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賊(二)

雪晴了,風也慢慢地停止了咆哮。天地間再度靜了下來,靜得令人以爲星斗已經停止了移動。偶爾一隻野兔從雪坑中蹦出,立刻引起戰馬的陣陣嘶鳴。野兔腿細,沒跑幾步就會被積雪陷個跟頭。但旅人和戰馬卻都不屑去欺負這些小東西,雪後世界太孤寂了,需要一些活物來點綴。在不需要食物的情況下,沒有人願意讓血染紅這無際的純白。

這條寂寞的路要走很長時間,參照去年跟九叔北上時的記憶,從弱洛水到盧龍塞之間上千裡的曠野中不會再有任何人煙。運氣好的情況下,李旭和徐大眼可能遇到北上求財的商隊。運氣如果不好,他們只有在看見長城後才能找到補給。

涉過了託紇臣水後,積雪漸漸變薄。這條由南向北而流的季節河有無數個變幻不定的支流。每個支流的起源都可向西追溯到一個谷地之間。而那一個個東西走向的丘陵和谷地,則成了阻隔暖風北上的重要障礙。每往南翻一個山丘,天氣就更暖和一些,接連翻越幾個溪谷後,積雪突然消失不見,半人多高,墨綠色,尖端透着些微黃的秋草再度出現在李旭和徐大眼面前。(注1)

“再有一百里,我們就可以看到索頭水了。”徐大眼指着不遠處一座赤紅色的矮山說道。這座山峰是北上的重要標記,不高,從山腳到山頂卻通體呈火焰般的顏色。被周圍墨綠色的丘陵和曠野懷抱着,彷彿碧波中飄蕩着的一朵紅蓮。

“也不知道突厥人霸佔了那塊牧場要做什麼?”李旭低聲迴應。如果不是突厥人強迫索頭奚部搬遷,偌大個部落也不會落到全族盡滅的下場。

“欺凌弱小而已,只有經常揮揮爪子,其他部族纔會意識到突厥這個主人的存在!”徐大眼微笑着解釋。

這個解釋顯然低估了突厥人的智慧,又走了十餘里後,徐大眼就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就在正南方,一座由木頭搭建的連營橫亙在了他們的必經之路上。

“好一座大營!”李旭和徐大眼心中暗贊。扭頭互視,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不祥的預兆。

二人調轉馬頭,正欲繞路而走,行蹤卻早已被連營周圍的放羊人所發現。隨着一串低啞的號角聲,十幾個牧人四下包抄過來。那些牧人的騎術甚佳,雖然是倉卒而致,卻在策馬疾馳的過程中調整出了一個扇面形騎陣。

徐大眼和李旭大驚失色,這已經不是普通牧人能做出的行爲了。即便是受了徐大眼半年訓練的霫族青壯,突然遇敵也擺不出如此整齊的陣勢。草原上,只有一個部落的牧人如此訓練有素。那就是突厥人,自稱爲蒼狼嫡系血裔的突厥人。

“怕是一羣討債的!”徐大眼笑聲嘀咕了一句,馬向前行,同時張開了雙臂。李旭跟在他身後,藉着他的身體掩護,把手輕輕按在了彎刀柄上。

“長生天保佑的朋友,今年秋天的收成怎麼樣,牛羊抓足了秋膘麼?”徐大眼用熟練的突厥語向牧人們打起了招呼。這是各部落牧人碰面時最常用的問候,從說話的語調和空空的兩手上,來人足可以判斷出他是否懷有惡意。

牧人們卻沒有回答他的話,策動戰馬越逼越近,直到把李旭和徐大眼二人包圍在一個狹小的範圍之內,才停住了腳步,盛氣凌人地逼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爲何鬼鬼祟祟地偷看我們的營地?”

