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白相間的戰旗下,李安遠帶領五千士卒對長安城東牆進行了瘋狂攻擊。大約有一成半的弟兄倒在了前衝的路上,殷紅的血在地上結了冰,讓後跟上來的弟兄一步一滑。但李安遠卻沒有讓隊伍停下來休整,他只有十天的時間,如果打不下長安,弟兄們北上抵抗突厥的後路就得不到保全。李家隨時會毀滅在爭奪天下的大潮中,他的開國功臣之夢也將隨風飄散。
李安遠不願意看到那樣的結局。他不能容忍突厥人踐踏中原的百姓,同時,也不願意失去即將到手的榮華富貴。所以,他只能竭盡全力在十日內將眼前的堅城拿下來,即便爲此會丟掉麾下大部分人的性命。
攻擊者分散成百人一組的攻擊陣列。走在正前方的弟兄高高舉着大盾,將濃煙後飛來的流矢擋在隊列之外。盾牌手後緊跟着的是弓箭手,他們邊走邊彎弓,在隊正的喝令下發出齊射,羽箭撕裂煙塵,打得城牆上防禦設施叮噹作響。
與弓箭手拉開十餘步的距離,是一輛輛高聳入雲的攻城梯。推着雲梯的士卒們儘量靠近安放梯子的車廂,以免成爲對方神箭手的目標。儘管他們小心謹慎,還是有人在行進途中被流矢射殺。死者的血塗在白慘慘的木茬邊緣,紅得讓人眼睛發痛。
數十輛雲梯之後,是五輛由巨木,牛筋,鐵釘,繩索組合在一起的龐然大物。那是太原武家花費重金替李淵打造的攻城利器,可以把兩百多斤的石頭髮射到一百五十步之外。攻打西河時,此物就讓守軍吃足了苦頭。土木結構的城樓只耗了半天左右就被砸塌,當守將的屍體在大梁下被發現後,城上的士卒立刻作鳥獸散。
第一波試探性攻擊很快宣告失敗。防守長安東側城牆的左翊衛將軍陰世師膽子很小,但戰場經驗非常豐富。他用石塊和開水給攻擊者的士氣造成了很大打擊,害得不少弟兄撤下來後,望着城牆直打哆嗦。
“盾牌手,原地結陣!”當前排士卒推進到距離城牆五十步之內後,李安遠大聲命令。他身邊的親衛立刻吹響號角,將領軍者的命令傳進每一名士卒的耳朵。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李家軍用淒厲的節奏宣佈第二輪攻擊開始。盾牌手快速將巨大的木盾戳進腳下泥土,然後蹲下身軀,用胳膊勾住盾牌後的把手。一座座簡易柵欄瞬間在戰場上構築完成,柵欄後,弓箭手同時舉弓。
“弓箭手,三輪射!”李安遠的命令化作角聲傳來。聽到命令的弓箭手們快速鬆開弓弦。羽箭如飛蝗,衝破濃煙,帶着風聲砸向城頭。大部分被對方的盾牆擋住,少部分鑽過盾牌的縫隙,殺死後邊的敵軍。還有個別半途落下,砸在城牆表面,撞碎剛剛凝結不久的血冰,露出城磚本來的面目。
青黝黝、沉甸甸,蒼然如史。
“弩車,攻擊城頭,齊射!”
