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三分遺憾,七分喜悅,又一輪集市在牧歌中拉開了帷幕。
正如李旭事先所料,蜀錦的價格一路走跌。過於充足的貨源和夏日的暖和天氣打碎了行商們大撈一票的希望,沒人再有機會重演去年李旭和徐大眼創造的發財神話。相反,在開集的第一天,曾經大熱的蜀錦基本無人問津。
行商們本錢都不多,一次虧本買賣足以斷絕他們繼續行走塞上的希望。在關鍵時刻,蘇啜部新開張的‘有間貨棧’解決了他們的燃眉之急。用貨棧大夥計王可望的話說,好心好到發傻的貨棧老闆李旭大人答應在散集後以中原價格的雙倍買下了行商們手中滯銷的“破爛”,並指點了商販們一條明路,幾家合資收購牧人手中的玉器和珠寶。
“這裡的玉器和寶石價格偏低,如果你們幾家合夥購買,賣到中原大城市去,獲利可能不止十倍!”李旭看了看滿臉憤怒和絕望的商販們,低聲建議。
“真的?你小子保證沒糊弄我們?”幾個自覺虧了本的商販衝上前,梗着脖子問道。同樣重量的蜀錦長度不及綢緞的五分之一,抱着發財的希望不遠千里而來,最後卻只獲得了一倍的利,這個結果讓人實在無法接受。
那個趁火打劫的缺德兔崽子揀足了便宜又賣好,誰知道他是否‘又’在給大夥設圈套。
“常小二,把你的爪子拿遠點!不知好歹的東西,有這麼跟大人說話的麼?”張三叔大步擋在李旭身前,衝着商販們怒喝道。在他看來,無論李旭的建議是否正確,他能將商販手中積壓的蜀錦全部高價認購,已經念足了香火之情。如果有人到這個份上還踩着鼻子上臉,一旦蘇啜部的武士發起火來維護銀狼侍衛的尊嚴,誰也沒面皮在李旭面前給這些貪心的傢伙求情。
“真的,我前幾天剛和他們交易過。霫族聯軍剛剛吞併索頭奚部,有很多戰利品需要處理!”李旭從張三叔背後走出來,友善地向大夥解釋。
眼下正是夏季,誰也捨不得大規模屠宰牲口。所以牧人們當然無法提供充足的皮貨行商。但剛剛結束了對索頭奚部的劫掠,霫族武士手中都略有收藏。特別是像阿思藍、侯曲利這樣在部族中負有聲望的勇將,無論是臨陣搶掠而來的,還是戰後分贓大會上返還的,手中染了血的珍珠寶玉按中原售價都足以買下半支商隊。但在霫人眼中,那些東西既不能換糧食果腹又不能用來打兵器,能賣到百十頭羊的價錢已經出乎預料之外。
“小,小可無狀,請,請李,李大人包涵!”被稱作常小二的商販訕訕唱了一個肥諾,低聲賠罪。進接着,又向前蹭了半步,盯着李旭的眼睛問道:“他們換什麼,是絲綢,茶葉,還是藥材,什麼價?跟誰談?”