“我們是舍脫部的牧人!到南方去販些茶葉!只是路過這裡,沒有任何惡意!”徐大眼用突厥語自報家門。二人此時穿的都是皮衣,乍一眼看去,的確與霫族的牧人沒什麼差別。

“牧人,我看更像是奸細。你們帶了什麼貨物,先讓我們檢視一遍再說!”帶頭的牧人冷笑着說道,根本沒打算放徐、李二人過去。草原上,一切大小部落都是突厥人的僕從,舍脫部是哪個民族他沒聽說過,徐、李二人鼓鼓的行囊卻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對,讓我們先檢視一下,才能斷定你們是不是奸細!”幾個端着弓的牧人跟着嚷嚷。眼前兩個來歷不明的少年衣着光鮮,一看就是兩頭肥羊。特別是走在後邊那一位,**的馬足足比尋常駿馬高出了兩尺,體長也在七尺開外。強徵過來,肯定能得到大人們的賞賜。(注2)

“也忒囂張!”李旭和徐大眼怒火上撞,把手都按到了刀柄上。正思量着是否打傷這幾個無賴牧人,直接衝了過去。突然,遠處跑過來幾匹駿馬,馬背上的武士一邊前衝,一邊大聲叫道“對面可是附離大人,我家主人盼望您多時了!”

“怎麼有人認得我?”李旭驚詫地瞪大了雙眼。只見幾個肩披紅色披風的武士旋風般衝到近前,揮動皮鞭,將攔路的牧人打得哭爹喊娘。

“瞎了你們的狗眼,連附離大人都敢攔!”紅披風們一邊揮舞着鞭子,一邊怒罵。手持角弓的牧人頭領被他從馬背上抽下來,抱着腦袋亂跑,卻死活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麼大錯。

“附離大人,您別跟這些蠢人一般見識!”打了一會兒,一個胸甲處刺了個青色狼頭的武士丟下鞭子,衝着李旭躬身施禮。

“算了,算了,他們只是在履行職責!”李旭看了看鼻青臉腫地牧人們,同情地說道。

“還不謝謝附離大人,你們這些蠢東西,不認識附離大人,還認不出這匹特勒驃麼?”武士的頭領轉過身,衝着牧人們呵斥。

“謝謝附離大人!”倒黴的牧人們同時向李旭施禮,到了此時才明白自己得罪了什麼人。特勒驃是西域良種和契丹駿馬雜交而得,突厥王庭培育多年才培育成功的良種。整個突厥汗國,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有資格騎乘。眼前這個名字叫附離的少年居然騎的是一匹特勒驃,大夥這頓鞭子捱得也的確不冤了。若不是軍爺們及時趕來,大夥繼續冒失下去搶了少年的坐騎,恐今晚有人就會被拖死在草地上。(注3)

“沒事,沒事!”李旭有些連連擺手。無緣無故害得牧人們捱了一頓打,讓他心裡很過意不去。

“不知道什麼風把附離大人吹到我們這裡來,我家主人自打從蘇啜部回來後,心裡一直對您念念不忘!”胸前刺着狼頭的紅披風媚陷地問道。招呼過麾下武士,命令他們幫着附離大人牽馬墜鐙。

“恐怕是想念黑風更多些吧!”李旭心中暗暗叫苦。到了現在,他終於認出胸甲上刺着狼頭的紅披風是阿史那卻禺的侍衛之一,名字好像叫做褐鹿什麼的。既然侍衛們在連營外出現了,連營主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你們幾個牽着大人的馬慢行,博望,你去回報卻禺大人,說蘇啜部的附離大人到咱們營地作客來了!”褐鹿根本不問李旭的意見,自作主張地安排道。

被叫做博望的紅披風武士躬身接令,飛馳而去。緊跟着,周圍就有低啞的號角聲響了起來。一陣陣,肅穆蕭殺,彷彿千軍萬馬在遠方對壘。

李旭和徐大眼再度互望,知道今天肯定無法脫身。只好騎在馬背上,任由武士們拉着自己的坐騎向營寨前走。越靠近寨門,二人心中越是震驚。與蘇啜部的木柵欄營地比,此處簡直就可以稱爲一所巨城。雖然城牆是木頭搭建,箭垛、馬臉、敵樓卻一樣不少,甚至連灌滿了水護城壕溝以及壕溝上的吊橋,都和中原的城市別無二致。而二人上次與九叔同行路過此地時,這裡還是一片無人的荒野。(注4)

正驚詫間,前方寨門大開。數百名紅披風武士魚貫從吊橋上衝將出來。馬蹄剛剛離開壕溝邊緣,立刻轉變方向,一個接着一個,以寨門爲中軸立成了齊整的兩排。

“我家主人聽說您光臨,一定高興得很。這不,他已經親自出來迎接您了!”褐鹿向李旭躬了躬身體,用手指將對方的目光引向了營寨的正門。正門口,十幾名金甲武士簌擁着一個英俊倜儻的中年將軍緩緩地踏過了吊橋。不是阿史那卻禺又是哪個?