隨着奪命的角聲,弓箭手隊伍中的強弩也開始發威,呼嘯着掠過數十步的空間,撞碎盾牌,將防守者的隊形砸得七零八落。
第二輪羽箭及時地趕上去,彌補強弩造成的空檔。城牆上慘叫聲不絕,城牆下吶喊聲震天。不帶任何情緒,李安遠拔出一面黃色的角旗,來回舞動。武士矱家族貢獻的利器開始發威,巨大的石頭彈丸“騰”地一聲飛起來,消失不見。數息之後,城頭上傳來沉悶的一聲巨響,然後是一連串絕望的哀鳴。
“放!”對準敵樓!李安遠再次下令。又一枚石頭彈丸騰空而起,穿透煙霧,砸向若隱若現的城樓。這枚彈丸射程稍微有些大,擦着敵樓的頂子飛了過去,帶起一片殘磚碎瓦。
第三枚石彈迅速調整軌跡,端端正正地砸進了敵樓中央。木製的護欄和小段矮牆一併垮塌,整座敵樓搖搖欲墜。
守軍迅速發起反擊,數十輛牀子弩同時射向石彈騰起之處。一輛投石車轉眼分崩離析,沒來得及飛出去的石塊從斷裂的擺臂上滾下來,將驚慌失措的士卒直接砸成肉醬。
“救命!”被壓在木製橫樑下的士卒大聲求救。幾名勇敢的袍澤上前施以援手,還沒等他們將橫樑搬開,又一輪弩箭射破空而至,將倒地者和幫忙者一併射穿。
哀哭聲不絕於耳。李安遠卻什麼都聽不見,他快速調整戰術,把剩餘的投石車分散開,從各個不同角度打擊敵樓。然後抽出腰間橫刀,對準距離敵樓稍遠的一段城牆,“內一營,攻上去!先登城者官升三級,田賞千畝!”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連綿不絕,點燃所有人的血液。十二隊推着雲梯的步卒猛然加速,繞過自家的盾牌手和弓箭手,直撲城牆。須臾之間,十二輛雲梯搭上了城頭。推車者迅速拉開車廂下的機關,將雲梯、箱座和城牆牢牢地釘在一處。昭武校尉王元化口噙短刀,單手舉着盾牌,另一隻手和雙腳交替配合,敏捷如猿猴。
“上,殺上去,城裡邊的金銀隨便拿!”不知道誰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立刻引發瞭如雷歡呼。各座雲梯上瞬間附滿了人,十二條螞蟻搬家般的黑線齊頭並進。城牆上亂箭如雨,不斷將攀爬者擊落。後續的勇士立刻補充掉落者空下的位置,對近在咫尺的羽箭和石塊置若罔聞。一盆滾燙的開水將最左邊雲梯上的十幾名弟兄澆了下來,負責掩護的弓箭手立刻發起反擊。城頭上的防守者中箭,慘叫着掉落,與雲梯上的傷者同時撲向地面。冰冷的大地敞開懷抱接納了他們,無論誰關中,誰河西。
敵軍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投石車吸引了過去,爲了保證城樓不被砸塌,陰世師幾乎調集了東側城牆上的所有牀子弩來反制這種會發射石彈的利器。他的慌張舉措導致防守城牆的重型武器嚴重不足,對攻擊者的殺傷力大減。付出了屬下近百條生命爲代價後,昭武校尉王元化第一個接近城頭。
“殺!”他將手中插滿羽箭的盾牌奮力向城頭一扔,砸倒兩個試圖靠近他的官軍。然後,雙腳用力跳起,從半空中鷂子般落到了城牆上。沒等他站穩腳跟,兩杆長槊立刻一左一右推了過來。王元華躲開其中一支,單臂猛撥另一隻的槊刃,冒着被割斷手臂的危險,將槊鋒撥離自己的小腹。
就在敵軍稍一楞神的瞬間,他用右手快速從口中接下橫刀,貼着槊杆平推。雙腳同時用力,快步前跑。四根手指整整齊齊地被切下,王元化華猛然停步,單手揮刀橫掃,另一隻手抓住即將掉落的槊杆,快速擰身。一連串慘叫聲隨着他的動作響起。兩名守城士卒被橫掃而來的槊杆硬硬生砸落到城下,另一名手捂斷指,痛得連連跳腳。王元化迅速在他脖子上抹了一刀,結束了他的痛苦。
