍糧。疲憊沮喪的嘆息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微笑與歡呼。這支隊伍又恢復了活力,無論格謙等人高興也好,不高興也罷,事態發展已經不受他們幾個人所左右。
“格,格大當家,姓楊的也忒不把你放在眼裡!”張金樹氣急敗壞,頓着腳抱怨。
“楊兄弟有能力,讓他盡情發揮便是。這個時候,他肯留下來跟咱們共同進退,已經不易!”格謙突然變得很能忍,笑着迴應。
“他這簡直是趁火打劫!”張金樹見挑撥不動格謙,恨恨地罵。
“當前咱們要以大局爲重,畢竟楊兄弟麾下騎兵多,探路和打聽官軍動向都離不了他。”格謙搖了搖頭,目光好像洞察了世間一切。“東海公多半是不在了!”他又發出一聲嘆息,然後跳下馬背,牽着坐騎緩緩走向山丘下的一條溪流。
初冬的溪水還沒結冰,但寒冷徹骨。格謙先讓坐騎喝飽了,然後捧起冷水向臉上撩了幾把,接着,從掌心處拔出一片折斷的指甲,忍着錐心刺骨的痛,將其輕輕放入溪水裡。
水面上立刻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跡,緩緩地漂向遠方。“格兄受傷了?”有個關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令格謙的身體猛然僵直。
“沒,沒有,下馬時不小心,被馬繮繩上的裂口颳了一下!”不用回頭,格謙也知道身後那個假仁假義的東西是誰,淡淡地答了一句,同時用手掌按住了腰間刀柄。
“他奶奶的,這鬼天氣,冷得馬繮繩都起了刺!”身後的腳步聲嘎然而止,半天雲楊公卿在距離格謙五步遠的位置站好,伸手扯下一根落光了葉子的枯樹枝,丟到山溪中,打起一連串的水漂。
“是啊,這鬼天氣。楊當家找我有事兒?”格謙不動聲色地和楊公卿打着哈哈,轉過身,與楊公卿正面相對。
“剛纔的事情沒跟格當家商量,楊某非常過意不去。但楊某也是迫不得以,請格當家見諒”楊公卿抱拳,恭恭敬敬地給格謙做了個揖,算是賠罪。
“哪裡,你年紀比我青,見識也比我高,能將大夥的士氣重新調動起來,格某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跟自家兄弟爭一時長短!”格謙非常寬厚笑了笑,側開身,以長者身份還了個半揖。
“如此,楊某就心安了!”楊公卿的眉毛輕輕跳了跳,臉上立刻現出了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這路上之事,還得多仰仗楊當家!”格謙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時刻跟在楊公卿身後的四名騎手,然後扯着嗓子,衝着溪流邊洗臉的衆位寨主們高聲喊道:“從今天起,路上的安排大夥都聽楊當家的。楊當家的話便是我的話,大夥不要怠慢了!”