“兄弟,你好大的顏面!”徐大眼附在李旭耳邊,小聲調侃。

李旭心中有苦說不出,只能微笑着走向阿史那卻禺。馬蹄剛剛向前踏出幾步,兩側的紅披風們立刻手按肩膀,半跪在地上喊道:“恭迎附離大人!”

“恭迎附離大人!”阿史那卻禺身邊的金甲護衛同時彎腰。

李旭大驚,擡腿便欲下馬。雙腳剛剛踢開馬鐙,一個紅披風武士早已衝了過來,用脊背墊在了馬肚子旁。

從小到大,李旭哪裡見過這般陣仗。一時間坐在馬背上下亦不是,不下亦不是,直窘得豆大的汗水滿臉亂滾。阿史那卻禺見他神情尷尬,擺擺手,笑道:“你儘管向下跳,他們都是我的侍衛,對你一直仰慕得緊!”

聞得此言,李旭只好踩向突厥武士的脊背。對他來說,活人的脊背哪裡有平地穩當。晃晃悠悠,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形,還沒等向替自己墊腳的武士道謝,又聽見阿史那卻禺大聲問道:“那位想必是名震漠東,巧計大破奚族鐵騎的徐賢者了。卻禺何等榮幸,今日居然能同時見到兩位少年英雄!”

徐大眼本來還打算裝作李旭的伴當矇混過關,聽得卻禺點破自己的身份,只好上前見禮,躬身說道:“徐某在草原,也久聞卻禺兄的手段,今日能見,真是長生天賜予的好機會!”

“徐兄弟客氣了,我見天上落雪,本以爲明年開春才能等到二位。沒想到這麼快就迎得二位豪傑大駕光臨!”卻禺躬身向徐大眼還禮,大笑。

二人都是聰明人,說話點到及止。一笑過後,卻禺一手拉起李旭,一手拉住徐大眼,如招呼多年未見好友般把兩個少年扯進了營門。連營當中,立刻笳鼓之聲大作,數千突厥武士,將戰鼓、銅鑼和號角等一干軍中樂器全奏響了起來。

“新城草創,軍中粗人弄不出什麼高山流水之聲。我讓他們隨便熱鬧熱鬧,望二位兄弟莫怪卻禺慢客!”阿史那卻禺微笑着,語調裡帶着不容置疑的客氣。

“此爲藏兵之所,當然要用笳鼓聽起來才過癮。我猜,剛纔那曲應該是陣前進擊之聲吧!男兒立世,日日聽此,也是痛快!”徐大眼彷彿很欣賞那亂哄哄的節奏般,笑着稱讚。

“人說徐賢者智慧如海,今日一見,果然厲害!”阿史那卻禺挑起大拇指稱讚,口中冒出的卻是一句漢話。

“聞絃歌而知雅藝而已,雕蟲小技,不值得方家一笑!”徐大眼乾脆掉起了書包,文縐縐地,彷彿在和儒者切磋學問。

除了李旭外,周圍的人都聽得滿頭霧水。阿史那卻禺也不跟大夥解釋,東引一句《詩經》,西引一句《論語》,居然和徐大眼聊了個旗鼓相當。

木製的城牆裡,支着無數個氈包。由外到內,不同位置的氈包頂上縫着不同顏色的麻布。一圈圈,一排排,看上去煞是整齊。阿史那卻禺每經過一處,都有人從門口探出身體來向他施禮。或是士兵,或是牧人,或爲工匠,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紅披風們則繞着氈包往來穿插,總是提前一步,將卻禺大人即將經過的道路“清理”乾淨。

