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素來喜歡用帶領騎兵風馳電掣,但近兩年隨着博陵軍大小戰事不斷,馬匹的缺口越來越大。如果將霫族諸部納入麾下,則等於給博陵軍在塞外建立了一個龐大的養馬場。每年秋天都會有數以千計的良馬供應。而博陵方面所需要提供的,只是一個口頭上的保護承諾罷了。在攻破長城防線之前,阿史那家族未必願意分兵去收拾諸霫部落這種疥癬之癢。若是阿史那家族在長城下鎩羽而歸,突厥人肯定元氣大傷,更沒力量去跟諸霫部落爲難。
反覆比較其中利害,旭子不僅對舍脫沙哥等人的提議怦然心動。剛要點頭答應下來,背後卻傳來了幾聲極其輕微咳嗽。
在李旭和舍脫沙哥等人喝得酒酣耳熱的同時,行軍長史方延年和侍衛營統領周大牛幾個一直按劍肅立。他們聽不懂座中長老和自家主帥那抑揚頓挫的突厥話,但能從衆人臉上的表情中判斷出,和議基本已經達成了。
有關談判的目標和底限都是衆將在退兵之後抓緊時間探討過的,所以方延年不擔心自家主帥吃虧上當。他擔心的是奸猾成性的霫族長老們會趁機提一些看似對博陵軍有好處,卻於背地裡隱藏着陷阱的要求。而諸位長老突然來到李旭面前長跪不起的行爲,更令方延年心裡充滿了警惕。“跪着做什麼?耍無賴麼?如果磕幾個頭就能賺到天大的便宜,我反過來給你們磕頭好了?”
周大牛的想法則簡單得多。在他看來,諸長老突然向李旭跪拜,和自己當年在街頭做混混的行爲大有類似之處。無非是打輸了架,趕緊拜對方做老大。然後藉着老大的聲威,在其他混混面前就可以耀武揚威。
但老大的聲望是不能白借的,至少四季的供奉和逢年過節的孝敬不能少。所以有人上門拜老大時,被拜者一定要沉得住氣。即便心裡再歡喜,臉上也要拿出些老大的架子來,不能讓人白白佔了便宜去。
二人只是想讓自家主帥做決定時謹慎些,所以咳嗽聲很輕,。聽在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等人耳朵裡,卻如同半空中接連打了好幾個霹靂。他們之所以這麼快就決定推旭子爲霫族諸部的大可汗,並非只爲了一個銀狼侍衛的傳說,也不是因爲李旭虎軀一震,王霸之氣撲面的緣故。兩個老奸巨猾的傢伙的確在心裡打着扯大旗做虎皮的盤算。草原上沒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傳統,可千百年來,類似的情況卻一點兒也不比中原少。以他們兩人對旭子脾氣秉性的瞭解,認定對方即便做了霫族諸部的大可汗,未必有時間到草原上發號施令。而他們兩個憑藉跟旭子的“良好”交情和擁立之功,完全可以代替未來的大可汗“管理“其下各個部族。至於哪些命令是大可汗親口發佈的,哪些命令是他們代替大可汗發佈的,相信以月牙湖到長城之間的距離,沒有人會千里迢迢去追查究竟!
誰料想,未來的大可汗本人沒看出這擁戴背後的諸多盤算,兩個不懂突厥話的親衛卻橫生枝節。萬一他們把牛**戳破了,惹得附離大人不快,將已經達成了協議也推翻掉。衆老天鵝們過後還不被族人們拔光了羽毛,倒掛於高杆之上麼?
想到這些,不待李旭開口,舍脫沙哥與必識那彌葉兩個趕緊補充。“其實,其實族中規矩都是大可汗與各部長老們商議後製定的。如果附離大人願意接受我等的擁戴,儘可以將規矩中您老認爲不合理的地方改一改!”