有了他這句交代,接下來的事情變得好辦得多。楊公卿先是精簡輜重,下令將一些不易攜帶,價值又不算高的罈罈罐罐全部丟掉。然後從自家的馬隊中抽調出幾百匹馱馬,讓隊伍中年紀過大或者過小的嘍囉都以馬代步。接着又派出兩隊騎兵,沿官道兩側向前搜索,殺死所有遇到的百姓和行商,以免其泄漏大夥行藏。最後才安排撤離順序,以最本部騎兵爲前鋒,其他各部抽調出來的勇悍者爲後衛,夾着所有人向南急行。
所有的安排被接下來的事實證明了其效果。大夥的撤退速度加快了將近一倍,並且慢慢又拾回了已經被山路折磨光的精神頭。特別是楊公卿麾下那些騎手,走平坦的大路至少令他們能比走鄉間小路少消耗七成體力。纔到了下午未時,走在隊伍正前方的馬賊們已經有精神唱歌,“妹子啊,你的眉毛像魚鉤,一支鉤在了心尖上…”“我拉着長弓去射大雁,卻看見你走在溪流邊,青紅色的果實細細的腰,哥哥我看得直心焦……”不知道從哪個時代創作,也不知道是起源於那個民族的小調此起彼伏地在人羣中傳唱,沒有風、雅、頌那樣齊整,卻令所有人腳步變得輕快。
當順手幹掉了一夥武裝私鹽販子,並將所有戰利品由幾家隊伍平均分配後,流寇們的士氣愈發高漲。他們幾乎完全忘記了可能隨時撲過來的官軍,也無視於一些堡寨上空升起的狼煙。順着官道,大搖大擺。
下午申時,前方探路的斥候送來急報。數日前對大夥視而不見的南皮縣尉崔新勃帶領三千兵勇,堵在了石碑渡口,背水列陣。
“你看清楚了,他們只有三千人?”沒等衆寨主開口,楊公卿搶先問道。
“的確只有三千多人,只紮了三個營壘,連半個河灘都沒站滿!”斥候猶豫了一下,肯定地回答。
“有騎兵麼?”楊公卿無視格謙等人的存在,繼續追問。
“很少,肯定沒超過一百,其餘都是步卒!”斥候快速給出了一個令人放心的答案。
“沒騎兵他們能幹個球!”楊公卿張口罵了一句粗話,然後轉過身來對衆寨主們命令,“諸位哥哥在此稍微休息片刻,我去去便回!”說罷,帶着自己的親衛,呼嘯而去。
崔新勃顯然過低地小瞧了他的對手。隨着官軍在河間各地的輝煌戰績傳來,他認爲自己也能趁機撈取一些功名。即便殺不了楊公卿,至少可以把流寇們堵在石牌河北岸兩三天,以便楊老將軍和李大將軍騰出手來將其包圍。
誰料楊公卿根本不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還沒等鄉勇們將背水一戰的架勢拉開,四千多馬賊已經斜着捲了過來。他們沒有陣型,就像一羣被捅壞的巢穴的野蜂。口裡罵着亂七八糟的髒話,刀片在日光下耀眼生寒!
“放箭,放箭!”崔新勃沒想到楊公卿不讀兵書,看不出當年三齊王韓信用兵手段的厲害,迫不及待地下令。
“踩死他們!踩死他們,背後有人看着呢!”楊公卿的命令簡潔明瞭。
背後有人看着!這句話比任何動員令都好使。大小馬賊如吃多了麻黃的野狗,根本不在乎頭頂上飛來的“毛毛雨”。他們要讓官軍知道知道半天雲的厲害,也捎帶教訓教訓那些觀戰的其他嘍囉,讓他們懂得什麼樣子纔算真正的綠林好漢。
涌到本陣前觀戰的格謙等人驚訝得目瞪口呆。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已經顧不上再計較楊公卿的囂張了,注意力完全被其不要命的打法吸引到戰場上。
“楊兄弟真夠勇敢的!”鹿角寨當家王進寶低聲稱讚。
“匹夫之勇而已!”雞冠山當家李明澤和他看法迥然相異。
二人的話音剛落,敵我雙方已經發生接觸。鄉勇們射出的羽箭大多被疾馳的戰馬甩空,土匪們的刀子卻不客氣,快速在人羣中割出數到血槽。如沸湯潑雪,轉眼之間,鄉勇們陣型便被衝得支離破碎,緊跟着破碎的是那三座倉猝搭建起來的營壘。石牌水迅速變了顏色,鄉勇們的屍體順着水餃子一般向下遊漂。很快,那些活着的鄉勇便紛紛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裡,以各種各樣的姿勢向對岸遊。土匪們則縱馬衝過去,在深度僅僅沒到戰馬前肢的河灘上放倒一排又一排屍體。再一轉眼,楊公卿拎着一顆人頭跑回來,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就這麼一個狗官,卵子毛都沒長齊!”楊公卿將血淋淋的人頭向衆寨主們面前一拋,狂笑着說道。