“王校尉上去了,王校尉上去了!”太原兵馬發了瘋般吶喊,一個接一個跳上城頭。訓練有素的他們立刻結成小陣,背靠着自家袍澤,不斷將突破口擴大。
守軍的注意力迅速被突破口所吸引。大批官兵吶喊着跑向這裡。李安遠指揮人手將其中近三分之一士卒射殺於半途,剩下的三分之二卻依舊悍不畏死地衝向王元化等人。
“河東人會屠城!”有人大聲散佈着謠言,點燃弟兄們眼中的仇恨。“李淵家的祖墳都被咱們扒了,他進了城,大夥家中老幼誰也活不下去。”留守長安的官兵們哭喊着,與攻城者展開生死搏殺。
王元化站在自家弟兄中間,被倒退的人流推着,節節敗退。“頂住,頂住,咱們下不去!”他大喊大叫,提醒弟兄們這是城牆,沒有退路。但效果極其有限。兩名擋在最外圍的袍澤剛剛殺死敵手,就被直直衝過來的木槍捅了個對穿。跟在他們後邊的一名旅帥接連揮刀,斬殺數員披着鐵甲的敵軍。卻不小心被已經躺在地上等死的傷卒抱住了大腿無法移動,然後硬生生被接踵而來的亂刃砍成了肉泥。
一隊守軍舉着火把,端着沸油衝到雲梯前,先兜頭一澆,將試圖爬上城頭增援的太原兵燙成熟肉。緊跟着,火把快速扔下,雲梯上紅蛇飛舞,變成一條無法攀援的烈焰巨龍。另外一隊守軍冒着箭雨阻攔衝上前,向攀城者擲出投槍,將正在向上涌動的蟻陣從當中砸成兩段。弩箭、釘拍、鐵耙子等各種利器都開始向突破口附近集中,王元化等人能得到的支援越來越小,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的橫刀早已斷裂,手中的長槊也被敵人用斧頭硬剁成了兩截。一名隋軍挺槍刺來,王元化單手握住槍桿,另一隻手中的半截槊桿直捅對方咽喉。敵兵厲聲慘叫着倒下,雙手卻不肯鬆開木槍。王元化用力回奪,手臂剛剛曲回身前,一根巨大的木樁直直地頂向他的胸口。
“啊——”躲避不及的王元化後退數步,大口大口地吐血。被十幾名隋軍合力抱着的木樁再次撞上前,將試圖救援他的親兵乾淨利落的撞飛。第二根,第三根木樁呼嘯而來,撞碎盾牌,擊飛橫刀,將涌上城頭的太原兵像揮塵土一樣撞落。很快,那一段城牆便又被隋軍收復。王元化的人頭和他的將旗被一併挑出城垛口,鮮血淋漓。
“該死的陰世師,老子一定殺你全家!”李安遠在城下看得眼眶崩裂。他怒吼着,再度組織人手進攻。剛纔如果敵軍的反應稍慢一些,他將立下攻破長安的首功。可眼看着到手的鴨子飛走了,並且搭上了他數名心腹愛將。
羽箭再次成爲沙場上的主角。城上城下,人血彙集到一處,蜿蜒如溪。彷彿唯恐大夥看不清楚,一陣晨風吹過,將籠罩在衆人頭頂的濃煙迅速吹散。冷冷的陽光瞬間照亮數千具屍體,照亮數千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負責組織防守的陰世師早就殺紅了眼。不顧親兵的勸阻,他親自衝上城頭,阻擋敵軍的攻擊。一名順着雲梯上爬的太原兵剛剛露出半個腦袋,就被他用力削下了城牆。另一名攀城者試圖用盾牌攻擊他的膝蓋,陰世師擡起戰靴來了記正踹,將盾牌和持盾者一併踹飛到半空當中。
第三名悍不畏死的敵軍就在他腳下出現,嘴裡含着橫刀,單手勾住城垛。陰世師舉刀下剁,被此人身後的攻城者用鐵叉架住刀身。沒等他變換招式,含着刀的人已經滾上城頭,握掌成拳,直擊他的下陰。
卑鄙無恥!陰世師來不及躲閃,只好盡力彎下腰,將打在下身的力量卸去一半。儘管這樣,他依舊疼得說不出話。敵兵一擊得手,立刻從口中取下刀,抹向陰世師的脖子。就在此時,一名侍衛衝上前,抱住他,合身從城頭跳下。