“是啊,是啊,頭鵝翅膀颳起的風,託着大夥的羽翼向前飛。頭鵝指明方向,羣鵝只會追隨!”野力拔比奇唯恐萬一李旭不願意接受衆人的擁戴,讓天鵝王冠落在必識部的人手裡,跟在後邊許諾。
“長着翅膀的狼王啊,請你接受白天鵝子孫的忠誠。只有追隨在您的身後,我等纔有飛躍雪山的勇氣……”其他幾部長老也各有打算,互相看了看,嗚咽着唱了起來。
見長老們態度如此,李旭反而不着急接任霫族大可汗的虛職了。他最大的弱點便是心腸軟,對於討價還價方面,卻是從小跟在父親和舅舅身後做生意培養出來的天分。既然認定了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不妨就把價格談的仔細些。儘量不把長老們重新逼到絕路上,至少也不會讓他們覺得自己這個未來的大可汗好糊弄。
所以,李旭先將長老們一個挨一個攙扶起來,讓他們回到原來的位置坐好。然後一邊與對方喝酒吃肉,一邊詳細詢問霫族諸部的日常政務運作方式。大可汗都要管什麼?有什麼特權?若是有人故意不聽出大可汗號令,就像當年蘇啜西爾那樣,十三大部準備怎麼做?以及成爲大可汗後,諸霫部落的武士肯不肯聽從自己驅策?大可汗有沒有權力任免麾下某個部落的埃斤,等等,諸如此類,統統問了個清楚。
十三大部的長老們事先沒做過準備,所以想統一口徑也來不及。只能實話實說,將當前霫族諸部的政令框架一一彙報。其具體結構不像中原朝廷那樣複雜,但也絕不是像先前那彌葉長老所說的那樣,大可汗絕不插手各部運作。只是因爲部落們彼此之間都有一段距離,所以大可汗對下屬埃斤的羈縻力度比中原的皇帝對地方官員的羈縻力度弱得多,並且很少過問埃斤職位更替的事情而已。其他的諸如日常稅賦,戰時出兵、出糧等,都有一套約定俗成的規矩。
待把一切瞭解清楚後,李旭想了想,大聲說道:“你們原來的習俗我不會干涉太多。但我發到各部的命令,必須原樣執行。平時,除了我任命的梅祿外,其他人不得代替我發佈政令。而誰來做梅祿,必須由我指定,諸部無權否干涉。否則,這大可汗我決不會做!”
他先用突厥話說了一遍,然後又刻意用中原話重複了一遍。知道面前的長老們和背後的弟兄們都沒異議了,才接着進行下一條議題。
第二條議題是,參照先前達成的協議,這回中原與阿史那家族的戰爭,諸部可以作壁上觀。但將來李旭與其他人交手,無論對方實力多麼強大,霫族諸部都必須按照規矩出兵出力。當然,繳獲的戰利品,李旭也會按出力大小分配,不會讓部族武士們空手而歸。
“附離大人即爲頭鵝,我等絕不敢敷衍您的號令。”舍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人互相看了看,點頭答應。
第三條議題,是爲了增加大可汗對各部的約束力。旭子根據自己在蘇啜部的經驗,微笑着提出,“照老規矩,各部埃斤還是世代相傳,兄終弟及。但如果哪位勇士爲大可汗立下的戰功,大可汗有權力任命他做新的長老!”