“卻禺兄以兵法治城,果真高明!”徐大眼四下觀望了一會兒,側過頭來用突厥語讚道。

“剛剛蒙長生天恩賜得到這片土地,不得不管得緊一些。待牧人們對周邊環境熟悉了,就不必管得如此死板。”卻禺點頭微笑,謙虛地回答。

李旭見過的城市不多,所以也看不出多少門道來。只是覺得這座木城論龐大足夠龐大,論整齊足夠整齊,比起中原的任何一座小縣卻都好像缺了一些東西。“是煙火氣!”走着走着,他心中漸漸得到了一個答案。故鄉的街道擁擠、髒亂,喧鬧的買賣聲中卻透着勃勃生機。這座木頭城市整齊、乾淨,卻像一座監獄般沒有任何溫暖。

說話間,三人走到了中央大帳。這座供阿史那卻禺處理政務和宴客的大帳更是雄偉,單單看氈帳面積,就已經能抵得上當日西爾族長家的氈包羣。二十幾個金甲侍衛和若干阿史那卻禺麾下的將領、文官陸續走進來與客人打招呼,卻一點也不顯得帳篷擁擠。只是那些人的名字一個個拖沓冗長,名字前面還要加上一個發音古怪的官職,什麼大梅祿裴力咕嚕,小伯克畢連,右吐屯可思合理,左吐屯八思哈喇等,弄得李旭眼前一個勁地直冒金星。(注1)

一圈朋友介紹完了,阿史那卻禺拍拍手,立刻有負責宴會禮儀的管家走上前安排大夥入坐。爲了表示對客人的敬重,主人家參照秦漢以來的中原習慣讓大夥分案而食。李旭和徐大眼遠道而來,被一左一右安排在距離卻禺最近的上首客位上。二人連連推辭,阿史那卻禺就是不準。無奈何,只好聽從主人家的安排,長身坐了。

門口的樂手吹響長角,一隊妙齡女子穿花蝴蝶般走入大帳,送上濃香四溢的奶茶。阿史卻禺親手斟了第一盞,離席捧到了徐大眼面前。

對於突厥人的風俗,徐大眼此刻早已爛熟於胸。接過奶茶,雙手捧給自己下首的一名卷鬍鬚突厥將領,那突厥將領微微一愣,立刻笑容滿臉,雙手捧起茶碗,遞給了自己更下首的突厥文官。

阿史那卻禺是始畢可汗的族弟,位居領兵之設,在突厥是僅僅次於宰相的高官。其麾下將領,能入帳與之坐而共食的,最低也是個土屯之類的顯職。今天被安排坐在兩個聲名不顯的漢家小子下首,大夥本來心有不甘。此時見徐大眼對突厥禮儀如此嫺熟,腹中芥蒂頓時小了幾分。

一輪奶茶傳罷,賓主之間的氣氛融洽了許多。負責安排酒宴的管家跑了下去,不一會兒,帶着幾十名女奴列隊入帳,爲每個矮几上擺好瓜果。什麼西域來的葡萄,中原來的秋梨,遼東來的草栗子,高麗進貢的逆季大蟠桃,一個個,一盤盤,看得李旭眼花繚亂。有些水果他根本叫不上名字來,阿史那卻禺拿起一樣相勸,他就拿起一樣吃下去。酸、甜、香、脆,倒也吃了個不亦樂乎。

徐大眼的吃相遠比李旭文雅,幾乎每一樣水果都是淺嘗則止。偶爾還會點評幾下,誇一誇味道與產地的純正,聽得此間主人和陪客們都得意洋洋。

“徐賢者用兵如神,想必是大隋將門子弟,不知道賢者師承哪位英雄。”坐在左首第三位,一個身穿燙金皮甲的將領站起來,低聲問道。

徐大眼回頭,依稀記得此人叫畢連,是個領兵的伯克。坐正了身子,認認真真地回答,“我哪裡是什麼將門之後了,不過啃過幾本兵書,照着胡亂比劃,誰料到運氣好,居然賭贏了一次。也就是當時形勢所逼,不得不爲。現在想想當時情景,我自己都有些後怕!”