幾位寨主不約而同地將身體向後躲了躲,與其說是在躲人頭上飛濺開來的血水,不如說是在躲楊公卿身上的殺氣。“楊兄弟且喝一盞壯威酒!”大當家格謙反應最快,從馬鞍旁解下一個皮袋,自己先飲了一口,然後扔給楊公卿。
“待我去砍五顆人頭來,然後再飲此酒!”楊公卿接住酒囊,隨手丟給王進寶。將戰馬一撥,又衝回了已經被人血染紅的河道中。失去了指揮的鄉勇們或者逃走,或者請求投降。楊公卿和他麾下的弟兄不理睬對方的哭喊,追上一個砍一個。五顆人頭快速被楊公卿收集齊,他用單手挽着戰利品的髮髻,拎在半空中折回。然後將人頭向衆寨主腳邊一摔,伸手從王進寶懷中奪回酒囊,揚口朝天,一飲而盡。
“痛快,痛快!”將一囊酒水鯨吞後,楊公卿用血手擦了擦嘴巴,大聲叫道。
“痛快!痛快!”其他幾位寨主雖然沒有殺人,也沒有喝酒,臉卻都醉成了陀紅色,拍着巴掌大叫。
“半天雲,半天雲!”大小嘍囉們不分山寨,齊聲歡呼,聲震霄漢。
燕趙素敬慷慨男兒,無論楊公卿在早晨時奪權的手段有多卑鄙,到了這一刻,他已經令大多數寨主和嘍囉兵們心折。只有原來的名義頭領格謙無法接受被拋棄的命運,在衆人歡呼聲中,悄悄地將頭扭開了去。
奪下石牌渡後,流寇們士氣更高。他們以最快速度涉過石牌水,沿着官道呼嘯南行。再也沒有地方兵馬敢上前搠其鋒櫻。當夜衆人打着火把從鹽山縣城下經過時,守城的鄉勇甚至嚇得一箭都沒敢放,眼睜睜地看着流寇揚長而去。
第二天下午,流寇們嚇跑了守衛在通匯河石橋上的官軍,平平安安地跨過了這條河上唯一的通道。然後急轉向東,來到一個名爲十字嶺的廢棄驛站。
“由這裡向東,便是鹽山。如果各位還堅持入山的話,咱們就此別過!”吃罷一天中的第二餐,楊公卿將幾位當家人召集到一處,笑着宣佈。
“楊兄弟這話是什麼意思?”王進寶第一個不高興了,站起來質問。經過這兩天一夜的強行軍,他已經對楊公卿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此刻非但不再憎惡楊公卿跋扈,反而唯恐對方把自己當成外人。
“昨天早上之事,楊某是迫不得已。此地已經距離鹽山不遠,大夥都能平安脫身了,而楊某想去的地方是平昌,所以也不再勉強你們跟着我!”楊公卿突然變成了謙謙君子,先四下做了個羅圈揖,然後笑着回答。
“楊兄弟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大夥的命都是你救的,從此後你說向東,咱們絕不往西!”對楊公卿心折的豪傑不止王進寶一個,很快,其他幾位寨主也開始“抗議”。
“對,高士達要是回不來,咱們以後推你爲總瓢把子!”一直對楊公卿不甚服氣的李明澤也大聲叫嚷。識時務者爲俊傑,楊公卿已經在石牌河邊上展示了他的真正實力,有樣一個強勢老大不跟,而去追隨什麼已經落了勢的格謙、高士達,傻子纔會那樣選擇!
“既然大夥信得過我,楊某今天摞一句話在這。跟着我一起走的,只要楊某活着,就不會讓你們先死。不跟我走的,楊某決不勉強,通往鹽山的路就在東邊,我已經派人探過了,此去二十里絕對沒有官軍埋伏。你們儘管入山,楊某在這裡恭送!”楊公卿摔下粥碗,大聲道。
“我跟着楊兄弟!”“我也跟着楊兄弟!”“唯楊大哥馬首是瞻!”大小寨主們紛紛迴應,以粥爲酒,對天立誓。
撤回來的兩萬七千多嘍囉兵,除了楊公卿本部那七千餘馬賊外,其餘兩萬人中僅有不到六千人選擇了繼續追隨格謙。許多原屬於格謙麾下的頭目,也當機立斷改換門庭。見到大勢如此,格謙也無力反抗,笑着丟下幾句場面話,然後帶着屬於自家的那部分人衆灰溜溜轉向鹽山。
“格大當家,你就這麼算了!”急行出二里之後,張金樹湊到格謙身邊,氣哼哼地替對方報打不平。“高二當家麾下不還有一哨兵馬麼,您老回去後跟高二當家合兵一處,還怕了他姓楊的?”