“都可以,除了銅錢和銀子。價格要看寶石和玉器的成色和年限,具體交易時你們私下商量!不過大夥也別把價錢壓得太低,否則下一次再來,買賣就不好做了。”李旭笑了笑,十分肯定地回答。
張三叔的擔心是多餘的,他不在乎商販們的無理。自己的父親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在商販的身上,李旭能看到父親的影子。於李旭眼中看來,這些商販們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畢竟一次行商虧本,就意味着全家都要捱上艱難的半年。堅苦的生活逼迫下,你不能指望每個人都保持着謙謙君子的風度。
他的話音剛落,整支商隊立刻炸開了鍋。“真的,有這麼便宜的事兒?”“真的,旭子,你沒糊弄我們麼?”人們亂紛紛地追問。張三叔氣得連連拍桌子,都無法將衆人的聲音壓制下去。
“你們可以自己試試看。如果一時成交不了,可以把貨物放在我的貨棧寄賣。我手中葉有些玉器,明天也可以帶來給大夥看看!”李旭把手向下壓了壓,大聲允諾。
“多虧了您呢,李大人!”人們興奮地喊道。大夥在片刻前還在肚子裡暗罵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仗勢欺人,低價收購他們手中的蜀錦。現在立刻把“小兔崽子”誇成了菩薩,紛紛要求李旭爲他們當中人,每談成一筆交易,他們將心甘情願讓尊貴的李大人抽取一成的佣金。
李旭搖了搖頭,笑着從背後把杜爾扯出來推薦給了大夥。只剩下一支胳膊的杜爾對寶石價值的瞭解遠遠高過了自己,讓他來擔任中間人,買方和賣方都不會太吃虧。
接下來數日,杜爾成了整個部落最忙的人。每天從一大早開始,他的嘴巴就沒合攏過。既要替霫族武士們評估寶石的可能價值,又要把霫人的要價從牛羊的頭數折算成茶葉、藥材等部落必需品。還要理解買賣雙方的需求,儘量讓大夥都得到想要的東西。
部族武士眼中的珍寶,商販們未必需要。而商販們的需求,武士們亦未必能理解。特別是在最後一天的交易上,抱着希望前來賣馬的牧人們一個個氣得滿臉通紅。讓他們感到侮辱的是,這些中原商販寧可買那些跑不動的劣馬,也不買駿馬爲坐騎。
“我,這匹馬可以讓你的馬先跑一上午!一樣的價錢,我把這匹追風駒換給你!”一個牧人怒氣衝衝地向商販喊道。對方怪異的行爲讓霫族武士們百思不解,還不習慣在交易中佔別人便宜的他們寧可把**良駒折價出讓,也不願意用劣馬欺騙商販,侮辱自己的尊嚴。
“我,我不敢騎好馬!”商販擦着額頭上的汗,艱難地解釋。有便宜不佔那是王八蛋,誰不知道駿馬比劣馬值錢。問題是,收購駿馬回去,最後能落到自己手中麼。
“你不會給他兩匹劣馬麼?駑馬跑得雖然慢,但可以用來拉車,吃肉,剝皮……”杜爾扳着手指頭,一一列舉着劣馬的好處。末了,把手指向李旭一指,大聲說道:“去年附離大人不就買的是劣馬麼,可見在中原劣馬比良馬更有用!”
“是啊,是啊!”商販們汗流滿面地附和。雖然受盡了官府欺壓,在外人面前,他們還希望維護一點大隋的臉面,不把老爺們巧取豪奪的勾當說出去。畢竟大家都是中原人…….
一個舍脫部的勇士走來,將小孩手臂大的一塊羊脂玉塞到杜爾手中。然後,附在他耳邊,低聲請求道:“我這塊玉石,要換一石,不,一石半茶葉!要是能換到,…….”
“一石半茶葉,半匹絲綢,要那種薄薄的,軟軟的那種!”杜爾就地加價,比比劃劃地用突厥語向商販們講道。跟李旭和徐大眼交往半年多,他已經明白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所以儘量在達成交易的同時,保護自己族人的利益。
幾個中原商販覈計了一下,把舍脫部勇士需要的茶葉和絲綢湊齊。常小二從杜爾手中接過羊脂玉,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然後從自家的貨物中拿出一大塊茶磚,放到杜爾身邊的皮口袋中當謝禮。
舍脫部勇士看了看多出來的半匹綢緞,高興地捶了杜爾一個趔趄。“杜爾兄弟,謝謝你幫我。明天我送一頭母羊來給你,剛生完崽,剛好擠奶喝!”
