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總是屬於擅於把握的人。在旁觀者眼裡,他們僅僅是幸運,命好。但事實上,爲了把握住稍縱即逝的機會,他們平時付出了比普通人多出數倍的努力。
樂壽王竇建德對此感悟頗深。每當他回頭張望自己從普通蟊賊一步步走向地方諸侯的道路,總是慶幸自己在幾個瞬間的正確選擇。
他人生的第一個機會是起兵爲孫安祖報仇。當時,在酒席宴上火併了孫安祖的巨寇張金稱擁衆十萬,整個河北幾乎無人敢與其爭鋒。只有他竇建德,帶着不到兩千多人的隊伍,居然大張旗鼓地替孫安祖發喪,並傳檄給地號召所有綠林豪傑共同討伐張金稱。雖然此舉導致竇家軍被張金稱的部將王鬼六打得抱頭鼠竄,從長河縣直跑到豆子岡深處。但自那之後,整個河北的綠林豪傑提起竇建德的名字,無人不暗暗挑一下大拇指。
他人生的第二個機會是獨力收拾高士達留下來的殘局。當時問鼎河北綠林總瓢把子位置的人中,隨便拉一個出來都比他竇建德名頭大。但衆人都被李旭和楊義臣兩個殺破了膽,躲在豆子岡附近不敢出頭。只有他竇建德,算準了李、楊兩名悍將的攻勢持續不了多長時間,率部殺出平原郡,先接回了數萬被打散了的弟兄,然後順勢東進,將風頭正勁的涿郡丞郭絢和清河郡丞楊善會二人相繼擒殺。此舉非但沒招來李旭和楊義臣的聯手報復,反而讓高開道、楊公卿、王薄這些平素眼高於頂的綠林大豪對竇家軍心服口服,從此甘受他竇某人的約束。
他人生的第三個機會是以河北綠林總瓢把子的身份調停幽州與博陵兩路官軍之間的衝突。雖然兩路官軍中的任何一路惱羞成怒,都可能將竇家軍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雖然整個河北的士紳們都把此事當做一個笑話來講。但他竇建德完成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任務。僵持不下的博陵軍和幽州軍誰都不敢讓對方坐收漁翁之利,只好順勢收手。從此,竇家軍名正言順地接管了朝廷鞭長莫及的平原、清河、武安、渤海四郡和小半個河間,一躍成爲能與博陵軍、幽州軍分庭抗禮的河北第三大勢力。
現在,第四個機會又擺在了竇建德面前。無須派遣細作探聽詳情,單單從最近半個月博陵六郡的屯田點開始下發兵器這一舉動,竇建德就明白自己的鄰居李旭又要有所行動。除了來自幽州的虎賁鐵騎之外,竇建德弄不清楚到底是那路豪傑,能把擁有常勝將軍美名的李旭逼到動員麾下一切力量的地步。但是,他卻清醒地知道,如果在李旭與新的敵人殺得難解難分之際,自己揮師進駐信都和趙郡,博陵軍絕對沒有力氣回頭反補。
抄掉李旭的後路,順勢將大半個河北納入麾下。然後北征幽州,徹底解決後背上的困擾。完成了上述步驟,竇家軍就可以放心地南向去爭奪天下。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李淵於十餘日前已經攻克了長安,瓦崗寨也把除了洛陽、弘農和上洛三郡之外的大半個河南囊括在手。如果他竇建德心存婦人之仁的話,就可能永遠退出問鼎逐鹿的獵場。
現在,關鍵是要打聽清楚博陵軍前面的敵人是誰?與博陵軍的戰鬥什麼時候開始?將可能打到什麼程度?竇建德與麾下文武商討了好幾回,都不能探討明白其中所以。與博陵六郡相接的勢力除了他竇建德之外,只有羅藝、劉武周和李淵三家。羅藝麾下的幽州軍剛剛在博陵軍面前吃了不小的虧,短時間內估計提不起再打一仗的興趣。劉武周的勢力這半年來膨脹得極快,但他如果主動攻入涿郡的話,側面很可能遭到來自太原方向的打擊。至於最後一個李淵,與李旭衝突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且不說他的女兒就是李旭的老婆,兩家是翁婿加叔侄,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的親戚關係。單憑太原兵馬南下時博陵以三千壯士相助的交情,李老嫗也沒臉皮剛剛得了長安就卸磨殺驢。
