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武將軍劉義方比預計時間晚了四天才返回幽州地界。車駕進入薊縣時已經是半夜,他卻不顧疲憊,直接闖到了大總管羅藝的府邸。主從二人秉燭商討了兩個多時辰,直到窗戶紙發亮,才紅着眼睛各自去休息。
第二天上午堪堪過了巳時,羅藝便迫不及待地趕到了議事廳。命令親兵擂鼓聚將,召集麾下所有肱股共同商討下一步的舉措。
與博陵方面交涉失利的流言早已在軍中傳開,所以年青一代的將領們個個擦拳摩掌。幽州素來重軍功,而眼下在羅藝的治地附近又缺乏堪與虎賁鐵騎抗衡的對手。因而攻打博陵是很多軍官近年唯一可把握的機會,倘若錯過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盼到。
一些沙場老將和文職幕僚卻面色凝重。眼前的富貴來之不易,他們不希望因爲某個決策的倉猝而將已經握在手中的繁華也賠進去。況且兵危戰兇,影響勝負的因素很多,不僅僅是敵我雙方的軍力對比。一場偶然發生的暴雨、一次毫無徵兆的瘟疫,都可能毀滅一支百戰雄師。所以能將決定做得慎重些,大夥還是慎重些爲妙。以免投機不成,反被人倒追上門,連安身立命的資本也丟掉。
冒進和持重兩派的爭執由來以久,誰都說服不了誰。因此每每外界出現風吹草動,雙方私底下肯定又是一番脣槍舌劍。但有羅藝在帥位上鎮壓着,大夥都儘量把攻擊範圍限制在對事不對人的框架內。偶有違反,也很快糾正過來,不讓幽州道整體蒙受損失。
這一次,羅藝沒給任何人逞口舌之利的時間,衆人剛剛到齊,他便命令劉義方將一封據說是冠軍大將軍李旭的親筆信取了出來,當衆朗讀。
整封信寫得文四駢六,根本不像由武人所寫。但字裡行間所表達的意思幽州衆人還是聽明白了,博陵軍在敷衍他們,並且是以一種蔑視的眼光來敷衍。說什麼“武將之責,但在守護”,好像幽州軍就是一夥餓紅了眼的強盜,打下天下來爲的就是坐地分贓一般。談什麼“嚴整軍紀,多行仁義”,彷彿全天下除了他李大將軍外,別的武將都是縱兵行兇的歹徒,早晚必遭天遣。你李旭既然有聖人心腸,爲什麼不把五個半郡的基業奉獻出來,然後歸隱林泉?還不是做着擁兵自重,尋找適當機會逐鹿天下的打算?
但這封信又不能完全看做敷衍,至少李旭在信中聲明瞭,如果幽州大總管羅藝南下剿滅竇建德,他將“擂鼓鳴角以壯將軍行色”,並且答應在竇建德、高開道被剿滅後,立刻上本皇帝陛下,表虎賁鐵騎“匡扶朝廷,解民倒懸”之功,決不眼睜睜地看着幽州衆人的戰績被某些居心叵測的官吏給抹殺掉。
‘李旭身邊有個高明的謀士在指點。’聽完信後,無論冒進派還是穩健派,都不約而同得出瞭如是結論。對於那位近鄰的秉性,本着知己知彼的念頭,很多幽州將領都多少做些瞭解。在他們看來,李旭屬於脾氣極爲剛直的那類武將,很少繞彎子跟人說話。包括上一次來信請求虎賁鐵騎北上草原抄突厥人後路,也是聊聊數語便將利害關係解釋得明明白白。根本不像這一回,給了人無窮的遐想空間,實際上卻等於什麼好處都沒答應。
光憑這封信便作爲宣戰藉口顯然有些牽強,那隻會讓旁觀者覺得幽州軍是惱羞成怒。但就此便把博陵軍當作盟友更不可能,對方答應的是待幽州軍解決掉竇、高兩路亂匪後,替所有將領向朝廷表功,而不是舉薦羅藝做河北討捕大使。況且此舉前提是幽州軍真的能剿滅叛匪,重建河北秩序。在竇、高二賊沒覆滅前,博陵軍等於和幽州軍之間什麼實質性的協議都沒有。
“小子倒是奸猾!請問劉將軍,大帥委託你的另一個使命,博陵方面答應沒有?”跟身邊幾個同樣年青的將領小聲嘀咕了幾句後,曹元讓沉不氣,第一個站起來表達自己的憤怒。
“沒有!”劉義方搖頭苦笑,“他們說官府不與民爭利,鐵器在本朝雖然屬於官府轉賣。但六郡和幽州都屬於大隋境內之地,無須像對突厥、高麗那樣嚴格限制。所以只要咱們這邊允許行商買賣生鐵,並在稅費方面慎重斟酌,糧食和生鐵之間的流通自然由民間便可帶動起來,根本無需官府再橫插一手!”