如此,各部獨力性將慢慢被消弱,大可汗的權力會逐漸得到增強。待部落中支持大可汗的長老佔據了多數後,即便偶爾某個部落出現蘇啜西爾那樣的豪傑,也很難再導致新的紛爭了。
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都是過來人,知道李旭是在提防大夥像當年架空史力拔汗一樣架空他。咧了咧嘴,勉強將這條答應了下來。
“代替我處理日常政務的梅祿分爲左右兩個,只有兩個梅祿意見一致時,政令纔可以下達。第一任左梅祿就由舍脫沙哥擔任,必識那彌葉長老做右梅祿。遇到與其他部落開戰、報復等大事,必須得到我的同意後,諸部纔可以統一行動!如果哪個部落受到了梅祿的欺負或者不公正對待,可以到我的軍帳告狀。證據屬實的話,我會主持公道,廢黜該梅祿。凡被我廢黜者,部落裡也不能再讓他擔任長老。”
如果將這條也答應下來,就意味着李旭已經接下大可汗的王冠。霫族各部從此就成爲附離大人的追隨者,並永遠受其保護。同時,各部也會失去很多自由,丟棄一部分傳統,將來的前景難以預料。
衆長老們以目互視,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猶豫和悲涼。如果不接受這些條件呢?恐怕十三頭大天鵝回到月牙湖畔後,很快就會爲了一頂王冠打個白羽亂飛。再想想臨近的突厥、契丹等部落的威脅,長老們把心一橫,舉着酒盞再度跪倒於李旭面前。
“長着翅膀的銀狼王啊,您的睿智和勇敢無人能及。草原上將傳遍您的威名,白天鵝的子孫世代追隨於您的羽翼之後……”當天,帶着一點點悲涼味道的牧歌聲從霫族北返的隊伍中傳出來,順着風傳穿越遠。
“長着翅膀的銀狼王重現在草原之上,違揹他命令的人,必將受到長生天的拋棄。”與霫族諸部北返的同時,另一個恐怖的預言開始在草原上廣爲流傳。
傳說中,那匹銀狼有三個腦袋,六雙翅膀。隨時會從天空中撲下來,將冒犯他的人開腸破肚。
望着長龍般遠去的隊伍,周大牛等人心頭不僅涌上一股恍然如夢的感覺。隊伍中還能騎在馬上的男人至少在一萬以上,並且個個高大碩壯。但他們卻連回過頭向流花河對岸完全由步卒組成的博陵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只顧唱着悲涼的長調走向茫茫曠野……
對手與其說是被打敗的,不如說是被嚇敗的。如果他們遭到襲擊時,能夠依據營壘奮力自保,只需堅持上一整天的時間,博陵軍就會被聞訊趕來的其他遊牧部落武士團團圍困住。但霫族男人們的作戰意志遠遠配不上他們健碩的身體,他們不但迅速選擇了投降,而且在過後根本不仔細追究敵人到底有多大實力。
如果那些精明的長老們稍爲留神,就能看出即便是陪同李旭到部落中談判的侍衛,走路的模樣都有些趔趄。在殺入部落營地之前,博陵精銳已經連續翻越了兩座高山,又在流花河上游兜了個圈子。如果不是看在李將軍親自揮舞着黑刀衝上了第一線,弟兄幾乎都沒有力氣舉起兵器……
可就是這樣一支遠道而來的疲敝之師,從精神上徹底擊垮了南下的霫族部落。隨着這些牧人北返的腳步,草原上將有無數試圖跟在阿史那家族背後揀便宜的小部落開始猶豫。連與突厥人最親近的霫族都背叛了骨託魯汗,這次南下還有勝利的希望麼?既然沒有便宜可佔,大夥又何必讓部族中的勇士白白送死?
“沒想到他們如此懦弱!”站在李旭身邊的時德方低聲嘆息。起初,他根本不看好博陵軍此番主動出擊的結果。而現在,他卻跟大多數將士們一樣,對即將爆發的惡戰信心十足。有李將軍在,大夥可能輸掉麼?誰比他更熟悉草原上的規矩?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李將軍作爲曾經與部族武士並肩作戰者,又在中原戰場歷練了這麼久,對敵我雙方的瞭解肯定比阿史那骨託魯強得多!