“開道入秋時得了卸甲風,元氣至今還沒恢復!”格謙苦笑着搖頭。天成將軍高開道是他的結拜好兄弟,這次北上本來應該由高開道領兵,格謙坐鎮老巢。但高開道偏偏在關鍵時刻病了,所以格謙纔不得不親自帶隊。
“那也不能這麼算了!他姓楊的算什麼東西,沒本事自家去募兵,就會趁火打劫!”張金樹不服,罵罵咧咧地道。
“他佔不了多少便宜!”格謙冷笑着迴應。揮手喊家的心腹許令威,低聲吩咐,“你騎我的馬,將楊公卿的沿官道南下去平昌的消息寫在紙上射進鹽山縣城。他們自有辦法轉交給楊義臣!”
“是!”許令威從格謙手中接過馬繮繩,向北疾馳而去。
“跟我耍心眼,哼!”格謙如沒事人般背過雙手,鼻孔裡發出一聲冷笑。
馬蹄聲隱隱約約,忽遠忽近。
就在距離格謙不遠處的另一條山路上,有一匹高頭大馬踏起股股煙塵。馬背乘的是楊公卿麾下的一名斥候,但他的任務不是替格謙探路,而是悄悄地給對方“送行”。
“大當家把格謙和張金樹帶領六千殘兵入山的消息告訴知世郎王薄,難道那姓王的還敢冒着被天下英雄恥笑的風險吞了格當家的部衆麼?”軍師崔呈秀不太理解楊公卿的用意,低聲詢問。
知世郎王薄帶着幾千名殘部退進了鹽山,這是僅有楊公卿和他的心腹才知道的秘密。這兩天格謙之所以膽子大,其中一個原因便是王薄已經派遣心腹將楊義臣和李旭二人的動向打聽清楚,並輾轉將消息交給了楊公卿麾下的斥候。
江湖上講究知恩必報,楊公卿給王薄的回報便是格謙和張金樹二人的部屬。“知世郎是個聰明人,他當然不能落井下石。但楊義臣老賊狡詐多端,說不準他的人會埋伏在去鹽山的路上!”
“大當家不是說過方圓二十里沒有官軍麼?”一名親信忍不住插嘴。
“大當家從不說謊!”崔呈秀立刻醒悟,瞪了那名親信一眼,搶先替楊公卿回答。
楊大當家從不說謊,通往鹽山的上道上的確沒有官軍埋伏。但知世郎王薄新敗後急需補充兵力,也是個無法忽略的事實。
傍晚的山路旁,數千“官軍”舉起的木弓。
片刻後,天威將軍格謙瞪大雙眼倒地,身體上插滿了白羽。
“這羣蟊賊,簡直是夥發了瘋的野狗!”放下鹽山縣令趙德明快馬加鞭送來的密報,太僕卿楊義臣搖搖頭,冷笑着點評。
與楊公卿動向密報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個未經確認的消息,或者說是真真切切的謊言。渤海郡的流寇們紛紛傳說,在與楊公卿分開的當天晚上,天威將軍格謙便落入隋將楊義臣佈置下的陷阱裡。格謙當場被殺,張金樹和其他殘兵趁着天黑逃入密林躲避,最後被聞訊趕來的知世郎王薄救走。
而事實上,楊義臣和李旭二人根本沒向渤海郡派一兵一卒。在採用圍三闕一和聲東擊西戰術收復蕪蔞縣後,二人聯手將高士達堵在了縣城南邊的採菊谷內。高士達身受重傷,自知難保,當夜命心腹將自己刺死,以自家首級爲信物請求官軍放其餘嘍囉活命。楊義臣主張將所有俘虜一併斬首,李旭主張赦免,二人爭執再三,最後採用折中的辦法,將俘虜中的大小頭目全部斬首,其餘普通嘍囉押送到涿郡,和先前被俘的孫宣雅部一道在地方郡兵的監督下從事軍屯。
隨後,兩位將軍又尾隨着流寇們敗退的腳步收復了饒陽,樂壽,一直追過了漳水,在河間和平原兩郡交界處,一個名叫弓高的縣城修整補給。