除了以上三人外,可能與李旭衝突的就只有他竇建德了。可來自博陵的使者就在驛館裡歇着。此人既然號稱爲了竇、李兩家結盟對抗瓦崗而來,當然預示着在短時間內博陵軍不會南下找竇家軍的麻煩。況且李旭背後還有一個羅藝,如果他將麾下大部分兵馬都抽調往清河郡接壤的信都,羅藝聞訊後肯定會直接攻向他的老巢。
“管他跟誰打呢,咱們做咱們的就是”竇建德麾下的大將王伏寶拍了拍頭上的皮冠,甕聲甕氣地道。他今天穿了身武將的常服,周身上下無不光鮮華貴。可從哪個角度看,都沒有平時頭頂鑌鐵盔,深披荷葉甲時的模樣順眼。不光是他本人,竇建德麾下的大部分武將也是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如果稍微挑剔些,以“沐猴而冠”四個字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
“無備而戰,縱有勝績,其勢必難長久!”納言宋正本白了王伏寶一眼,憤然說道。憑心而論,他非常不願意和王伏寶這些莽夫們一道議論軍情。對方所說的話中,十句裡邊有八句都是廢話,剩下的兩句,往往還要離題萬里。
“宋納言說得對,姓李的在民間養兵爲的就是圖謀咱們,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屆時,他以民間之兵拖住羅藝,以百戰精兵傾力南下……”行軍長史孔德紹掃了衆武將一眼,大聲說出另一種擔憂。單從戰鬥力方面而論,博陵還是遠遠強於竇家。姓李的雖然從來沒有過失信於人的記錄,但誰也無法保證,他突然派個使者來商討結盟事宜,會不會只爲了麻痹大夥,進而讓竇家軍放棄對他的警惕。
對於宋正本和孔德紹這些有才華的讀書人,王伏寶向來甚爲禮敬。因此雖然被對方白眼相待,他依舊和善地笑了笑,低聲解釋,“我的意思是咱們沒必要爲姓李的正在幹什麼耗費心思。他做的事情如果對咱們有用,儘管學來。如果沒用,他愛敗自己的家,咱們跟着瞎操什麼心。等他將家業敗完了,大夥剛好去收拾殘局!”
此語甚合武將們的胃口,一時間,左將軍張青特、明武將軍殷秋,揚威將軍石瓚等人都紛紛出言附和。作爲出身綠林的武夫,他們都不喜歡關起門來揣度他人心思的調調。眼下竇家軍治地所施的大部分政策都是從博陵原封不動照抄來的,實踐證明,其收效非常好。重新過上安定日子的百姓們很快就忘記了是誰害得他們背井離鄉,爭相稱讚竇王爺是個知道民間疾苦的大善人。
以此類推,博陵六郡發兵器到民間的舉動,平原、清河等地也跟着亦步亦趨未嘗不可。雖然短時間內看不到其成效,但從長遠看,這未必不是藏兵於民的好方法。
“話容易說,但做起來卻要量力而行!”行軍長史孔德紹對武將們的胡言亂語非常頭疼,忍不住再次出言打斷。他曾經做過一任縣丞,是竇建德麾下爲數不多的有過料民經驗的人,因此深知治政艱難,“姓李的家底厚,且博陵六郡久不經兵災,他給屯田點發兵器,每人發一把橫刀也不至於讓府庫見了底兒。咱們如果跟着學,鐵從何來,工匠從何而來,製造兵器鎧甲的費用找誰去出?”
“秋糧不是剛入庫麼?咱們攻克龍崗時,我記得從大戶人家中也抄了不少浮財出來!”王伏寶對財政收支沒有任何概念,皺了皺眉頭,繼續跟着瞎摻和。
“王將軍麾下剛剛換過鎧甲吧。不知道弟兄們感覺合身否?”孔德紹聳聳肩膀,反問。
王伏寶高興地一拍大腿,咧着嘴回答,“沒的說,我老王帶了這麼多年兵,第一回讓手底下的弟兄們看着不像羣叫花子!”