“那還猶豫什麼,直接打過去就是了!大帥所提的兩個建議他們都不肯接受,分明是仗着有昏君撐腰,不把咱幽州放在眼裡!”沒等劉義方把話說完,曹元讓已經氣得滿臉烏青,咆哮着道。
幽州大總管羅藝一共委託了劉義方兩項使命,第一項是與博陵方面相約共同出兵,替朝廷掃蕩河北各郡叛逆。第二項便是按照一個雙方彼此都能接受的價格,准許幽州以生鐵、馬匹和皮革交換博陵六郡的糧食。這兩項協議無論達成哪一項,在外界看來都等於將博陵綁上了幽州戰車。但是劉義方去了小半個月,居然半點好處都沒撈到。
“至於生皮和戰馬,對方倒是開了個口子!”不理會曹元讓的憤怒,劉義方聳聳肩膀,繼續道。他很看不起詐詐唬唬的曹元讓。但卻不願意跟此人傷了和氣。因爲對方真實情況絕對不像其表面上露出來的那般浮躁無知。此人之所以於大庭廣衆下一再裝瘋賣傻,不過是其背後勢力的一種處事手段而已。這一點,明眼人從曹元讓去年與忠武將軍步兵兩個起爭執後的處理結果上就能看得出來。蓄意污衊上司的曹元讓不過是被降了一級官,而追隨了羅藝多年的步兵卻被派去塞外坐鎮。與其說是羅公看重了其獨當一面的能力,不如說被踢出了幽州軍的決策圈外。
“他們說自家貨源價格遠低於幽州所供應,數量也能滿足軍中所需。所以多謝大帥美意。至於民間買賣,六郡從未禁止過,自然也不會過多幹預!”
此話一落,曹元讓的氣焰登時小了半截。鐵礦、生皮和戰馬三項,是整軍備戰所必須。因此幽州方所提出的交易要求,不僅僅是隻對自家有利。李旭治下六郡的鐵礦產量不高,生皮和戰馬更是稀缺。若是李旭想發展壯大實力,幽州所提供的三樣貨物缺一不可。但博陵方面卻利用幽州各地稅賦過高的弱點變相謝絕了這個提議,並且通過貨源與價格的探討,隱隱點明瞭他們可能還存在一個聯繫十分密切的盟友。
鐵礦的來源可能是河東,畢竟李淵和李旭還號稱同宗叔侄。至於生皮和戰馬,來源除了羅藝治下的遼東三郡外,只可能是胡人那裡了。想到這,有人立刻記起了當日替李旭送信的潘佔陽,皺着眉頭驚呼道:“上次那個姓潘的,不就是契丹人的什麼管家麼?莫非,莫非是契丹人一直在支持着他?”
“支持不一定,但彼此之間肯定有聯絡!”劉義方點點頭,對同僚的推測表示贊同。“從薛世雄所控制的地段出塞,一樣可以走到契丹人的部落。那邊好馬和生皮賣得素來賤,姓李的又是商賈出身,對這些東西門兒很清!”