“好說,好說!”杜爾笑着回答。艱難地用刀子在身邊的羊皮上畫上一橫,然後刻出舍脫部的印記。
直到晚宴的篝火點燃後,他才啞着嗓子完成了最後一筆交易。身邊的十幾個皮袋子滿滿的,裝的全是行商們付出的佣金。手中的羊皮紙用刀子畫滿了橫槓,每一個橫槓代表着出售了寶石的牧民們許諾下的謝禮。
嘎布勒老爹一改吝嗇風格,跟在杜爾的身後不住地邀請行商和牧人到他的氈包裡喝酒。杜爾的妻子的眼睛則再度閃亮起來,望向丈夫的目光裡充滿了崇拜。
跳動的火堆旁,圍滿了舍脫、曷薩那、必識等從附近十幾個部落趕來的武士。對蘇啜部而言,這場集市的意義再度超越了貨物的本身。臨近幾個部落的族長几乎都趕來了,甚至一些遊牧地靠近太沵河畔執失拔汗老巢的小部落,也偷偷地派了使節前來“交易”。
隨着對索頭奚部戰爭勝利消息的傳開,蘇啜、舍脫、曷薩那、必識等月牙湖附近的霫部聯盟已成定局。執失拔汗至今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只能說明這隻天鵝已老。老天鵝的頭顱無力承擔起王冠的重量,新天鵝取代它飛在陣列最前方想理所當然。
只要蘇啜部保持着不敗的戰績,並能像這幾次集市一樣,讓草原各部分享到長生天的福澤。白天鵝的子孫們願意追隨在新的領頭鵝的羽翼之後。
“遠道而來的客人,蘇啜部的營地永遠爲你們敞開!”西爾族長端着一碗酒走來,雙手捧給了張三叔。告別宴會已經開始,作爲主人的他,必須向客人表現自己的誠意。
他是這兩次機會收穫最大的人。
草原上氣候惡劣,冬天長達五個多月。因此一年中有小半年道路斷絕,沒有任何外來貨物運入。而來自中原的茶葉、鹽巴、絲綢、藥材又是牧民們的必須之物,所以一個能保證長期供貨的集市,必然成爲周邊部落的中心。
“謝,謝謝族長大人!”第一次主持商隊的張三叔還無法適應自己的身份,站起來,後退兩步,感激地說道。
“尊貴的客人,是您和附離的到來,給讓白天鵝再度展開了翅膀!”蘇啜額託長老跟着站起身,向張三叔敬酒。
他帶來的不僅僅是貨物,更重要的一點是,這次突然發起的寶石、玉器交易,讓勇士們進一步明白了他們的血沒白流。一塊小小的玉石可以換了足夠一個家庭喝三年的茶磚。而那些弱小部落中,有的是珠寶玉石供諸霫聯軍的武士們去取。
“是啊,西爾族長,我真羨慕長生天把附離賜給你們部落啊!”必識部長老那彌葉酸酸地說道。
作爲‘有間貨棧’的主人,李旭從沒想過一個貨棧的意義。作爲一支小商隊的頭領,張三叔爲諸位長老的尊敬受寵若驚。但對於蘇啜西爾、蘇啜額託、必識那彌葉等草原上的老天鵝,李旭和張三等人卻是蘇啜部當之無愧的貴人。
對於正在迅速膨脹的蘇啜部而言,一個貨源充足的貨棧正是部落走向城市的***,一旦周圍其他部落對蘇啜部的貨物供給產生依賴性,蘇啜部將其他諸部並於麾下也水到渠成。
“都是附離大人的功勞,這孩子又仗義,又有眼光!”張三乾澀的臉上,亦帶上了幾分真誠的笑容。這是他第一次作爲頭領帶一整支商隊,如果不能做到讓大多數人滿意,今後從漁陽到塞外這條道上,他張老三的名字就無法立足。
他沒有孫九的魄力和實力,唯一比孫九好一些的也許就是運氣。有財神爺保佑的旭子在,大夥不想發財都難。
“是啊,附離大人是長生天賜給蘇啜部的福星!西爾族長,我真羨慕你有這麼多女兒啊!”舍脫沙哥大笑着喝乾了碗中的酒。自己部落的幾個年青武士都與附離交好,此人又即將成爲蘇啜西爾的女婿。憑藉他如今的威望和越來越高的刀法,將來在草原上不難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
未來是屬於新天鵝們的,老一代天鵝們必然要從隊頭慢慢移到隊尾。