“一把橫刀造價千二,一套鑲嵌了鐵條的皮甲造價三千,鐵甲咱們自己造不了,民間售價每副都在萬錢之上。王將軍麾下這次共有兩萬四千五百人換裝。其中領了全身鑌鐵柳葉甲的將校有一百三十二人……”孔德紹的話還沒等說完,王伏寶和他身邊的幾名老粗已經羞愧地垂下了頭去。大夥只記得破城掠地可以搶到很多錢財,卻忘記了竇家軍現在已經不是土匪。他們要一步步正規起來,讓老兵們有合適的鎧甲可穿,合適的兵器可用,軍官合適的薪餉可領。這麼算下去,即便每月都能打西歐啊下一個新的郡城,所得也不夠支持弟兄們的開銷。
見衆人都被自己的話折服,孔德紹忍不住將頭擡高了些,看着竇建德臉繼續補充,“所以屬下建議,明年春天開始,各屯墾點的投入要儘量減少。此外,各位將軍麾下的兵士數量也要詳加整理,能戰者留下當兵,不能戰者儘快分給土地,參與軍屯……”
“你萬一李仲堅真的如你所說,準備興兵南下怎麼辦?”這回,竇建德自己先忍不住了,皺着眉頭質問。
“大王既然打了這麼多年的仗,應該知道,兵貴在精而不是貴在多。”孔德紹被竇建德的目光逼得心頭一緊,強撐着進諫。
話音剛落,議事廳內立刻涌起軒然大波。武將們可以容忍以納言宋正本等人爲首的文官對自己的一再冒犯,卻決不可能接受這些人把爪子伸到軍中。綠林道上,兵數多少即意味着實力。雖然大夥現在都穿上了官袍子,可手下沒有足夠的兵,就意味着要看別人的臉色吃飯,除非腦袋剛被驢子踢過的傢伙,否則誰也不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弟兄們跟了我這麼多年,你孔長史一句話就給裁了?”明武將軍殷秋上前幾步,站在孔紹德身邊質問。他是個高過九尺的壯漢,與身高只有七尺的孔紹德面對面說話,吐沫星子就像冰雹一樣直往對方臉上砸。但殷秋依然覺得不過癮,又向前半步,用鼻子頂着對方揚起來的腦門喝道,“你姓孔的若是有本事,自己到我軍中跟大夥把剛纔的話重複一遍。如果弟兄們讓你活着出來,我二話不過,立刻回家抱孩子種地去。如果你沒這個本事,就少給老子玩些彎彎繞。什麼沒錢,老子既然當年帶他們出來,就得照顧他們一輩子…….”
“夠了!”竇建德氣得用力拍面前的桌案,恨不能叫來鎮殿衛士直接把殷秋拖出去痛打。但他不能這樣做,竇家軍剛剛轉爲正規官兵沒幾天,綠林規矩還在軍中佔很大分量。如果他今天處置了殷秋,就會給大夥落下不能共富貴的口實。下次再與敵人作戰,難保有人不會臨陣脫逃。
“屬下無禮,甘領大當家責罰!”殷秋用力梗起了脖頸,向竇建德迴應。
“微臣莽撞,請王爺恕罪!”孔紹德沒想到自己的話會激起武將們這麼大的反彈,趕緊躬身,主動向竇建德承認自己操之過急。
望着底下滿臉義憤的文武官員,竇建德心頭猛然涌起一股非常無力的感覺。綠林身份不是換身官袍就能擺脫得了的。他可以讓自己儘量做得像個諸侯,但手底下這些人呢,需要多久才能適應現在的身份?如果他們永遠像現在這般模樣,難道自己還能把他們統統趕回老家去?這些人撂挑子了,仗誰來打,兵誰來帶?
“算了,既然是議事,自然什麼話都能說!”勉強壓住已經衝到腦門處的怒氣,他嘆息着道。“但今天咱們主要議的是如何迴應李仲堅的結盟提議,而不是如何精兵簡政。你們兩個說話都跑了題,回去後各自反思吧!”