“如果是契丹人問題倒不大。我擔心的是突厥人,傳說姓李的手中曾經有一頭白狼,被突厥人視爲聖物。”羅藝麾下的行軍長史秦雍想了想,憂心忡忡地道。
如果現實真如他所料,局勢便更加撲朔迷離。眼下大隋朝搖搖欲墜,很多本臣服於中原的外族已經重新露出了爪牙。遠的先不必提,就在緊鄰着河北的雁門郡,劉武周便打着突厥麾下小可汗的旗號四處攻城略地。如果李旭被逼急了,也效仿劉武周那樣引外寇爲援,幽州方面可就立刻要面臨腹背受敵的危局。
“這人怎麼能如此無恥,居然連突厥人都敢勾結!”幾個幽州將領不滿,義憤填膺地罵道。根本沒考慮自家無緣無故挑起戰火的舉動,與突厥人的行爲方式有多大不同。
“無論如何,咱們便不得不提防些!突厥人最恨的便是咱們幽州!”另外幾位追隨羅藝多年的老將建議。虎賁鐵騎坐鎮邊塞,主要對手便是突厥人。從羅藝以下一直到普通士卒,凡是有十年以上行伍經歷者,沒人刀上少沾過突厥人的血。
“我和子義昨夜已經推測過,姓李的不會與突厥人結盟。他爲人雖然有些不知道好歹,勾結外敵辱沒自家祖宗的事情卻也做不出來!”一直沒開口的大總管羅藝搖了搖頭,否決了這種可能。
污衊對手並不能擡高自己。幽州大總管不屑這樣做。他了解李旭,就像瞭解自己的過去一樣瞭解。這個人出身寒微,所以內心深處極爲驕傲。此人付出了比世家子弟多數十倍的代價,才一步步從普通士卒爬到大將軍高位,建立赫赫威名。此人會像珍惜羽毛一樣珍惜自己的聲譽,絕不可能短視到爲了一時之利勾結外族以自污的地步。羅藝甚至還可以料定,劉義方能這麼快拿着李旭的親筆信趕回來,肯定是於其到達博陵之前,遠在河南的李旭已經得到了薛世雄部全軍覆沒的消息,並猜到了下手之人爲幽州軍,所以提前做好了相應準備。
“那大帥還猶豫什麼?河北可是霸王之基,當年袁紹就是在那裡打下的根本。咱們與其坐等姓李的繼續壯大,不如早點將其連根拔起來!”正當羅藝對敵手讚賞有加之時,誤會了其本意的曹元讓又跳了隊列,大聲建議。
“老夫也早有此心。想憑几句空話糊弄我,姓李的算盤打得精,卻未免太小瞧了咱們!”羅藝冷笑着點頭,然後又非常猶豫地補充道:“但子義說他在博陵還遇到了另一夥人,令老夫不得不慎重!”
“誰?”幾個年青將領見羅藝如此猶豫不絕,知道來人才是所有問題的關鍵,異口同聲地追問。
劉義方臉上的表情明顯猶豫了一下,目光轉向羅藝,卻從主帥那裡沒有任何反對的暗示。想了想,儘量簡單地介紹道:“河東李淵的次子,鷹揚郎將李世民!”
幽州諸人之所以急着打博陵的主意,第一是由於雙方彼此之間離的太近,不將這個肘腋之間的麻煩解決掉,幽州軍就休想走得更遠。還有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由於李旭崛起時間短,根基薄,只要一戰吞了其治地,就不愁他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但河東李淵不一樣,此人三代公卿,門生故舊遍天下。即便是在最落魄的時候,只要發封信出去,也能拉起數萬追隨者來。況且這兩年李家已經將大半個河東道牢牢地握在掌心,要錢糧有錢糧要人才有人才,論實力絲毫不比幽州小。
如果幽州軍單獨面對博陵軍,取勝的把握至少有七成。但遇到兩李聯手,恐怕連半成把握都剩不下。因此,一些老成持重者不禁暗自懊悔,怨大夥千算萬算,不該漏算了兩李之間的關係。一些年青人卻氣憤不過,瞪着眼睛大聲嚷嚷了起來,“不過是又加上個李老嫗麼,一併擒了便是,難道他還有三頭六臂來!”
你等倘若真是信心滿滿,又何必提這個‘怕’字!看着年青一代們的表現,劉義方忍不住在心中嘆氣。暗道:“羅公這兩年也不知是被積雪晃花了眼睛,還是被痰迷了心竅。將一干有膽有識的老兄弟貶的貶,逐的逐,光啓用這些表面光鮮繡花枕頭。這種人用來打哈哈湊趣還差不多,指望他們去攻城拔寨,簡直無異緣木求魚!”
正懊惱間,猛然聽見一個平和的聲音問道:“劉將軍幾時見到的李世民,可曾與他詳談?”
‘這倒是個有心機的。’劉義方暗贊,擡起頭來,剛好看見羅成充滿疑惑的雙眼。見是少將軍垂詢,他趕緊站起身,抱了抱拳,朗聲回答:“回將軍的話,卑職是三天前碰到的李世民,跟他一起吃過兩頓飯,聊了聊對時局的看法。因爲未曾奉命,所以不敢與之深交!”
“劉將軍何不請李公子順路來幽州轉轉!”聽完劉義方的話,羅成低聲責怪,臉上的表情不無遺憾。
“此話我也提起過,只是李公子說他到博陵只是爲了看看自己的妹妹,所以抽不出太多時間。對少將軍的名頭他倒是仰慕得很,希望日後能有機會與您結交!”劉義方點了點頭,笑着回答。
羅成能看到幽州與河東兩家能結成盟友之後的好處,作爲在羅藝麾下奔走多年的老將劉義方又怎能看不到?只是對方明顯是負有使命而到博陵的,絕不會半途改變初衷。況且幽州大總管羅藝與河東道討捕大使李淵二人之間從來沒有過往來,臨時攀關係,哪會如此輕易攀得上?