“殺。姓李的入了城,誰也活不下去!”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陰世師背後響起,讓他大吃一驚。他忍着劇痛快速回頭,看見楊寶藏帶着數名壯士握着從坍塌了一半的城樓中揀來的木樑,往來衝鋒,銳不可擋。
謠言居然也可以作爲武器。陰世師苦笑。誰也甭說誰卑鄙無恥,這是戰爭,只有勝負,沒有道義。
“殺,李淵老賊要屠城!”下一個瞬間,陰世師自己也大聲重複起了這句謠言。並且將其通過親兵之口,迅速傳達到城牆的每個角落。
被攻城者打得手忙腳亂的弟兄們徹底被激怒了。他們顧不上追究謠言的真僞,只記得城牆之內住着的都是自己的父老鄉親。只要有一口氣在,他們就不能容忍自己的親人被敵軍屠戮。李淵想入城,除非整個長安城中的男人全部死光。
第三波攻擊迅速被打退,幾個失去支援,在城頭苦苦捱時間的叛軍被憤怒的隋兵直接推下了城牆。一名膀大腰圓的守城士卒舉起大斧,衝準勾在城頭上的雲梯用力猛劈。一斧,兩斧,三斧,數支羽箭凌空飛至,將其射得像刺蝟一般。性命垂危的持斧者再次舉起胳膊,厲聲怒吼,帶血的斧刃在陽光下耀眼生寒。
雲梯終於脫離城牆,側翻在地,四分五裂。持斧者大笑幾聲,單手抱住城垛,低頭而逝。城上城下的喊殺聲猛然一滯,攻守雙方的弟兄同時舉頭,向勇者致以最高的敬意。然後,他們再度相對着舉起弓,舉起刀,如同彼此之間的仇恨不共戴天。
第四波攻擊者很快又被守軍打垮。李安遠麾下的五千弟兄已經傷亡了兩千多,士氣岌岌可危。“唐公在看着大夥!”他氣急敗壞地大叫,“衝上去,別給老子丟臉!”
語言的激勵效果非常有限。李安遠不得不將賞格不斷加高。但是,即便他將自己職權範圍內能給予的最大官職許了出去,弟兄們的士氣依舊萎靡不振。敵軍太堅強了,幾乎是在一命換一命,這種打法實在讓攻擊方無法提起勇氣。
“拿着!”李安遠無可奈何,把指揮旗用力丟給了自己的副將周文庸。不待對手做出反映,他一手持刀,一手舉盾,親自衝向城牆。“是男人的,跟老子來!”邊跑,他一邊高呼,雙目之間兇光畢露。
突然從背後傳來的鑼聲卻阻止了他這種亡命行爲。“噹噹噹當!”清脆的鑼聲從李淵所處位置響起,將所有參與攻城的弟兄們喚離戰場。“奶奶的…”李安遠低聲罵了半句,沮喪地垂下頭,順着人流遠離城牆,將守軍的歡呼聲遠遠地拋在身後。
陰世師單手扶着城垛,大口大口地喘粗氣。如果敵軍再組織一次攻擊,他可能就交代了,但李老嫗捨不得下本錢了。到底是河東人,幹什麼都摳門兒。
“誰告訴你李淵要屠城的!”望着潮水般後退的敵人,他頭也不回地問。關鍵時刻,是謠言拯救了全軍。但這個謠言繼續流傳下去,極有可能變成現實。
“是李靖臨去城西時讓屬下這樣乾的!”楊寶藏不敢貪他人之功,低聲回答。他以爲自己這樣做可以增加一點兒陰將軍對李郡丞的好感,誰料到卻帶來的後果卻截然相反。
“你帶幾個人去城西,給我拿下叫李靖的傢伙,關進監獄。如果他敢反抗,格殺勿論!”陰世師板着臉,從牙齒縫隙中下達命令。
“這?”楊寶藏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沒有李靖的錦囊妙計,敵軍的第二輪攻擊就足以拿下東城牆。但長期在軍中養成的良好習慣使得他不願意頂撞自己的上司。“諾!”趁着陰世師發怒之前,他大聲答應,轉頭跑下城牆。
“如果這樣能救你,希望你能挽救大隋!”陰世師望着楊寶藏的背影,在心中暗道。敵軍的下一輪攻擊不會拖得太久,他期待着屬於自己的那個結局。