“徐賢者謙虛了,如果你是胡亂比劃,我們可都是盲人騎瞎馬了!”小伯克畢連盤膝坐了下去,笑着說道。

從二人吃相上,衆官員已經看出來李旭必定出身寒門。本以爲舉止沉穩的徐賢者是個大隋高官之後,所以卻禺大人才擺這麼大排場接待他們。沒料到此人也是個草民出身,一個個臉上的神色登時又桀驁起來,偶爾舉茶相敬,也不再站起身了。

“他們中原有句話,叫英雄莫問出身。附離大人當時一箭射下了我的大雕,徐賢者巧施妙計破了索頭奚五千精兵。我們在他這個年齡上,可是還騎馬追兔子玩呢?”阿史那卻禺見屬下漸漸開始放縱,咳嗽了一聲,笑着介紹。

衆突厥官員見上司如此說話,立刻恢復了熱情。有人請教索頭奚和諸霫聯軍戰爭經過,有人問及聖狼賜福的傳說,徐大眼談笑風生,一一把問題解答了。提到兩軍勇士交戰,血肉橫飛的場景,他說得詳之又詳,恨不得把每個動作眼神都向衆人描述清楚。談到如何用兵,如何料敵,則暈暈乎乎,彷彿自己根本沒參與過決策一般。

卻禺麾下幾個武將都是經歷過戰陣之人,一聽就知道徐大眼的話不盡是實。礙着卻禺大人的顏面,大夥也不戳破,跟着不懂戰陣的文官們拍案叫好。李旭笨嘴拙舌,自知道說故事不如徐大眼來得精彩,所以也不插嘴,一個勁兒地悶頭苦吃。

幹掉了兩大串葡萄,數個逆季而生的蟠桃之後,有女奴捧上了銀製杯盤。一隻只做工精細,圖案精妙,看得李旭兩眼之發光。徐大眼亦停止了吹噓,提起一把銀製割肉刀,仔細考證起它的產地與成色來。

這是他的家傳學問,突厥貴胄們雖然知道銀器的精美貴重,卻想不到其中到底有多少講究。待聽到波斯銀和東倭銀的成色差別,南海銀和窟說銀用途異同,又扯及波斯王西征,只爲了搶幾個銀匠回家。吐火羅人一輩子存銀子,才能湊夠女兒的頭飾等奇聞怪談,只聽得眉開眼笑,自覺大長見識。

鬨堂的笑聲中,幾個壯漢將晚宴的菜餚擡了上來。草原上吃食以肉類爲主,阿史那卻禺雖然地位高貴,宴客的菜餚也不過是全羊、全魚、鹿胎、乳駝四樣。只是這四樣材料又分了五、六種燒法,切出了七、八個部位,做出了花樣就數都數不清楚了。

阿史那卻禺端起第一碗酒,爲客人接風洗塵。大帳中緊跟着響起了絲竹之聲,兩隊美豔致極的歌姬走上前,捧着酒碗放聲高歌。

李旭端起銅碗,一邊抿,一邊觀察帳中衆人。從開始到現在,阿史那卻禺一個字也沒問起二人因何離開蘇啜部,顯然他對連環計的效果非常自信。大梅祿裴力咕嚕滿臉慈祥,說話時卻總是向銀狼身上扯,大概是想探明甘羅爲什麼不在自己身邊,是留在了蘇啜部還是放歸了野外。小伯克畢連對徐大眼很是不服,看樣子不滿意卻禺用如此規格的盛宴招待兩個身份低微的客人。右吐屯可思合理是個精細人,方纔問得最多的是蘇啜、舍脫等部的牛羊數量,草場和水源分配。左吐屯八思哈喇是個老狐狸,說話不多,但每句話都落在了關鍵處,讓徐大眼想回避都回避得非常吃力。

這些人對自己是喜是惡,李旭不太在乎。但阿史那卻禺的熱情讓人實在受不了。他第一次熱情地和自己稱兄道弟,就把整個蘇啜部算計了進去。今天他以如此隆重的禮節歡迎遠客,弄不好又要做出什麼花樣文章。

思來想去,李旭也沒發現自己還有什麼好被算計的。行囊中幾件寶石美玉,在自己眼裡算得上貴重,讓徐大眼看來就成了一點小錢。放在阿史那卻禺這種突厥王族眼中,估計更是不值得一看了。剩下的就是一匹馬和一張弓,如果卻禺翻臉要將弓馬扣下來,李旭也知道自己毫無辦法。