“哦!倒是我將此事看得簡單了!”羅成點點頭,並沒有被對方刻意的奉承而感到高興,。“李公子何時有妹妹嫁到了博陵?咱們怎麼沒聽說過?況且他們兩家不是同宗麼?”
“這個情況末將也是剛剛得知。河東李淵的女兒便是大將軍李旭的妾室。先前估計是怕引得陛下不快,所以其身份秘而不宣。但至今李將軍依然沒有正妻,想必是極看重這門婚事,不忍再娶一個大婦來壓在唐公的女兒頭上。至於同宗,本朝胡風甚盛,五服之內的同姓通婚尚不足怪,更何況他們只是幾百年前的本家?”
“此言有理,那李淵本爲大野氏,跟飛將軍李廣未見得真有什麼關係!”羅成冷笑着搖頭,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屑,“能拉住如此一個好女婿,即便真是同姓,李淵想必也不會在乎!”
他的語鋒向來與目光一樣尖刻,此刻心中存了輕視之意,更不會給敵手留什麼情面。但在冷嘲熱諷之餘,心中卻未曾亂了方寸,很快,便從劉義方的陳述中嗅出了一些陰謀的味道來
“這麼說,劉將軍你到了博陵之後,等了好幾天才見到李世民的了?”奚落夠李淵和李旭二人的品格後,少將軍羅成皺着眉頭問。
“等了七天,幾乎是在臨走前,纔看李世民。”劉義方想了想,十分認真地回答。這也正是他和羅藝二人昨夜發覺的破綻之處,但二人是探討了近半個時辰後,才於細枝末節中找到了疑點。而羅成卻在聊聊數語中,便發現了蛛絲馬跡。其中高下,一望便知。
“劉將軍可否把整個過程詳細說說,晚輩總覺得其中蹊蹺甚多?”得到了肯定答覆後的羅成臉色愈發凝重,拱了拱手,請求。
帶着幾分欣慰,劉義方將目光看向幽州大總管羅藝。剛巧也在對方目光中看到了欣慰的神色。
“子義,你把整個過程從頭到尾說一下吧。孩子們都不小了,也該讓他們多參與些事情,省得一個個看上去沒輕沒重的!”衝心腹愛將點點頭,羅藝微笑着命令。
“謹遵大帥之命!”劉義方先向羅藝拱了拱手,然後清清嗓子,將這次出使的過程娓娓道來。
此番南下,他是以漁陽郡戶槽主薄的身份到桑乾河南岸採購糧食的,因此首先拜會的目標是上谷郡郡守崔潛。誰料到了易縣後,郡守崔潛卻不肯相見,推說小額需求只管在民間購買即可,若是大額,他亦不能做主,不如到博陵去找軍司馬趙子銘。
“那姓崔的真是窩囊,如此畏手畏腳,也不怕給他的家族丟臉!”聽劉義方說剛開始便碰到軟釘子,幾個幽州幕僚憤憤不平地道。
“今年春天新開出來的荒地中,至少有萬餘畝是他博陵崔家派奴僕所爲。姓李的對他家去年做下的事情既往不咎,並能出這麼大手筆拉攏。他若是再有什麼二心,反倒會被天下人恥笑了!”雖然看李旭哪裡都不順眼,羅成卻能發現並認可對方的優點所在。搖搖頭,笑着點評。
“少將軍說得極是,光荒田歸開墾者所有這條德政,就不知道爲姓李的拉攏了多少人心。我這一路上儘量打着私人名義拜會故舊,但肯暗中見一面的卻沒有幾個。特別是那些剛剛得到官職的士子,幾乎人人念李將軍的恩。若不是有咱們在桑乾河上陳兵數萬,他們差一點將我當細作抓起來,關到大牢中去!”劉義方點點頭,繼續補充。
在易縣碰了一鼻子灰後,他便立刻在當地差役的“護送”下前往博陵。先是以同樣的理由拜會博陵郡守張九藝,然後被對方以同樣的理由婉拒。接着他便收到軍司馬趙子銘的邀請,要他到總管衙門赴宴,光明正大地與六郡官員會面。
劉義方剛好需要與這位在博陵軍中地位僅次於李旭的人物拉上關係,因此欣然答應。結果在博陵大總管衙門,他受到了地方官員和幾大家族頭面人物的集體責難。劉義方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自然不會被一個小小的下馬威給撂倒,抖擻精神,舌戰羣儒。結果越交流下去他越詫異,幾乎大半個博陵的頭面人物都清醒地意識到了朝廷已經無藥可救,只是他們對幽州軍提出的應對方案卻決不贊同。