“謝王爺寬宏!”對於最後一項指責,孔紹德和殷秋兩個倒是都能接受。議事跑題這個毛病在竇家軍也不是存在一天兩天了。好像從剛出豆子岡那會兒起,大夥在一起議政就總是天馬行空。往往爲些不相干的話題爭論得面紅耳赤,過後冷靜下來,卻發現很多人的發言與大當家要求的主題沒有絲毫關係。
“話說回來,你們認爲李仲堅到底準備跟誰作戰。他的使者說明年夏收之後,便可以和咱們攜手攻打黎陽,這話到底可不可信?咱們如果屆時出兵抄他的後路,勝算能有幾何?”竇建德滿臉無奈,卻不得不主動將話題朝正確方向上引導。他不想讓來自博陵的使者等得太久,更不想失去任何天賜的良機。
“這點很難說。但王將軍的以不變應萬變觀點,和孔長史的精兵簡政之策,其實可以綜合到一起考慮!”曾經在河北綠林坐第二把交椅的高開道想了想,低聲迴應。他是前河北綠林總瓢把子高士達的胞弟,因此在竇家軍中的地位很超然。無論是眼高於頂的宋正本,還是脾氣火爆的殷秋,都習慣性地對他保持着尊敬、因此,即便僅僅是重複前面曾經的發言,衆文武也都能安靜地聽下去。並且越聽,越發現高侯爺的話很有道理。
目光在衆人臉上掃視了一圈後,高開道繼續補充,“王爺如果想趁機奪取博陵,咱們今年冬天抓緊時間整軍備戰就是!反正無論李仲堅藏兵於民的策略是不是衝着咱們來的,雙方早晚都有一場惡戰打,提前做些準備沒什麼錯!”
“嗯,高侯此言甚是!”竇建德輕捋鬍鬚,笑着點評。總體上說,他、高開道還有楊公卿這些個原來各自擁有一派勢力的當家人,在自封了王侯之後,表現得還都有個王侯的模樣。特別是高開道,現在一身文官打扮,長髯輕飄,不知道底細的人,還真會把他當作讀書萬卷的學究,而自動忽略其目光流轉之間露出來的殺氣。
衝着竇建德謙虛地笑了笑,高開道繼續補充,“至於孔長史說的精兵之策,也能提高我軍的戰鬥力。首先,裝備了鎧甲和好刀的弟兄,士氣就和原來不一樣!如果仔細整訓,殺傷力也遠遠大過原來衣衫襤褸的時候!”
“的確如此。弟兄們現在一個打原來的三到五個不成問題!”王伏寶脾氣雖然不太好,但肚子裡卻沒太多花花腸子,素來喜歡實話實說。
“如此,我軍保持原來的三分之一數量,就能與原來的那支兵馬戰個旗鼓相當。如果保持近半,省下養活另一半人的糧草輜重來給留下的弟兄們整飭鎧甲器械,戰鬥力將會一躍與博陵軍比肩!”高開道接連伸出兩根手指,示意精兵簡政所能帶來的實際好處。“如此,即便明春李仲堅南下或者我軍北上,都不算無備而戰!”
他的話再度引發了一場爭論。與上次由孔紹德引發的那場不同,這次,很多武將開始仔細考慮精兵簡政的可行性。他們承認高開道預言的大好前景確實存在,但又放心不下被裁撤的弟兄,更害怕麾下弟兄減少後,進而影響自己在竇建德心目中的地位。
衆人的議論聲很雜,坐在竇建德的位置上根本聽不清楚大夥都在說什麼。但竇建德這回也沒有惱怒,反而儘量保持着臉上的笑容。他需要讓大部分屬下都能得到被重視的感覺,都能發泄出心中的忐忑不安。只有這樣,接下來他才能仔細考慮精兵簡政的實施細節。至於竇家軍的形象問題暫時只能放一放了。誰叫前兩年自己考慮不足,把俘虜的大部分地方官員和豪門子弟給宰了呢?如果留下其中幾個肯屈身投靠者,也許會通過潛移默化將朝堂變得越來越正規。那是今後要注意的事情,眼下暫且無暇顧及…….