楊寶藏走過空曠的長安街頭,彷彿置身於鬼蜮。謠言的傳播總是比正式消息快一些,看起來,所有百姓都已經聽說了李淵即將屠城的消息。在一些緊閉的門窗後,楊寶藏明顯地看到了鐵器所特有的寒光。“如果敵軍入城後軍紀稍有不整…….”他忽然想到這一點,整個人不寒而慄。
關中人絕對不會伸長脖子等待屠殺。李淵的隊伍可能奪下長安,但也可能由於誤會,把這裡變成自己的墳墓。想到這,他愈發佩服李靖的智慧。同時也愈發不理解陰世師的命令。能想盡各種手段將李家推向災難邊緣人,肯定不會是李淵派來的臥底。那陰世師爲什麼要將他當作敵人對待?難道他認爲李靖會找機會出賣大家麼?楊寶藏不相信,只能期盼着當自己到達城西時,李靖千萬不要做出任何反抗舉動。
西城牆的爭奪戰看上去比東城牆還要慘烈,距離很遠,楊寶藏就聽見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掛着人肉碎屑的巨弩在街道上空呼嘯,碩大的石塊砸在城門附近的房子上,將房頂砸得千瘡百孔。腳下的大地在顫抖,越靠近城牆顫抖得越厲害,伴着顫抖的節奏,還有沉悶的撞擊聲,“咚、咚、咚!”。楊寶藏知道,那是敵軍的攻城車在撞擊城門。不過他一點兒也不擔心,早在衛文升戰敗的當日,李靖已經派人用草袋子和泥土將外城和甕城兩道門緊緊塞死。
那個令他佩服又迷惑的人此刻正站在城樓的一角。順着馬道看去,楊寶藏可以清楚地辨認出對方那略顯單薄的身影。作爲武將,李靖的身材的確有些孱弱。但楊寶藏非常清楚在那看似孱弱的身軀下所蘊藏的巨大力量。據說,從太原逃到長安,此子單人獨騎。沿途那麼多山寨、綹子,居然沒有一家敢主動劫殺。
比起陰世師的忙亂,李靖和骨儀兩個的指揮看起來更具條理。大部分士卒都被他們放在了通往城牆的馬道上,這樣,敵軍的弓箭很少能傷到弟兄們,而當城下羽箭覆蓋結束,弟兄們又隨時可以衝到指定位置增援。
又一個角落防守吃緊,李靖抓起角旗,調兵遣將。士卒們舉起盾牌,彎着身體跑過去,行動迅速而敏捷。沿途發現袍澤的屍體,立刻被走在最前方的人擡起來,輕輕擺放在城牆內側。專門負責清理戰場的人在屍體腰間繫上繩索,小心翼翼地將死者從城牆上墜下。城牆根兒下,數百名應募而來的民壯接住戰死者的遺骸,迅速用板車將他們推入附近的院落。所有人臉色都寫滿悲傷,所有人的動作都有條不紊。
對以京兆尹骨儀這個人,楊寶藏很瞭解。此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摟錢,絕不可能讓弟兄們保持如此嚴整的軍容。所以,他認爲大夥的信心都來自李靖。因此,更不願意衝上城樓,在關鍵時刻擾亂自家人的軍心。
一根強弩射上城頭,正中李靖身邊的木柱。“啊!”很多人發出驚呼,身上連鎧甲都沒穿的馬邑郡丞李靖卻笑了笑,伸手去拔尚在顫抖的弩箭。箭頭入木極深,拔起來非常費力氣。沒等衆人上前幫忙,他抓住箭桿的尾端,用力晃了幾下,居然靠着箭桿本身的作用力,將箭頭硬從木柱中起了出來。
“寶藏,你怎麼來了,東城那邊打得激烈麼?”拔出弩箭的瞬間,李靖也看到了楊寶藏,驚詫地挑起眉頭,大聲追問。
“李淵心疼他麾下的弟兄,把所有人撤下去用早飯了!”楊寶藏大喊着回答,聲音壓過城上城下的笳鼓。“陰將軍派我到這邊幫忙,看看你們的情況怎麼樣?”他盡力不看李靖的眼睛,免得被人將謊言直接拆穿。
“我這邊還可以撐得住,敵軍人數很多,訓練程度卻不高!”李靖用箭桿向城下指了指,笑着回答。“楊將軍如果有時間,最好去南門和北門看一看,那兩面壓力也很大…….”