對於從魯城倉惶撤退的格謙和楊公卿部,太僕卿楊義臣建議官兵們在弓高縣城內先緩一緩精神,以逸待勞。憑着多年的經驗,老將軍認爲土匪們都是些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便宜可撈的時候還能互相合作,一旦空手而歸,肯定有人會從同伴身上打壞主意。
事實也正如其所料,楊公卿吞併了其他幾家山賊,格謙也被王薄和楊公卿聯手所害。唯一令老將軍有些失望的是,麾下兵力壯大了一倍的楊公卿居然不肯直接沿永濟渠殺回平原,反而遠遠地繞了個圈子,取道渤海郡東南折向平昌。
“這賊,我先前看他氣勢洶洶,還以爲他真是個人物!”想想楊公卿在渡過通惠河之前的囂張模樣,鄧有見冷笑着罵。(ngzw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轉載)
“野狗麼,自然是叫喚的聲大,實際上膽子卻非常小!”侯橋聽大夥罵的痛快,笑着附和。“那東西沒了吃食,便會自己咬自己。要讓它們大起膽子來與老虎拼命,卻是萬萬不能!”
這句比方引得將士們鬨堂大笑,個個都贊楊老將軍“野狗”兩個字用得貼切。待笑鬧夠了,纔有人低聲補充了一句,“這下也好,仲堅兄至少不會再覺得土匪們無辜了。連自家同伴都算計畜生,怎還值得憐憫!”
“不是憐憫,而是地方上需要勞力。軍屯不比民屯,他們所得七成以上要供給軍隊!”李旭見楊義臣麾下的袍澤們將話題轉向自己,搖了搖頭,笑着跟大夥解釋。
“反正他們來殺你,最後你還給了他們一碗飯吃。這樣的好事兒,也就你李大將軍做得出!古有佛陀舍肉飼鷹,今有李將軍捨身養狗,道理一樣,結果不同!”鄧有見微笑着,將李旭好一通數落。
“把人都殺光了,看誰給你種地!難道鄧將軍只吃肉糜乎?”李旭反脣相譏。
自從博陵軍恢復正常後,李旭的好心腸便又成了大夥的取消對象。以楊義臣爲首的府兵將領們笑他是東郭先生,不惜冒天下大不諱救一羣狼崽子。而李旭卻以養過狼的經歷反駁說:其實狼非常通人性,被收養後很少反噬。況且流寇們之所以造反,十有是迫於無奈。如果有個不搶掠便能活下去途徑,無論多艱難,他們肯定都不願意再去作賊。
由於各自經歷不同,大夥彼此之間的類似爭執還有許多。但都控制在口舌之爭範圍,並沒有傷到彼此之間的和氣。個別時候因爲觀察角度不一樣,李旭和楊老將軍兩個反而覺得對方的觀點也有可取之處,至少想到了自家原來並未注意的一面。
比如楊義臣對李旭在六郡私自重開科舉的政策就非常不屑。他認爲先皇和本朝陛下的經驗已經證明了,科舉並不能真正選拔出有用之才。反而因爲這種政策與朝廷現行選材政策不符,讓人很容易誤解李旭準備割地自據。
但李旭認爲,科舉的作用不僅僅是爲國選材,同時也有防止言路閉塞的作用。如果滿朝文武都出身於世家大族,則朝政政令必然會優先照顧世家利益。只有不同出身的人都能有機會說話,纔會避免世家子弟活得越來越滋潤,而平民百姓活得越艱難,到最後不得不揭竿而起。並且有了科舉這一條出路,很多寒門出身的人才便會按照正當途徑去謀求出身。眼下盜賊中也不乏真豪傑,如果當初有機會一展才華,他們亦不會投身匪類。
“這豈不是說越卑賤者越聰明,肉食者必然鄙?”一次爭論中,楊義臣悻然道。
“肉食者接觸的東西多,通常比普通人家出身的子侄更有遠見!”根據自身經歷,李旭坦然承認,“但肉食者多爲自家利益而謀,一旦其將家族利益放於國家利益之前,禍患大矣!”