天馬行空般胡思亂想了一會兒,耳邊傳來的議論聲終於小了下去。竇建德收拾心神,目光逐一從麾下文武臉上掃過,期待着有人能給自己一個驚喜。但現實再次讓他略感失望,大夥只是初步認可了精兵簡政的策略,卻沒有在實施細節上達成任何統一。
以宋正本爲首的文官們認爲越早甩掉包袱,竇家軍越有足夠的金錢和精力來重新武裝麾下官兵。而武將們卻念着江湖義氣,不願落下剛剛進城當官就拋棄追隨者的惡名。
“時不我待,這是對付李仲堅的最佳策略!”宋正本大聲強調。
“咱們只有三個月時間準備。開春之後,可能雙方就會撕開僞裝!”孔紹德跟着補充。
“我跟他們喝過血酒,說過福禍與共!”殷秋不想再跟文臣們吵架,卻紅着眼睛反覆強調。讀書人最是無情,他沒讀過幾天書,所以絕不做無情無義的市儈小人。
“諸位說得都有道理,爲什麼不問問軍中弟兄,有沒有人願意領幾十畝地回家,過太平日子呢?”角落裡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很高,速度很慢,讓所有人都不覺一愣。
“你以爲人人都像你程小九!”王伏寶笑着嘲諷,話只說了一半,另一半主動吞回了肚子內。
提議大夥先徵求弟兄們本人心思的傢伙是柏仁縣令程名振。此人半年前放着好好的將軍不當,主動轉行做了文官,所以讓王伏寶等人非常不理解。但不理解歸不理解,大夥卻不得不佩服他的能力。在上任後短短几個月,此人便將幾度遭受戰火洗劫的柏仁縣治理得井井有條。竇建德這回特地將他招回來和心腹們共同議政,就是看中了其爲人踏實肯幹這一特點。
“小九,你仔細跟大夥說說!”竇建德終於找到了能爲自己分憂的人,趕緊爲對方創造表現機會。
柏仁縣令程名振聽到自家主公呼喚,先整理了一習,發現沒有什麼疏漏之處,然後才緩緩走到議事廳正中,施禮,進諫,“屬下是從屯田之事想到的。當我在柏仁縣奉王爺之命授田於流民時,前去協助的弟兄們都非常羨慕,私下裡議論說流民們命好,逃難而來倒先過上了舒坦日子。而他們雖然名下有了田,卻沒機會照料。也沒機會娶媳婦給家裡傳宗接代!”
所有文武官員中,此人是第一個完完全全按照官府禮儀來答對竇建德問話的。因而,儘管他的措辭中有很多市井之言,卻讓竇建德聽得非常順耳。略作斟酌後,樂壽王竇建德笑着詢問,“你是說很多弟兄們本來就想回家務農?對麼?”
“啓稟王爺,有些年齡大的弟兄們是想託王爺的福,早日回去做地主。五十畝地一頭牛,很多人盼了半輩子,就是這麼點兒心願!”程名振再次躬身,朗聲回答。
“我們怎麼沒聽說過?”王伏寶等人再度插嘴,卻明顯有些底氣不足。他們都是核心將領,自然不再可能與普通小卒打成一片。而對方卻是有名的不思進取,身邊多幾個同樣只想着回家種地抱孩子的懶蟲不足爲怪。
無須程名振回答,竇建德主動給雙方下臺階,“你們幾個主要心思都在軍務上,不像小九,有志於民政!”制止了王伏寶等人的刁難後,他又繼續詢問安置士兵回家務農的可能性,“地方上荒地還多麼?以柏仁縣爲例子,還能安置多少人去屯田?”
“回稟王爺!”程名振略加思索後回答,“這兩年被拋荒的土地極多。咱們這裡不像北邊,沒有大戶人家擎肘。所以按每人五十畝地計算,屬下奉命治理的縣還可以安置下四千名弟兄。咱們自己的弟兄都信得過,官府只要借給他們第一年的種子,過了夏天,就能有成倍的收穫!若是王爺能發給他們些農具,弟兄們給王爺回報還會更高!”