“他們對朝廷早已絕望,但他們對姓李的卻信心十足。所以李將軍的決定幾乎就是衆人的決定,如果姓李的仍然繼續選擇爲朝廷賣命的話,六郡士卒肯定會追隨到底!”想起自己在博陵的經歷,劉義方感慨地總結。
李旭管轄的五個半郡屬於四戰之所,無有什麼地利可憑,也沒有什麼天時可侍。但兵法有云,“取天下在德而不在險”,在得民心這一點上,李大將軍卻比幽州的羅大將軍強出太多了。
失去朝廷的供應後,爲了養活麾下的虎賁鐵騎,幽州大總管羅藝幾乎將治下各郡颳得盆幹碗淨。反觀博陵各郡,沒有置辦多少重甲騎兵,卻讓數十萬畝荒地重新長滿了莊稼。倘若雙方開戰,在野外幽州軍肯定能將博陵將士打得落荒而走。遇到堡壘和城市,則對方肯定上下齊心,誓死於入侵者周旋。
當然,這些話劉義方不能直接跟羅藝說,只能轉彎抹角地表達自家的心得。即便是這樣,幽州軍中仍然有很多人對現實接受不了。
“那些地方大戶都是些牆頭草,姓李的給了他們好處,他們自然一切惟姓李的馬首是瞻。但姓李的一旦沒好處再給他們了,他們還不是一樣投向別人懷抱?”行軍長史秦雍身後,有人不屑地點評。
“問題就在於,他們在支持咱們幽州這件事情上,看不到半點好處!”劉義方搖搖頭,反駁。
“劉將軍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你覺得大帥不夠勤政愛民麼?”曹元讓從劉義方的話裡找到了一個破綻,立刻抓住不放。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覺得咱們先前把事情考慮得過於簡單!”劉義方不願與其爭論,將目光轉向一邊,低聲回答。
眼看着大夥又要跑題,羅成趕緊咳嗽了一聲,將周圍的喧囂聲都壓了下去。盯着劉義氣方的眼睛,他繼續追問:“劉將軍可曾到四處轉轉?”
“趙司馬想向咱們示威,命人帶着我看了半個博陵郡內的田莊、堡寨和兵營!”
“那些新安置的流民看起來如何?”羅成也點點頭,繼續詢問。
“仍然面有菜色,但精神頭很好!我私下派人探訪過,每家一日基本都能吃上一頓稀,一頓野菜。”劉義方想了想,鄭重回答。
“士卒訓練如何,城牆可曾修整過?”羅成的眉頭向上挑了挑,又問。
“城牆還是很破舊,但已經有開始修補。那些隊正以上將校名下都分有田產,因此士氣極高!”劉義方嘆了口氣,給出了一個衆人都不願意聽到的答案。
幽州方面之所以派劉義方出使,便是因爲他不但精通軍務,而卻對民政也深有了解。從他的觀察中,大夥可以看出來,眼下博陵方面軍心、民心、士氣都很齊整,打他們的主意所付出的代價一定相當地大。況且李淵還可以從河東那邊持續不斷地派遣援軍過來,打到最後,幽州軍很可能損兵折將卻一無所獲。
但不出手解決掉博陵軍,幽州軍在攻掠其他地方時,就要時刻提防李旭麾下的將領從側面捅自己一刀。其可能造成的傷害之大,亦遠非幽州軍所能承受。
“李旭的信是什麼時候過來的?”瞭解完對方軍情和民情後,羅成又問。
“在李世民露面之前!大約是五日前的未時!”劉義方知道這是關鍵中的關鍵,因此說話的語速放得很慢,儘量避免誤導了別人。“隨後李世民就露面了,身邊帶着長孫順德,還有劉弘基!”
“這就對了!”羅成微笑着撫掌,“想必眼下猶豫的不止是咱們,河東李淵也頭疼得很。”說道這,不顧衆人驚詫的目光,他將面孔徑直轉向了自己的父親,“父帥,我建議咱們麥熟後立刻出兵,直取河間與平原兩郡。暫時不必考慮博陵,咱們打不動它,博陵軍也不可能有力量干涉咱們。待咱們打下了半個河北,姓李的即便有心與咱們相爭,也沒那個力氣了!況且,他如果繼續逆天而行,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還很難說!”