“附離是蘇啜部的福星!”蘇啜附離笑着舉杯相和。自從附離和銀狼出現在蘇啜部,這個來自異族少年就遮蓋了所有人的光芒。人們提起附離,幾乎已經忘記了他這個族長的弟弟擁有同樣的名字。
蘇啜附離的目光越過火堆,掃向臨近的另一團篝火。蘇啜阿思藍、舍脫哥撒納、必識侯曲利,幾個不同部族的年青一代英雄正和附離傳看着一把彎刀。威風凜凜的銀狼甘羅蹲在火堆旁,棕毛倒映着如水月華。
那柄彎刀比草原武士常用的彎刀長一尺,寬兩寸。沒有尋常彎刀那麼大的曲度,只是很隨意地收了一條弧線,就像晴姨的舞姿一樣渾然天成。
你可以說他是中原的橫刀,但比橫刀更寬,也更結實。可以說它是彎刀,但比彎刀更長,也更利於砍殺。亦或說二者都不是,它兼具了橫刀和彎刀的所有優點,完全已經自成一家。
蘇啜阿思藍在火堆旁,信手抽出了銅匠的得意之作。一道水一般的刀光脫鞘而出,讓大大小小的火堆黯然失色。
隔着數丈距離,蘇啜附離依然感受到了刀鋒上那股逼人的光芒。剎那間,那刺骨的寒意直入他的心底。
商隊離開後的第二天,徐大眼回了部落一趟。與李旭、陶闊脫絲、娥茹、杜爾等人稀裡糊塗喝了一場酒,然後又匆匆趕赴了東南方的新開河畔。
“契丹人要給索頭奚部報仇!”臨行前,徐大眼的匆匆丟下了這樣一句。至於契丹人與奚人到底是什麼關係,李旭、阿思藍等人誰也不清楚。除了霫族外,這片草原上還生活着奚、契丹、室韋、靺鞨、突厥五大部族,十幾個李旭叫不出名字,亦不相統屬的小部落。他們都以狼爲自己的祖先,彼此之間都可以算親戚。他們互相征伐千年不斷,彼此之間亦可以算仇敵。索頭奚人被突厥人趕得無家可歸時,契丹人拒絕他們遷入自己的草場。如今索頭奚部滅亡了,契丹人又念起了香火之情來。兇霸霸地要求諸霫聯軍釋放來自索頭奚部的戰俘,並“歸還”親戚家的財產和牛羊。
在沒將霫族諸部整合成一體前,蘇啜部沒有和契丹人一戰的實力。所以他們只能派遣使節與契丹人討價還價。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徐賢者認爲,契丹人給索頭奚報仇是假,藉機打秋風是真。諸霫聯軍只要在邊境上做好防範,戰鬥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來。
沒有戰爭的日子裡,風吹淨了血腥的記憶。李旭的客棧快速發展起來,生意火得出乎所有人預料。張季、王可望都算是商家出身,討價還價是他們的拿手本事。再加上一個識得漢字的阿芸在一旁協助,合三人之力打點一個小貨棧綽綽有餘。
生意上的事情不再用費心後,李旭就把全部精力轉到練武和溫習功課方面來。銅匠師父是個好老師,李旭不但可以從他那裡學到刀馬之術,原來爲討好楊老夫子而死記硬背的那些記載越公戰績的文字,經銅匠一解釋也霍然開朗。師徒二人有時爲了楊夫子的一個記錄爭執得廢寢忘食,直到惹得銅匠師孃發怒,才訕訕收場。第二天銅匠卻又忍不住命令李旭將楊夫子的筆記背誦出來,由自己琢磨其中玄妙。
銅匠對南陳念念不忘,總是扼腕長嘆當初若有人從某處發一奇兵,足以讓大隋四十萬兵馬折戟沉沙。但越是如此,他越佩服北隋將帥的智謀和膽量。“大陳不是亡於叔寶一人之手!如果當日南方有一個高穎或楊素在,也不至於局勢糜爛如此!”曾經無數次,銅匠師父帶着三分醉意讚歎。當年的愛恨仇怨早已成爲過眼雲煙,如今對於昔日對手,他心中只有佩服和崇敬。
“他們都說,是張皇后迷惑了陳叔寶,所以大陳才亡了國!”李旭笑着和師父擡槓。
“興亡都是男兒事,男人做了縮頭烏龜,所以才把罪過都推到了女人身上!”銅匠喝了一大口酒,用鐵砧做鼓,敲打出一片金戈鐵馬之聲。“江山美人,不過是一場好夢!你記住這句話,凡事放開眼界,才能海闊天空!”