“嗯嗯!”竇建德手扶桌案,臉上帶着難以掩飾的高興。他不是不明白精兵簡政的必要,但納言宋正本等人的提議太不考慮將士們的接受能力,王伏寶等人又一味地胡攪蠻纏。只有眼前這個小小的縣令,不但能提出建議,而且能找到切實可行的實施方案。如果不是此人過去的經歷太差的話,竇建德真想把他留在身邊作爲親信隨時問對。
衆文武見竇王爺如此,知道精兵之事已經有了定論,所以也不再繼續去爭。程名振的提出的折中辦法雖然不能令所有人滿意,但已經最大程度保證了底層嘍囉們退役後不至於生活無着。若是真能按照高開道所分析的那樣換來足夠的鎧甲器械,對將領們而言,也算是一個過得去的選擇。即便將來竇當家真的有對不起衆人的地方,大夥手裡有了錢,再行招募新丁便是。反正軍中骨幹都能留下來,不愁斷絕了火種。
解決了爭議最大的麻煩,竇建德的心思又回到了博陵六郡最近動作的用意方面。他知道程名振的治所距離邊界最近,所以抱着試試看的心態,向對方詢問對此問題的看法。
“稟王爺,據屬下所知,博陵方面給屯田點發放武器,不是爲了對付咱們!”彷彿給大夥一個驚喜還不夠般,柏仁縣令程名振迅速給出了第二個與衆不同的答案。“屬下臨來之前曾仔細打探過。據過往行商們說,趙郡和信都這邊,只是給屯田點中那些退役的士卒重新發放了兵器。普通百姓如果想要佩戴橫刀或者弩箭,需要自己出錢去買。官府只是不再禁止而已。但北邊的上谷、涿郡那些剛剛建立的屯田點兒,凡四十歲以下的漢子,幾乎人手都有一把快刀!”
李仲堅主要想對付的是來自北方的敵人。在場的武將都非常有經驗,僅憑程縣令的寥寥數語,便對博陵軍的大致動向有了正確評估。但北方,除了羅藝之外還有誰值得李仲堅如此興師動衆?對於大多數連河北各地都沒走出的綠林好漢們而言,長城之外幾乎是一片空白。
“屬下還聽人說,李淵起兵叛隋之前,曾經向突厥人請求援助!”程名振的聲音繼續在衆人耳邊迴盪。
這一點大夥都曾聽說過。當時宋正本等人還對李淵的謀劃大爲佩服,認爲此舉可以避免劉武周趁機抄李家的後路。從目前傳來的消息上看,實際效果也的確如此。突厥人只派了一千不到兵馬前來應景,倒是李淵,每打下一個地方,都不得不按照先前的約定把大匹的金銀細軟送向草原。
“突厥人實際參戰兵士人數只有五百。押送物資回草原的,藉機到各地斂財的,倒是有十幾波!”程名振的聲音慢慢變低,聽在衆人耳朵裡卻如同晴空驚雷。
“那不是爲了斂財,那是爲了藉機踩盤子探路!”熟悉打家劫舍所有伎倆的武將們瞬間看穿了突厥人的圖謀。將這些事情與李仲堅的非常舉動聯繫到一處,博陵方面的所有反常行爲都立刻有了答案。
李仲堅的確是誠心想與竇家軍結盟。但他不是爲了共同對付瓦崗寨,而是想把竇家軍綁上共同對抗突厥的戰車!這種與人做嫁衣的傻事誰肯去幹?突厥人攻破了長城,先打的肯定是河東李家與博陵六郡,竇家軍何必爲了別人的地盤損兵折將?
“他奶奶的,姓李的終於遭了報應!”想到這,高開道再顧不上裝斯文,拍着大腿叫嚷。自從胞兄高士達死於李仲堅之手後,他無時無刻不盼望着給自家兄長報仇。如今,機會終於送上門來了。姓李的招惹了突厥,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竇家軍屆時在背後輕輕一刀,就可以打破李某人沙場不敗的神話。
“老子這就去練兵,到時候,絕對要讓他嚐嚐一點點等死的滋味!”楊公卿也跳了起來,瞪着血紅的眼睛嚷嚷。如果不是李仲堅欺人太甚,也許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位置就是他的。可現在他只能老老實實待在竇建德麾下,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安上圖謀不軌的罪名。
“恭喜王爺!”宋正本也變得癲狂起來,蒼白的臉上青筋直跳。
“請王爺把握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孔德紹的話如天外之音,聽上去充滿了誘惑。
那是機會,將大半個河北納入掌控的機會。竇建德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原因,他卻突然覺得心裡無比空虛。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能積蓄起與李仲堅一較短長的實力,而現在,他只需輕輕點點頭,博陵軍就會像一個精美的陶俑般碎裂滿地。
竇建德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一片紛亂的吵嚷中,他聽見小縣令程名振大聲叫喊,“王爺,屬下記得王爺跟屬下說過,咱們現在是官,不再是賊!不是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