聽了這句話,楊義臣很久沒有吭聲。在那之後,每當他與麾下議論大事,定然以軍中長者的身份邀請李旭參與。雖然此時旭子的官職不比楊義臣低,本着向前輩學習的心思,他通常都樂於奉陪。久而久之,他與楊部將士都混得很熟,彼此之間已經能以表字相稱,也能虛心接納對方的一些不同意見。
當事人都不是非常在意這些爭論,笑笑而過。誰也沒發覺,在那戰亂的年代,因爲幾句爭執,一念之差,到底有多少人得以活命。雖然軍屯的土地不會分給屯田者,雖然軍屯的收益大半要充做博陵軍的補給!
“不提這些,咱們還是說說,到底跟楊公卿怎麼打!”楊義臣見衆人不小心將話題越扯越遠,揮揮手,笑着命令。
“自然是直接殺過去,將那些野狗殺散了了事!”侯橋跳起來,提出了一個毫無價值的建議。
“在李將面前,你最好有點樣子!”楊義臣笑着呵斥了一句,把侯橋趕回座位。
“李將軍是自己人麼?”侯橋委委屈屈地小聲嘀咕。楊義臣在自家弟兄面前不擺架子,所以侯橋等人也很少顧忌什麼。有話向來直說,包括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李將軍肯定與咱們並肩作戰!”楊義臣將目光轉向李旭,從對方眼裡找到自家需要的答案。“但咱們如果進入平原郡,可能要面對的不止是楊公卿!”
“高開道和竇建德兩人本來想去救援高士達,但走到半路上,聽聞高士達兵敗的消息,又縮回了豆子崗(齒亢)!”鄧有見比侯橋處事沉穩,想了想,鄭重說道。
自從兩個月前大夥與趙萬海開戰後,河北各郡便打成了一鍋粥。不但商路被遮斷,各地之間的消息也很難及時送到。根據這幾天在弓高縣修整時收集到的情報,鄧有見描繪出了一個無比複雜的局勢,“瓦崗軍已經趁勢殺過黃河,如今武陽和汲郡都受到其威脅。爲了保護黎陽倉,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大使虎牙郎將王辯已經各領所部兵馬撤離豆子崗,趕往黃河邊上去阻截瓦崗軍。竇建德和高開道兩個把其他幾家寨主的殘部都收集了起來,各成一軍,勢力已經不可忽視。張金稱也趁機翻身,眼下已經殺到了武安郡的平恩,清河郡守楊善會身後受到威脅,不得不撤回到本郡保境!”
“高士達曾經是河北綠林總瓢把子,他死後,很多都準備接替這個位置,以便號令羣雄。咱們如果此刻在通往平昌的必經之路上截殺楊公卿,必須時刻提防竇建德和高開道兩個爲了沽名釣譽從背後殺過來!”他想了想,繼續補充。
“嘶!”聽完鄧有見的分析,很多將領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氣。他們不怕與任何一支流寇交手,卻不願意人一擁而上羣毆。“咱們對豆子崗附近的地形不熟,所以地利並不在我!”楊義臣部的長史韋清低聲議論,“大軍壓境,敵人必然要凝成一個團,人和也不輸於我,至於天時……”(ngzw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轉載)
“老夫不認爲殺人者會有天佑!”楊義臣皺了皺眉,出言打斷了韋清所說的書生之言。“老夫需要大夥議一下,在最壞情況下,這仗咱們如何打!”