衆年青將領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羅成的葫蘆內到底賣得什麼藥。只有羅藝、秦雍和爲數不多的幾名虎賁鐵騎中的老將輕拈鬍鬚,微微點頭。少將軍今日的表現深有乃父之風,不但目光敏銳、心思縝密,而且行事足夠果決。
李世民不是來給博陵幫忙的,雖然兩李現在有翁婿之親。
楊家失其鹿,有很多英雄豪傑都有爭逐之心。
羅藝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的一個。
李旭如果不肯隨波逐流的話,等待着他的,只有唯一一個結局。
正可謂“英雄所見略同!”,河東使者的心思還真讓幽州衆人猜了個着。李世民並不是前來替妹妹妹夫撐腰的,眼下他所圖的,卻和幽州羅藝一模一樣。
“只恐怕我這個擋箭牌充不了幾天,羅藝在幽州樹大根深,麾下的其他人未必如劉子義那麼好糊弄!”送走了幽州使者後,李世民也急着返回太原。家中最近事情多,哥哥建成又奉命前往長安聯絡李家故友,能早一天回去,就可以多幫父親一些忙。
他可不想坐享其成,亂世到來,正是英雄豪傑一展身手的大好時機。即便做不了令敵國君主寢食難安的孫仲謀,至少也能像前朝大將軍王楊爽那樣,替哥哥打下半壁江山。
“只怕二哥連劉將軍也沒糊弄住,他趕着回去,不過是發覺形勢與先前預料又大不相同罷了!”萁兒雙手捧着一杯熱茶,從緩緩升起的水霧中感受着其中溫暖。多年不見,哥哥已經臉上已經長出了鬍鬚,看起來比以前更英俊,更睿智、隱隱的還透出一股逼人的霸氣。只是記憶中很多溫馨的畫面,如今也變得漸漸陌生,永遠不會再現。
“如果是那樣,羅藝應該知道如何取捨。萬一他不分輕重地胡來,即便父親一時無法相顧,你們夫妻也可以退到河東去重整旗鼓!雙方日後再放手相博的話,咱們李家絕不會輸給他!”李世民笑了笑,說道。
“仲堅絕不能容忍他辛辛苦苦纔開墾出來的荒地再度被戰火破壞掉!羅藝如果真的不分輕重的話,我會親自上城激勵士卒,一直守到他從河南抽出身來!”萁兒輕輕抿了口茶,低聲迴應。
“妹妹不愧爲我李家的女兒,巾幗不讓鬚眉!”李世民的目光笑着看過來,臉上的神情十分值得玩味。
“嫁了一個爲將的丈夫,少不得也學一些領兵的皮毛!”萁兒吐了吐舌頭,笑容中露出幾分頑皮。
兄妹幾人中,只有世民和婉兒不在乎嫡庶之別,平素和她走得近。所以在自家哥哥面前,萁兒也不想裝什麼大家閨秀。繁文縟節拋開後,小女孩的天性暴露無遺。
“況且嫁得還是個百戰百勝的名將!”劉弘基大笑,拊掌讚道。
“劉兄休要取笑我們。李郎說他的用兵本事,還有一半是劉兄手把手教導的呢!”萁兒將茶碗舉到眉心,遙遙地向劉弘基致意。
“那是仲堅擡舉我!”提起當年的舊事,劉弘基心中感慨頗多。“我哪裡教過他什麼本事,倒是當年在遼東時,他沒少幫了我的忙!”
“事實到底如何,我也不大清楚。反正郎君對當年的情誼一直念念不忘!”萁兒眉眼間含着笑,低聲補充。作爲一個合格的女主人,她必須讓所有貴客不感覺被冷落,因此向劉弘基敬完了茶,將目光又轉向了坐在李世民另一側的長孫順德:“長孫叔叔身體還好麼?最近有沒有見到我嫂嫂。她最依戀您的,不知道出嫁之後,性子變了沒有?”
“還好,還好,勞二小姐掛念。至於你嫂子的性子,這得問你二哥。在我這當長輩的眼裡,孩子無論怎麼變,都還是當年模樣!”長孫順德朗聲回答,臉上的笑容令人感覺如沐春風。
“於我們這些晚輩眼裡,長輩們的音容笑貌也總不會淡去,縱使多年不見,亦如就在眼前呢!”萁兒微笑,以自家子侄的身份迴應。
她現在的一頻一笑,都符合唐公家族培養的閨秀標準了。如果不是知道底細的人,還真想不到一個庶出的女兒,舉手投足之間能做到如此落落大方。
“當年你一聲不吭離了家,好多人都嚇壞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唯有唐公還保持着鎮定,表面上說不再認你這個女兒,暗地裡卻命人保護好你。想必是在那時,他就料定了你們夫妻日後琴瑟和諧,日子必然過得美滿得很。”
“侄女那時年少胡鬧,給長輩們添麻煩了!”萁兒在座位上欠了欠身,迴應。
“不是胡鬧,是你們這些年青人有眼光,有見識。考慮問題比我們這些老傢伙還長遠!”