“早知道這樣,不如讓他們把牛羊畜生多留下一些來!”站在李旭另一側的張江也有些懊悔。他懊悔於自己再次高估了敵人的實力。從事後諸葛的角度,他覺得大夥於凌晨疲憊之中商議出來的和談目標實在過於謹慎了。既然對方連推舉李將軍做大可汗的讓步都肯做,要求他們繳納些牛羊做戰利品,他們應該也不敢不答應。這樣,博陵軍此番出擊就能滿載而歸,對防守在長城上的聯軍弟兄的士氣,也會是一個很大的鼓勵。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咱們要是留了牛羊畜生,他們就會有人餓死。”與張江等人的意見相反,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的周大牛卻心懷慈悲。“人到絕路都會拼命。況且咱們杆了牛羊,就不能翻山。萬一被突厥狼騎從背後綴上,又是個大麻煩!”
“就這樣的狼騎?”時德方忍不住冷笑。他目睹了昨夜偷襲戰的全過程,與他事先的設想大相徑庭。以前通過各種各樣的謠傳以及李旭的謹慎態度,使得他認爲塞上狼騎一定戰力強悍,至少和博陵軍騎兵可以相提並論。但現在看來,所謂草原上的騎兵不過爾爾。他們的確是騎在馬上,的確擅長操控牲畜,卻無法稱之爲士兵。聞鼓而進,聞金而退,互爲支援,死不旋踵,這些博陵軍日常訓練中一再強調的東西,部族武士們一條都沒做到。他們當中不乏悍不畏死的勇士,卻總是不顧號令,毫無組織地衝上前來無謂地送死。一隊訓練有素的博陵士卒,至少可以擊敗三百名這樣的勇士。以此類推,眼下大夥身邊這一萬五千博陵精銳,遇到五萬塞上騎兵也未必會輸…
“這些不是狼騎。部族主力都不在這裡。相比於中原而言,這些人只能算普通百姓!”目送霫族部衆離開的李旭笑着回過頭,低聲解釋。通過一場傷亡不大的偷襲戰徹底砍掉骨託魯的一根手指,這樣的結果讓他自己也非常滿意。但大夥卻不能因此而起了輕敵之心,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頭。
“大將軍說,他們,他們只能算農夫?”聽了李旭的話,時德方遲疑着着問。
“的確如此,草原上的孩子會走路時就開始學着騎馬,十幾歲便能縱馬引弓者比比皆是!”李旭點點頭,低聲迴應。“咱們的孩子學着種地時,他們學着騎馬。咱們的孩子學着禮儀時,他們的孩子學着劫掠……”
說到後來,他的聲音慢慢放低。中原人和草原上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習慣,所以當他們生活的地域出現重疊時,難免就會有衝突的發生。從小就被教育着謙良恭讓的孩子,乍一遇到被教育弱肉強食天經地義的孩子,肯定會吃大虧。
但中原人的堅韌與協作能力也是草原牧人無法比的。他們會一點點在挫折中吸取教訓,然後用漫長的時間來壯大自己,互相扶持着,將牧人趕離自己的家園。
而草原牧人們遭受挫折後,往往會選擇逃避。他們喜歡用未知的力量來解釋失敗,就像這次,他們將自己看成了長生天的使者。
爲了瓦解骨託魯麾下的聯軍,旭子刻意沒有糾正舍脫沙哥等人對自己的誤會。生有翅膀的銀狼王,這個稱號他很喜歡。對於講究弱肉強食的部族武士來說,越是強大神秘的力量,越會令他們喪失作戰意志。
“但他們卻不懂得齊心協力,也沒韌性!”時德方不願意李旭過於漲敵人威風,小聲辯解。“大將軍輕鬆就擊敗了他們。並且讓他們徹底臣服。以後咱們六郡對於霫族來說就是天朝上邦,處處都高他們一頭!”