“江山美人?”李旭知道自己的師父又把楊夫子的筆記當作了下酒菜,於不知不覺間喝過了頭。自己不過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傻小子,指點江山是羅藝、楊素那些大英雄的事。至於美人麼,他眼前飄過一個窈窕的倩影。
陶闊脫絲與他已經有了婚姻之約,也不再急着按霫人的傳統去鑽他的帳篷。二人偶爾策馬出遊,從天明逛到日落,馬蹄踏過之處,寫不盡的詩情畫意。
“附離,咱們,咱爹媽真的不會嫌我是胡人麼?”拉着自己的馬繮繩,陶闊脫絲幽幽地問。娥茹每日黯然傷神的樣子讓小蠻女很擔心,唯恐自己的姻緣也出了紕漏,重複姐姐和徐大眼的悲劇。
“我爹媽纔不管那麼多。他們巴不得早日抱孫子呢!”李旭擡起手,輕輕摘去陶闊脫絲頭上的一片草葉,微笑着安慰。
商隊走了有些時日了,但父母的回信還沒有被人捎來。非但如此,交託給徐福和王麻子營救孫九的事情也沒有任何下落。一個人時,李旭常常爲這些事擔心。有時候擔心父母並不像自己想象一樣豁達,能接受一個胡人做兒媳。有時又怕王麻子膽小誤事,讓孫九無法逃脫貪官之手。至於到底擔心九叔多一些還是擔心和陶闊脫絲的婚事多一些,少年人自己也弄不清楚。
“那張三叔他們怎麼還不送信回來?”陶闊脫絲低下了頭,用靴子踢起了一塊碎石。石塊在初秋的草尖上畫出一道微痕,轉眼淹沒在了濃綠色的波濤之間。
“三叔那個人貪心,估計還要組一支商隊才肯來吧!”李旭對陶闊脫絲愁眉不展的樣子大爲心疼,伸出胳膊,輕輕攏住了她的雙肩。
陶闊脫絲的肩膀向後仰了仰,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李旭的胸口上。最近半年多來,李旭的身體又竄起了一大截。部落中豐富的牛羊肉爲正在長身體的少年提供了充足的養分,再加上每日習武、縱馬等因素,使得李旭的肩膀、脊背都變得非常寬闊。即便隔着衣服,少女也能感覺到對方胸口堅硬的肌肉。那一塊塊腱子彷彿有魔力般,每當靠上去,少女就不願意再把頭再擡起來。
秋天已經來臨的,草尖上已經染得了些許陽光的顏色。風吹過時,層層綠色的波浪間跳動着金色的鱗光,彷彿一片海灣在蒼穹下盪漾。馬如魚,羊如貝,至於人,則是蜃樓間自在的神仙。
“阿欠!”幾根銀色的頭髮隨着呼吸捲進了李旭的鼻孔,癢得他打了個噴嚏。胸口處傳來的溫柔和秋風送來的少女體香讓他感到很迷醉,在無邊無際的草海中,沒有任何塵雜的陽光下,他真想就這樣長醉不起。
“附離,等哪天我老了,不再漂亮了,你會厭倦我麼?”少女甜膩膩的聲音從胸口處爬過來,順着耳朵一直爬入心底。
“不會,我肯定不會!”李旭低頭附在少女耳邊發誓。陶闊脫絲晶瑩的耳垂像一粒葡萄,誘惑得他忍不住輕輕咬了一口。
陶闊脫絲嚶嚀一聲,融化了一般粘在了他得身體上。李旭抱着一團跳動的火焰,緩緩坐了下去。兩匹馬噦噦叫了幾聲,不耐煩地跑遠。天地間頓時空曠起來,夕陽下,草尖上,只留下一雙互相依偎的影子。
“你是父親一樣的英雄,而我又沒晴姨那般的心機……”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小行商,來自中原的小行商…….”
“你是我的英雄,永遠都是…….”