“侄女那時一時情急,走一步算一步,哪可能長遠得起來!”萁兒嘴角微微翹起,搖頭否認。過去的事情,她只當一個值得珍惜的回憶。偶爾拿出來翻翻,品味年少時的執着與癡狂。至於不相干的人和事,是無論如何也摻雜不進這份回憶之中的。
“若不是目光長遠,怎可能選得如此一個好夫婿!”長孫順德輕笑着搖頭。“文武雙全,又重情重義。倘若輔佐的是一個明主,將來不難青史留名,公侯萬代!”
“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能自保就不錯了,哪指望更多!”萁兒嘆了口氣,笑着搖頭,“長孫叔叔和二哥應該在很早之前便看得出來,仲堅並不是個胸懷大志的!”
“二妹又說孩子話!”李世民搖頭,亦笑,“不胸懷大志能坐擁六郡膏腴之地?依我看來,仲堅本事這麼大,人望又高。不在亂世中建一番功業太可惜了。況且皇上自己都不想要這江山,他又何苦捨生忘死地去替人堅守?”
這纔是今天要確定的主題。數日來,類似的話李世民已經說過多次,但萁兒總是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諉不答。眼下箭已在弦,無論如何,太原方面要從博陵這裡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覆。
萁兒頭從茶碗上擡起來,目光平靜而倔犟。“夫君的性子向來執着,當年咱們李家落魄時,他不也是寧被皇上猜疑,宇文家排擠,也不肯否認彼此之間的姻親麼。皇上那邊落魄了,想必他心裡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那時和這時又怎好比?”李世民的眉毛猛然向上一跳,大聲道。
“在二哥眼裡,自然是不同的。可在夫君眼裡,姓楊的和姓李的卻沒什麼不同!”萁兒也收起了笑容,正色迴應。
兄妹兩個互相對視着,彼此都詫異於對方的態度。終究還是念着血脈相連的情分,稍稍僵持後,便互相將目光錯開去。親切的笑容很快在臉上重新浮現,吹進屋子裡的風卻愈發地冷了,令人忍不住想縮緊肩膀。
“萁兒還是像當年一樣喜歡跟人擡槓,記得小時候我說大雁是落雪前便南飛,你非要說是落雪之後。結果誰也說服不了誰,害得兩個人一整個秋天都在直着脖子向空中看!。”李世民笑着搖頭,努力將話題岔回到骨肉親情上。
談起小時候的事情,萁兒也笑了起來,眉頭輕輕促了促,低聲道:“二哥不也一樣麼。分不清楚麥子和韭菜,就非按自己認定的算。結果馬踏了人家的青苗,被爹爹逼着去登門賠錢認錯!”
屋子中的氛圍瞬間緩和了許多,濃郁的茶香也再度鑽進人的鼻孔。長孫順德在旁邊聽得有趣,也忍不住插嘴,“當時記得是我陪着二公子去的道歉的,那家老農沒想到唐公會如此體恤百姓,嚇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抱着十幾個肉好直唸佛!”
“是啊,末了還不忘了掛一袋還沒長大的青杏子到我馬鞍子上,回去後,吃得兄妹幾個直喊牙軟!”李世民滿臉溫馨,笑着回憶。
“那東西,酸是酸了些,但吃過只後味道還真令人忘不掉!”提起回憶中的味道,萁兒做了個明顯的吞嚥動作。
李世民也覺得口中涎涌,喉嚨上下動了動。兄妹二人對視,同時笑出了聲音。
“即便到現在,我路過野杏林子,依舊想去摘幾個下來。明知道遠沒到熟的時候,但就喜歡那股又酸又澀的滋味!”
“博陵這邊野杏子很多,每年春天都能摘到不少。二哥如果喜歡,待會兒我派人給你送一筐過去?”