“大將軍今後就是他們的大汗!十三部的共主!”提到霫族長老們的選擇,方延年等人也是滿臉自豪。能帶着四十幾人直闖對方大營,並令敵軍作出捨棄自家原來首領,改投於其麾下的,古往今來,也就是驃騎大將軍李旭一個人。即便是數百年前封狼居胥的那位驃騎大將軍,也只是把威名植在山川上,而不是根植於草原牧人的心中。
“今後咱們打敗哪個部落,都要照此處理,讓他們都推舉李將軍做大汗!”周大牛仍舊沉浸在敵營之行的興奮中,笑着提議。
“那得有個汗名,叫仲堅大汗可不成!”時德方笑着湊趣。沒能輔佐李旭在中原問鼎逐鹿,作爲謀臣的他非常不甘。現在,剛好能通過征服草原部族來彌補。
“還用找麼,就叫附離大汗!反正他們都稱大將軍爲附離!”方延年順着時德方的話題延伸。跟着李旭身邊與舍脫沙哥等長老談判時,他總是聽見對方以非常恭敬的口吻提及“附離”兩個字眼。過後自己跟通曉突厥話的嚮導詢問了,才知道“附離”在突厥話中是“狼”的意思。而長着翅膀的銀狼王,則是牧人送給李將軍的名號。既然這個名號在草原上如此響亮,何不將其徹底利用起來。
“對,就叫附離大汗!”衆將領鬨笑着響應。草原上,擁有五百部衆的人都可以自稱爲汗,李旭目前擁有六郡的封地,數萬部屬,叫個可汗理所當然。
見大夥笑得愉快,旭子也不忍掃了衆人的興。“附離汗可不行,突厥人稱汗,會在名頭前加一長串東西,有時是山川河流,有時是功績……”說到這裡,他的話音又低沉下去。自從那年離開之後,他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重新出現在舍脫沙哥等人面前。更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親手奪取了蘇啜附離的可汗之位。
雖然對於旭子本身而言,這個汗位如同雞肋一般,可有可無。但對於蘇啜附離而言,卻是他們部落掙扎了很多年,犧牲了很多東西,才換回來的一點點回報。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輪迴吧,老天刻意安排的輪迴。跟舍脫沙哥等人談了近一個時辰長生天,旭子的思維也多少受了些影響。
“如果長生天這些年來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會怎樣看待自己今天的作爲。是誇讚自己機智善良,還是以牧人的思維方式笑自己不夠狠辣?如果陶闊脫絲呢,她聽到這個消息後,會怎麼想?!”猛然,一個美麗的身影又在他眼前一閃。然後迅速模糊。上次兩人重逢時,陶闊脫絲爲了避免讓阿史那骨託魯誤會,刻意保持了與自己的距離。而自己當時也沒覺得對方那樣做有什麼不妥。可這次不同了,這次自己要和她的丈夫拼個你死我活……
無論如何,旭子知道自己不會退讓。背後就是家園,無論爲了誰,什麼理由,他都沒有退讓的餘地。
在流花河南岸休息了一日後,李旭帶領麾下將士拔營回返。鑑於阿史那骨託魯一時半會兒未必能追上來,所以博陵將士選擇了另一條相對平坦的道路。沿途中又遇到了兩股急於衝入中原搶劫的牧人,張江和周大牛各帶一隊悍卒迎上去,不到半日功夫,便將部族武士們打得潰不成軍。戰敗的武士們策馬遠遁,衆將士望着遠去的煙塵大笑,也不認真去追。
如此一來,博陵軍上下對突厥狼騎的戰鬥力愈發瞧不上。都道“骨託魯小汗有種便來,到了長城腳下,大夥定叫他有來無回!”