“最壞的情況不過是,咱們會三面受敵,只有北向一面可退!”侯橋笑了笑,說道。這讓他想起數日前的攻城戰,當博陵軍讓開南側城門後,先前還吶喊着和官軍拼命的嘍囉們居然奪路便逃,根本不去想騎兵會不會從背後追殺。
“但我不認爲流寇們的心思有那麼齊。想要並肩作戰,他們至少需要再選一個大頭領出來。無論我們先攻擊楊公卿、高開道還是竇建德,對於其他兩人來說,都相當於替他們剪除了一個潛在對手!”他樂觀地分析道,將先前所描述的最危機情況一舉推翻。
“子通說得有道理!”楊義臣輕攆鬍鬚,“但咱們卻不得不提防有人目光放得比較長遠!據老夫所知,竇建德此人心機很深!”
“咱們可以一軍去截殺楊公卿,另一軍去威逼竇建德和高開道!”李旭想了想,建議。
“老夫也覺得這樣比較穩妥!”楊義臣給了李旭一個會心的微笑。和年青人打交道就是舒坦,他們總能讓你忘記自己的年齡,“仲堅準備打哪一路,說給老夫聽聽!”
“楊公卿麾下騎兵居多,所以行進速度很快。從這份密報在路上耽擱的時間推算,此刻楊公卿已經繞過了渤海郡的無棣和樂陵,如果他想以最快速度跑回豆子崗,肯定會沿着馬頰河岸邊走。”李旭稍做遲疑,便十分肯定地給出了答案。“所以,我準備以輕騎中途截殺他,至少要把他的兵馬留下一半!”
“也好,老夫麾下多是步卒,追他也不容易,不如直接南下去威逼竇建德!”楊義臣點點頭,迴應。
兩位主將既然已經做好了規劃,其他將領能做的便是將這份計劃的細節補充完整。爲了防止羅藝藉機生事,楊義臣命令鄧有見率領部分兵馬先行返回魯城,一邊養傷,一邊加強戒備。而爲了彌補楊義臣所部兵馬在人數上的短缺,旭子也主動提出,讓隸屬於自己管轄範圍內的,涿郡郡守郭絢帶領其麾下郡兵協助楊義臣。
“你也得小心羅藝殺過桑乾河。他麾下的鐵騎消耗巨大,光憑目前其佔據的幾個郡,根本養活不過來!”在送李旭出營時,楊義臣私下裡提醒。
一名具裝甲騎平素需要兩到三匹戰馬,還需要有大量的馬伕、獸醫隨軍。所以憑藉六郡賦稅和朝廷的供應,李旭也只勉強湊了一千甲騎出來。而羅藝治下地廣人稀,光憑從百姓頭上收的錢糧,他的確難以自給自足。
爲了自保,羅藝肯定會打上谷和涿郡南部地區的主意。而爲了讓治下各地不受兵火,李旭也必須把很大一部分力量留下來防備虎賁鐵騎。他是六郡撫慰大使,保境安民是逃不過的責任。“我準備讓軍司馬趙子銘和壯武將軍呂欽兩個帶着其餘步卒先行返回博陵,隨時準備應變。至於徹底剿滅竇建德等人的事情,還請老將軍多費心。”他想了想,鄭重請求。
“嗯,此事不急!”楊義臣皺了皺眉頭,雙目中閃過一重疑雲。他非常喜歡和眼前的年青人並肩作戰,但對方今天的話語裡明顯帶有一種即將分別的意味。“擊敗楊公卿後你準備去哪裡?有接到朝廷的將令麼?”
“謠傳有一道給我的任命被流寇堵在了黃河岸邊!”李旭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無論傳言是真是假,我都會從渤海郡渡河,到黃河南岸去請聖旨!”
“黃河南岸?”楊義臣聽李旭說得鄭重,忍不住驚詫地追問,“那不是齊郡麼?你繞那麼遠去幹什麼?”
“那是張老將軍的家!”李旭點點頭,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