正胡思亂想間,歌聲已經終了。衆人喝乾了碗內美酒,陸續坐回原位。阿史那卻禺再度拍手,歌姬們蹲身向客人行禮,然後輕舒廣袖,飄逸婀娜地跳了起來。

比起霫族的歌舞,突厥人的舞姿更加複雜多變。激烈處如蒼鷹凌空,婉轉處又如西子當樓。每個女子身上的舞裙都是蘇綢所做,上不覆肘,下不及膝,只是在手腳腕處用銀環箍了箍,將兩條通明的輕紗若即若離地掛在手臂和雙腿上。如是一來,更增添了舞姿的誘惑力,即便是李旭這種被陶闊脫絲的舞姿薰陶過的人,看了之後也感到血脈賁張。

“你們兩個,去爲客人倒酒切肉!”一曲終了後,阿史那卻禺指了指兩個領舞的歌姬,大聲命令。

兩個歌姬躬身施禮,煙一般飄到了李旭和徐大眼身側。其他三十多名歌姬輕笑一聲,花瓣一般散到了官員和將軍們身旁。

“他們是我的兩個寵妾,一個叫綠珠,一個叫煙蘿,希望不污了貴客之眼!”阿史那卻禺看了看面色尷尬的李旭和徐大眼,客氣地說道。

徐、李兩人趕緊側身讓開一個位置,請兩個女子入座。突厥人有讓妻子或寵妃給貴客陪酒的習俗,但客人卻絕不可以逾禮,否則即有被主人打出家門的風險。

兩個女子端起客人放在小几上的酒碗,滿滿斟上。十根手指輕輕捧起碗底,高舉到雙眉之間。徐、李二人神情愈發窘迫,接過酒碗,張口就向喉嚨裡倒,一碗酒小半進了肚子內,大半卻灑在了衣襟上。

“貴客萬馬軍中尚無所畏懼,怎麼卻被兩個拎不起刀來的女子嚇到了!”大梅祿裴力咕嚕拊掌大笑,高聲追問。

座中男女都笑了起來,大夥性格放任不羈,平素廝鬧習慣了,即便是偶爾酒後失德也沒人深究。第一次有人看到被兩個歌姬嚇得灑了半碗酒的人,比看了什麼五條腿的牛羊還感興趣。

李旭的臉再度漲紅,不知道說些什麼話來回答。徐大眼卻被酒給嗆暈了頭,一邊咳嗽,一邊回敬道:“諸位未曾聞聽,色字頭上一把刀麼?兩軍之中,刀箭有處可避。女子眼中,刀箭無蹤無形!”

衆人又笑,皆道徐賢者答得巧妙。一衆女子趁機頻頻倒酒,不一會就把大夥的酒興給挑到了處。

“如此季節,二位英雄結伴南下。莫非家中有什麼急事要趕着去辦麼?”又喝了幾輪酒後,小伯克畢連舉着酒碗問道。

“離家太久了,突然想回去看看!”李旭向阿史那卻禺投下意味深長一瞥,笑着回答。

徐大眼已經被那個叫綠珠的歌姬灌醉了,餐刀再也拿不穩,腦袋瓜子一次一次歪到了他自自己的膝蓋上。此刻,無論突厥人出什麼招,都必須李旭一個人來應付。

“不會是趕着回去爲國效力吧!”阿史那卻禺放下手中酒碗,笑着詢問。

“爲國效力?”李旭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爲什麼離開蘇啜部,阿史那卻禺應該比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清楚。他故意裝糊塗,是顧及到客人的顏面呢,還是包含別的不良企圖?

“是啊,難道你不知道大隋已經厲兵秣馬,準備出征高麗了麼?”阿史那卻禺瞪大眼睛,做出一幅驚詫狀。“對了,你們常年在外,估計還不知道家鄉發生了什麼事吧。來人,傳合卜闌,讓他跟貴客說說家鄉的近況!”