而牧人們心中對李旭卻愈發敬畏,多次轉述之後,將聖狼侍衛的謠言越傳越真。
第二日下午,大夥又在一座無名高山的轉角處擋住正在北返的霫族騎兵。雖然此時霫族武士們已經接到了各部長老遣人用快馬送來的命令,知道博陵軍與自己不再是敵人。當看到突然出現在山坡上的中原精銳後,還是被嚇了一跳。
舍脫部的哥撒那看了看必識部的侯曲利,二人咧了咧嘴巴,將目光又同時投向蘇啜部的阿斯藍,從對方的目光中,他們都看到了難以掩飾的驚詫。在接到長老們的命令後,三人都非常不情願。特別是蘇啜部的阿思藍,若不是考慮到自家後路隨時可能被李旭切斷的風險,甚至想調遣本族武士挾裹着其他部落的英傑繼續南進。當看到了博陵將士後,三人終於明白長老們的決斷是多麼的正確。老狐狸們並非被李旭的虛名給嚇破了膽,他們是清清楚楚看明白了中原的實力。
對手並不像蘇啜附離和阿史那骨託魯二人所說的那樣不堪一擊。他們富有,但絕不軟弱。就在不遠處獵獵飄舞的戰旗下,隨便一箇中原兒郎拉出來,身手都不會比霫族武士差。特別是中原兒郎身上所流露出來的氣質,那種有我無敵的氣質。哪裡是來自一個內部紛爭不斷的垂老部落,分明來自一個百戰百勝的強大民族。
這個民族不可能輕易被擊敗。打了這麼多年仗,阿思藍對敵人的強弱程度幾乎能做到一望而知。他忽然開始爲自己部族的命運而擔心起來,據他所知,蘇啜附離並不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如果蘇啜附離得知其他霫族部落已經改奉李旭爲大汗的消息,肯定要用盡一切手段試圖將失去的汗位奪回。那時,蘇啜部與必識部、舍脫部,還有其他散落於月牙湖附近的白天鵝的子孫們將進行一場惡戰,而屆時李旭只要將山坡上那些武士派遣一半到草原上,便足以讓蘇啜部萬劫不復。
‘如果我現在趁人不備射殺了他……’一個陰冷的想法突然涌入阿思藍的心頭。那樣,蘇啜部所面臨的劫難將輕一些,白天鵝的子孫也許不用再自相殘殺。但那有可能麼?阿思藍記得多年前,附離(李旭)的射藝已經不遜於自己,況且自從附離從山坡上出現後,哥撒那與侯曲利兩個就有意無意地在遮擋自己的視線。
兩個小狐狸和他們的父輩一樣狡猾!蘇啜阿思藍在心底苦笑。他理解必識侯曲利和舍脫哥撒那的想法,霫族各部騎兵只有四千三百多人,而山坡上嚴陣以待的中原兒郎足有一萬五千。如果自己真的射殺了李旭,恐怕身邊這四千部族武士沒一個能活着走出山谷。
可如果不殺了他……阿思藍心裡的感覺越來越涼。他的兒子與阿史那卻隅的女兒早有婚約。陶闊脫絲的丈夫就是阿史那骨託魯,除了麾下的兩千武士外,蘇啜部的其餘部衆都以貴賓的身份與骨託魯的嫡系部衆走在一起…….
就在他再一次顫抖着試圖將手伸向馬鞍旁的角弓時,舍脫哥撒那與必識侯曲利二人突然讓開了。他們兩個不再試圖阻擋阿思藍的任何行爲,而是策馬直奔對面而去。阿思藍微微一愣,旋即看到一個滿臉絡腮鬍須的壯漢拎着數個皮口袋,踏着陽光從山坡上走了下來。
“兄弟臨行前請喝了這袋子馬奶酒,你我也許今後很難再相見啊,每逢春來,溫暖卻像酒漿一樣淌過心頭…….”