話說到一半,他的聲音忽然停頓。眉頭緊緊的皺成一團,目光中霎那間充滿了疑惑。
楊寶藏沒有聽從李靖的安排,他得想辦法在既不得罪陰世師的情況下,又能保全李靖。倉促之間,辦法當然難以想得出來。所以他只能站在李靖身邊,和對方一同觀察敵情。
順着李靖所看的方向望去,他能看見數十名敵軍將領並絡站在遠處的一個土坡上。那個距離選得很好,恰恰在羽箭的有效射程之外,而人的目光又能清楚地看見戰局發展。
‘敵將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楊寶藏暗自思度,‘怪不得他能讓李郡丞如此重視!’凝神細看,他也明白李靖之所以驚詫的緣由了。領兵攻打西城的主將居然是個女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鎧甲,外罩紅色的披風,數萬大軍中顯得分外扎眼。
“是娘子軍的李婉兒!”骨儀打仗不在行,對敵情卻打聽得很清楚。“我聽說過,她靠美色勾引了一堆男人做裙下之臣。那些傢伙全是些不要命的強盜。河東郡守派兵徵繳她,結果每次都大敗虧輸!”
“如果單憑美色,她恐怕很難讓這麼多綠林人物追隨在身側!”李靖不同意骨儀的觀點,用箭桿對敵將指指點點,“那個濃眉大眼的傢伙應該是孫華,黃河兩岸,官軍屢屢敗於其手。那個身穿荷葉甲的是丘師利,他是交趾太守丘和的兒子。他旁邊的那個老者叫李仲文,是李密的族叔。那個穿黑家的大個子叫向善志,是個有名的獨行大盜……”
每當他說出一個名字,骨儀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待將十幾個人一一指點完,京兆尹骨儀的臉上已經變得慘白如雪,“藥師!”他呼喊着李靖的字,喃喃地詢問,“咱們,咱們今天守,守得住麼?”
“估計會有一場惡戰。敵軍剛纔的攻擊聲勢巨大,卻並沒盡全力。比較精銳的部隊都在遠處吃飯休息,養精蓄銳!”李靖笑了笑,非常坦誠地回答。“但咱們也不至於輸掉,這些人單獨列出來個個都赫赫有名,但在一起的時間卻太短,暫時形不成有效配合!”
“那就好,那就好!”骨儀立刻高興了起來,衝着李靖連連點頭。他非常開心能聽到對方說還有繼續堅守下去的希望,卻沒看見在剛纔替自己鼓勁兒的同時,從來指揮若定的李靖居然悄悄地嘆了口氣。
“李將軍好像很擔憂!”一直找機會向李靖詢問對策的楊寶藏敏銳地看到了李靖神情的變化,心中暗自納悶。他再度打量敵軍將領,發現剛纔李靖的指點很明顯的漏了一個人。那個人與李婉兒並絡而立,身穿一襲淡粉色的錦袍,看上去如玉樹臨風。但她很顯然不是個男子,因爲綠林大豪孫華一直傻子般圍着此人轉圈。
比李婉兒少了三分剛毅,多了五分柔媚。雖然距離遠,雖然對方身穿男裝,楊寶藏的心依舊砰然而動。如果能得這樣的女子回眸一笑,便是傾家蕩產也值得了。不知道誰是她的丈夫,居然肯讓如此美豔的尤物在外拋頭露面?