“一家人麼,在一起分享個什麼都是好的。不爲別的,關鍵是有那股親情在!”劉弘基笑了笑,插言。
‘可惜咱們談的不是分杏子!’萁兒心中暗道。微笑着低下頭,繼續品嚐茶中的餘味。家中僕婦的手藝很好,細細的茶末被加了鹽和各種香料煮滾篩出後,已經吃不出新炒過的那份清苦,反而是幾種滋味交織駁雜,縈繞之間透着淡淡的憂傷。
見氣氛已經緩和得差不多了,長孫順德放下茶碗,又將話頭轉向正題,“其實像大將軍這樣的豪傑,對眼前局勢想必心知肚明的。他繞不開僅僅是一個結,是該負一人還是負天下!”
“長孫叔叔過獎了,李郎不過是一武夫,怎可能與‘天下’二字搭上關係!倒是長孫叔叔一直胸懷經天緯地之才,此番終於有了施展的機會!”萁兒轉過頭,給了長孫順德一個亮麗的笑臉。
饒是素有善辯之名,長孫順德也被堵的兩眼發黑,喘了兩口粗氣,笑着迴應:“二小姐謬讚了,眼下唐公麾下可謂人才濟濟。我只不過是跟在令尊身邊時間稍長些,處理起事情來比新來的人嫺熟罷了!論及才氣和能力,與年青人們根本沒法比!”
“既然父親麾下的人才已經很多了,又何必非李郎參與不可。咱們家中的人想必都知曉,李郎是個重情義的。即便不贊同大夥的做法,也不會對自己的親人下手!”萁兒又找到了長孫順德話語中的疏漏,話說得輕聲慢語,聽起來卻理直氣壯。
李世民、長孫順德和劉弘基三個又是氣結。大隋氣數已盡,唐公府幾經商議之後,已經拿出了結束亂世的最佳方案。這個方案無論對於唐公李淵還是追隨了他多年的這些部屬幕僚們都不無好處,甚至對於天下百姓而言,都算得上一個善良正義之舉。
整套方案在開始施行前,有一個關鍵步驟便是獲得博陵六郡的支持。河東李家起兵後,博陵六郡的反應非常重要。李旭如果能加入的話,不但會大增唐公家族的實力,也會讓很多舉棋不定者看清楚,在所有問鼎逐鹿的勢力中,李家無疑是最有希望獲取勝利的一家。那樣,從龍者和販賣學識的名士豪傑便會蜂擁而來,滾雪球般使得李家的力量越滾越大。
“但那樣也必然會影響到仲堅的前程。他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將來咱李家真的能化家爲國,你們夫妻又如何自處?”劉弘基仗着自己與李旭交情比較深,說話也儘量直接了蕩,“萁兒如果做不了主,不如派心腹送個口信到南邊去,看看仲堅到底如何打算。反正整個事情纔剛開始運作,他多考慮幾天再答覆也還來得及!”
“弘基兄此言在理,如果父親肯多等幾天,我想李郎會明白他的意思。可眼下河南戰事正緊,能不打擾他,我也希望家裡儘量不要打擾他!”萁兒也不願意把話說得太絕,傷了已經出現隔閡的親情,站起身,向劉弘基三人行了個禮,迴應。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世民反倒不能苦苦相逼了。一邊站起身準備離開,一邊問道:“仲堅那邊打到什麼程度了,還算順利麼?我在前幾天的酒宴中聽說他已經重整了各地郡兵。”
“昨日最新消息是拿下了原武和陽武兩城,並順利將匆匆趕來救援的王伯當部堵在了半路上。計算時日,差不多該把李密逼出山來了。如果他能解決掉瓦崗軍,對於父親和二哥所謀的大事,想來也不無益處。”雖然身在河北,萁兒對河南戰事依舊瞭如執掌。從斥候們送回的軍書上看來,戰局目前還在朝有利方向發展。自家郎君最忌諱的人被堵在了滎陽以東,而李密等人又是他的手下敗將,未戰之前士氣先輸了三分。
這個時候,河北無論天塌下來,她都不會讓自己的丈夫分心。二哥和長孫順德等人所說的話的確有道理,但道理歸道理,如何選擇還要看丈夫的。既然自己跟了他,無論他做豪傑也罷,做英雄也罷,夫妻兩個自然要彼此支持着向下走。總不能看着他在前方與人拼命,自己卻爲了一個所謂的開國之功亂了他的方寸。
“仲堅娶了你真是有福。隔着這麼遠,你卻事事都先顧着他!”也許是回憶多了青杏的滋味,李世民覺得肚子裡有些酸,笑着打趣。
“若是長孫嫂子嫁了你,還事事顧着自己的家人,你會過得很開心麼?”李萁兒宛爾,從侍女手中接過披風,親手替二哥系在肩膀上。
“此行路遠,二哥保重!”她在心裡默唸,走出門,將李世民等送出了庭院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