那個壯漢用精確的霫族語言,唱着霫族人爲朋友送別的長調,毫釐不差。
彷彿有萬丈寒冰在心頭轟然而倒。阿思藍清楚地記得,當年在月牙湖畔,是自己、杜爾和陶闊脫絲三人,一字一句地教會了漢人少年這首長歌。如今,那個少年臉上已經長滿了鬍鬚,但唱歌的腔調,走路的神態,卻絲毫沒變。
那是他的好朋友,曾經生死與共的好朋友。正從萬馬軍中向他走過來,腰間沒有刀,背後也沒有弓。
已經不需要再猶豫。不知不覺眼中溢滿了淚水的阿斯蘭策馬衝了出去,邊衝,邊自腰間解下橫刀,丟棄在地上。邊衝,邊從馬鞍旁解下角弓,拋於枯草叢內。此時,他不需要弓,也不需要刀,只需要一個擁抱和一袋馬奶酒,便可與兄弟化解一切仇怨。
“附離!”“附離!”舍脫哥撒那與必識侯曲利兩個飛身下馬,緊跟着是蘇啜阿思藍。三人廢話不說,直接從李旭手中搶過一袋子酒,解開袋口皮繩,仰面便向嘴裡倒。李旭剩餘酒袋全部扔在地上,然後拎出其中最鼓的一個,鯨吞虹吸。
須臾之間,四個裝馬奶的袋子都癟了下去。哥撒那、侯曲利、阿斯藍和李旭互相笑了笑,一時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四人都不再是當年模樣,但很多感覺卻與當年一樣清晰。“附離,你…….”哥撒那想問對方從何而來,但想想自己的老巢剛被人家抄過,現在問未免太剎風景,憨笑着閉上了嘴巴。
“附離…….”阿思藍心中也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從哪一句開始說。笑了幾聲,伸手去摸第二袋馬奶酒。
“呵呵呵呵!”四個人的手幾乎不約而同地摸到了酒袋旁,笑着解開皮繩子,弟兄們的注視下開懷痛飲。
那些馬奶酒都是霫族各部北返前,特意留下來獻給李旭的,味道極其甘冽。阿思藍等人喝了一袋又一袋,直到周大牛等人第三次在李旭的示意下送來新的酒袋子,才意猶未盡的長嘆了一聲,放慢了動作。
“這是幾個袋子上有我們部落的標記!”放下酒袋後,必識侯曲利指着腳邊的空皮口袋,笑着說道。
“那彌葉長老送我的,他說霫族諸部都會釀馬奶,唯有必識部的方可稱爲酒。”李旭毫不遮掩,坦然承認酒的來歷。
“若論縫製東西的手藝,卻要首推我們舍脫部!”彷彿表功一般,哥撒那笑着插言。此刻在衆人腳邊,有幾個裝酒的皮袋子邊角上都綴有細細皮穗,做工極爲精美,依哥撒那所言,想必就是出自舍脫部了。
按照長老們的決定,李旭已經是霫族諸部的共主。所以各部纔拿自己所擁有最好的物品送於大汗做禮物。但輪到阿思藍說話時,他的地位卻有些尷尬。
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等人公推李旭爲汗時,並沒有徵求蘇啜部的意見。此刻阿思藍雖然是蘇啜部中地位僅次於蘇啜附離的第二人物,卻不擁有長老們才具備的對部落命運的決策權。因此他接茬也不是,不接茬也不是,沉吟半晌,才皺着眉頭問了一句,“附離,你到底要幹什麼?”
彷彿早預料到對方會有此一問,李旭笑着搖頭,“不是我想幹什麼?而是我不得不做。阿思藍大哥,如果有朝一日我帶領士卒殺到蘇啜部的營寨門口,你策馬避開,任由我進去殺人放火麼?”
“除非你從我屍體上踏過去!”阿思藍正色回答。看看李旭身後那一萬五千不動如山的兒郎,再回頭看看自己身後四千多各懷心事的部族武士,他知道那一天也許不會太遠了。阿史那骨託魯和蘇啜附離二人攻不破由李旭駐守的長城。那道長城他昨天剛剛見到過,不知道從那裡開始,也不知道從哪裡結束。漢人將長城築在了羣山之巔,而蘇啜部呢,當敵人殺來時,蘇啜部有城牆可依麼?
“除非你從我屍體上踏過去!”想到這兒,阿思藍繼續強調。骨託魯和蘇啜附離都不是李旭的對手,按照草原上的規矩,失敗者必然要受到成倍的報復。屆時,李旭身後的中原武士,還有侯曲利、哥撒那都會殺到蘇啜部門前來。這是蘇啜部必須付出的代價,當年他們爲了討好阿史那家族而設計趕走了銀狼侍衛,他們必須要接受長生天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