沒等再多看上幾眼,那個身穿錦袍的女子突然打馬躍下的土丘。她策動坐騎,在數千輕裝步卒面前來回跑動。一邊跑,一邊不停地在說着什麼。而那些步卒們則以歡呼響應,“諾!”“諾!”他們大聲叫喊,唯恐女將軍聽不見自己的回答。
城牆下的笳鼓聲突然一緊,鏗鏘有力,若萬馬奔騰。李靖勃然作色,叫過身邊的將領,大聲叮囑。片刻後,比先前整整多了一倍的守軍快步跑上城頭,肩膀挨着肩膀,在城牆內俯身潛伏。
真正的挑戰來了。所有守軍將士都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他們將羽箭搭在弓臂上,來回滑動。暴雨般的鵰翎從城下射上來,頃刻之間便讓垛口附近長出一層白毛。血光迸射,哀鳴聲不絕。
羽箭覆蓋之後,敵軍再次向城頭靠近。大約分成二十幾個隊,在城門兩側選取了五個點同時進行突破。盾牌手當前掩護,然後是大隊的嘍囉兵擡着簡易的雲梯。沒有城東方那種帶有軲轆和車廂的攻城梯,娘子軍的雲梯僅僅是兩根粗大的竹子,中間釘了很多橫樑。與雲梯並列而行的,是一輛輛可以藏人的韞車,上面塗滿了骯髒的泥巴,守軍的羽箭射上去,只能濺起一串串冰碴。
“別急着反擊,放他們靠近!”李靖終於下達了一個命令。然後丟下手中弩杆,從親衛手上接過一張大弓。那張大弓遠比普通步弓長,所用的羽箭也是特製的,比普通箭矢長出近半尺。從旁觀者角度看,楊寶藏知道此弓的射程肯定能達到一百五十步之外。如果李靖的箭法很高明的話,前來帶隊攻城的敵將只好自求多福。
敵軍已經迫近到了二十步內,負責掩護的弓箭手門開始改變戰術,不再進行覆蓋式攢射,而是重點照顧垛口附近的目標。“射,對準扛着雲梯的叛賊!”李靖大聲命令,同時鬆開弓弦,將靠前組織戰鬥的敵將一箭放翻。
在城垛口後被憋了多時的守軍立刻擡起身,對準城下的擡雲梯者迎頭猛射。由於手中持着重物,擡雲梯的叛賊們無法躲避,交替着倒在了衝鋒的道路上。
城下的攻勢絲毫不減,組織進攻的人被那名錦袍女子取代。七八名手持盾牌的壯漢圍着她,避免有人再度用冷箭襲擊。錦袍女子揮動令旗,督促將士們繼續前壓。韞車內也有人跑出來,撿起落在地上的雲梯。負責壓制的弓箭手們對準城上敢於露出頭來的士卒,集中力量攢射。數息之間,便又將守軍的威脅壓制到了最低程度。
數以百計的韞車直接撞上了城牆,震得青灰色的磚牆瑟瑟土落。就在守軍的眼皮底下,攻擊者從韞車內搬出一大堆繩索,竹竿,鐵鉤,揮臂用力掄幾圈,將鐵鉤直接甩上了城頭。近跟着,雲梯也搭上了垛口,無數人蜂擁向上爬,還有無數人順着鐵鉤後繩索,玩雜耍般一蕩一蕩向上攀登。
沒見過這種戰術的守城將士幾乎看呆。他們終於明白那名錦袍將軍所部兵卒爲什麼輕裝上陣了。只有輕裝,纔會發揮這種戰術的威力。防守者可以砍斷一部分繩索,推倒一部分簡易雲梯。但數百人同時攀援,他們根本清理不過來。
況且攻擊方也不給大夥清理機會。在那個錦袍女將的指揮下,弓箭手們採取一種輪番射擊的戰術,持續不斷地對城頭進行壓制。防守方有士卒剛剛砍斷一根繩索,露出城垛的半邊身體已經被射成了刺蝟。而從半空中掉下去的攻擊者卻被他們自己的袍澤用一種類似漁網的東西接住,根本沒受絲毫傷害。
轉眼之間,敵軍已經跳上了城牆。守城將士不得不從藏身之處站起,冒着被羽箭狙殺的風險進行反擊。但第一批攀援上城的叛匪們顯然都是些綠林好手,僅憑着幾把單刀,居然將快速在城頭打下了一片落腳地。那個錦袍女將則迅速調整部署,將更多的手下嘍囉朝突破點源源不斷地投送。
“必須殺了那個女人!”楊寶藏看出了其中關鍵。此刻已經容不得他憐香惜玉,進攻的組織者對戰場把握能力不遜於李靖。如果不及時將她幹掉,城頭岌岌可危。
他快速轉過頭去,希望能給李靖些提示。卻發現對着千軍萬馬不曾改變臉色的李靖居然緊張得幾乎握不住弓!
李靖的手在顫,像被凍僵了般,不停地顫抖,顫抖,顫抖。
終於,他閉上眼睛,鬆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