嬌豔的殷紅緩緩迎來,遇到堅硬的雙脣,看不見的閃電突然涌起,激發了一場小小的雷暴。如流雲般,兩道顫抖着的睫毛輕輕拂拭在被草原上的風吹出了幾分男子粗糙的面頰上。風止,草靜,一顆羞紅了臉的夕陽緩緩向西方躲去,躲去。
“的,的的!”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敲碎了草原上的靜謐。緊接着,遠處又傳來了一聲女子的驚呼。綿羊慌亂的驚叫、牧羊犬狂噪的咆哮,驚雷般從遠處同時滾了過來。
“是帕黛!”李旭和陶闊脫絲同時跳起。阿思藍的妻子帕黛已經懷孕八個多月了,她卻不願意躲在氈包中待產。每天堅持着走到草原上,安排自家的屬戶和牧奴抓緊時間收割秋草,木柴。草原上秋天很短,夏天剛過去沒多久第一場雪就可能落下來。去年的征伐爲阿思藍家中增添了十幾個奴隸和一大堆牲畜,如果不趁着落雪之前儲備足夠的木柴和草料,寒冬來臨後就可能有人或牲口凍死。
陶闊脫絲吹了聲口哨,把兩匹坐騎喚到了近前。二人飛身上馬,從馬鞍後不約而同地摘下了角弓。敢在蘇啜部營地附近撒野的,只可能是孤狼或者鋌而走險的馬賊。霫人有保護婦孺的傳統,無論是獸羣和馬賊來多少,李旭和陶闊脫絲都有義務保護帕黛安全逃離。
“應該帶着甘羅出來!”李旭一邊拼命驅趕着坐騎,一邊後悔地想。甘羅已經長得比任何牧羊犬都大,嚎叫時凜然生威,有它在,即便是上百隻的野狼也不敢靠近羊羣半步。
“是雕!是雕偷了阿思藍家的羊!”陶闊脫絲指着天空大喊,聲音如釋重負。雕是天空中的霸主,從天鵝、羊羔到野兔,所有身體比其小的活動生物都是其襲擊對象。在夏秋之交,小羊羔剛剛脫離母羊庇佑,對外界危險懵懵懂懂。骨小肉嫩的它們是大雕的最佳狩獵目標。
順着陶闊脫絲的指向,李旭也看清了那隻低飛的身影。那是一隻成年黑雕,雙爪握着一頭肥碩的羊羔,所以飛得只有三十餘步高。流雲般的雕影后,幾十匹駿馬快速飛奔,馬背上的騎士一邊揮動繮繩,一邊向大雕發出大聲呵斥。
那雕兒彷彿故意和人鬥氣般,既不肯將羊羔放下,又不加快飛行速度。悠哉遊哉地拍打着翅膀,把天空下所有威脅都視作無物。
“太好了,帕黛姐姐沒事!”陶闊脫絲帶住馬繮繩,拍打着胸口說道。過度的驚嚇和高速疾馳讓她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臉色也變得紅紅的,如盛開的桃花般嬌豔。
李旭笑着看了看身邊的如花美眷,輕輕將箭搭上了弓弦。他曾經答應過親手射一隻雕下來給陶闊脫絲看,陶闊脫絲也許已經忘記了當時的承諾,但他自己卻沒有忘記。
低飛的大雕本能地感覺到了來自下方的威脅,嘶鳴一聲,加快了翅膀撲打速度。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突然,雙翼一頓,整個身體連同爪子間的獵物同時跌了下來。
黑雕落入了草叢中,甩脫爪子上的羊羔,搖搖晃晃地躍起,飛高。搖搖晃晃地落下,摔倒。如醉了酒般再度飛起,又再度跌下。終於,它沒有力氣再舉翅膀了,擡起頭,淒涼地叫聲響遍原野。
“嗤!”雕鳴聲綿綿不絕。這隻天空的霸主致死不能相信,有人在它展翼之後還射中了它。
“附離!”陶闊脫絲興奮地大喊大叫,策馬追在李旭身後向黑雕落地的方向奔去。她看見了心上人爲自己做的一切,縱馬,彎弓,仰射,在少女眼中,整個草原上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引弓疾馳的動作像附離那樣做得如歌般流暢。
李旭收弓,縱馬,在馬蹄從黑雕身邊掠過的剎那猛然俯身,行雲流水般將雕的屍體抄了起來。於疾馳中拔下弓箭,兜轉馬頭,迎着陶闊脫絲的笑臉跑回。
二馬錯頸,知趣地停住了腳步。
“送你!”鐵塔般威武的少年手提着雙翼低垂的黑雕,豪情萬丈。
“爲什麼?”向來不知道客氣爲何物的陶闊脫絲突然害羞起來,低下頭,玩弄着馬繮繩,聲音細若蚊蚋。
爲什麼?李旭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想起了當日的諾言。看着陶闊脫絲嬌羞的模樣,眼前突然彷彿有靈光一閃,手舉黑雕,大聲回答:“因爲我要娶你做老婆!”
“你說什麼?”陶闊脫絲的臉瞬間充滿了潮紅,本能地追問了一句。
“我要娶你做老婆!”不顧周圍漸漸靠攏的人羣,李旭對着陶闊脫絲,大聲重複。
“我要娶你做老婆!”夢幻般的陽光下,誓言隨着晚風在草尖上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