“特勤有令,傳合卜闌!”肅立在門外的紅披風侍衛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傳了下去。兩碗酒的時間過後,一個面目清秀,臉上帶着幾分畏懼的青年人被侍衛帶了進來。

“見過卻禺大人,小的不知道卻禺大人找,吩咐有何!”名字叫合卜闌的年青男子躬身施禮,怯生生地問道。他的突厥語說得極其生硬,聽上去完全是將漢語一個詞一個詞的翻譯而成。

“你可以用漢語說,我這個朋友是你的族人,想知道中原最近發生了些什麼事情!”阿史那卻禺搖搖頭,指着李旭向合卜闌命令。

“是,小的遵命!”合卜闌做了一個長揖,回答。一換成漢語,他的口齒立刻清晰。把近一年多來大隋皇帝的德政,逐一道出,初時語氣還能保持平淡,到了後來,聲音越來越高,兩眼通紅,恨不得拔刀子與人拼命般激憤。

原來大聖人皇帝陛下檢視自家的文治武功,發現有一點不如秦皇漢武,所以決定有生之年一定要把高麗蕩平了。從去年開始,邊塞諸地陸續徵兵,只要是男人,無論士農虞商,獨子贅婿,只要四十五歲以下全部需要入伍。鎧甲,兵器皆需自備,官府不理。有些人年齡明明超過了四十五歲,也被黑心的官吏們硬塞進了軍中。有些人年齡不及史五歲,只要家中沒錢,也接到了從軍名冊。

於是,很多人家爲了打點官府,搞得傾家蕩產。還有人爲了逃避兵役,不得不遠走他鄉。

這都是李旭知道的,所以他並不爲此感到吃驚。但合卜闌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的下巴徹底掉到了地上。“聖上徵兵一百三十萬,徵民壯服徭役者三百萬,凡外逃不歸或逾期不往軍中報道者,被抓住後,皆與搶劫同罪。很多人趕路趕得遲了,沒到軍中,就稀裡糊塗住進了監獄!”

“啊!”李旭長大了嘴巴,覺得渾身的酒意直往頭上涌。這次決議南返,計劃地就是憑藉手中的財物賄賂官府,找機會把自己從徵兵名冊上劃掉。如若不成,就從軍殺敵,說不定憑着目前的一身本事,也能博取些功名。沒想到未入長城,已經成了朝廷的罪犯。與搶劫同罪,自己長了這麼大,幾時拿過別人一針一線!

努力看了看對面的徐大眼,李旭希望此刻他能想一個好主意。目光所及,卻看見一條白亮亮的口水從徐兄的嘴角淌到了矮几上。坐在他旁邊的那個歌姬眉頭緊皺,看上去說不出地厭煩。

“仗還沒開打,消息已經傳到草原來了。依我看,你還是不要回去的爲好。雖然你們兩個都是英雄,跟着如此一個混蛋皇帝混,能混出什麼好結果!”阿史那卻禺見李旭兩眼茫然,趁機提出自己的建議。

有家歸不得,蘇啜部又不能留。難道自己真的要跟着這個奸詐的阿史那卻禺混日子麼?李旭覺得頭暈暈的,心裡有無數個想法,卻沒有一個能經得住推敲。

“蘇啜部不過萬把人,怎配留住你們這樣的英雄。跟着我,阿史那卻禺可以保證,你們兩個的功名富貴唾手可得。至於女人名馬,你看上哪一個,我立刻給你取來!”阿史那卻禺帶着幾分酒意,微笑着勸道。

注1:《通典·北突厥傳》:“可汗猶古之單于也,號其妻爲可賀敦,亦猶古之閼氏也。其子弟謂之特勤,別部領兵者謂之設,其大官屈律級,次阿波,次頷利發、吐屯,次俟斤。據推算,設,相當於唐代的節度使。通常由特勤擔任。吐屯相當於掌管一郡的民政大吏,類似於中原的知府。伯克,通常爲貴族,將軍。梅祿爲總管。

第二章 吳鉤(二)第七章 盛世(六)第二章 虎雛(五)第四章 故人(五)第四章 故人(二)第五章 獵鹿(六)第四章 取捨(三)第二章 背棄(四)第五章 無名(三)第五章 無名(三)第八章 疊唱(二)第二章 吳鉤(六)第二章 背棄(六)第六章 持槊(五)第三章 曠野(六)第三章 無衣(五)第三章 扶搖(一)第四章 變徵(五)第二章 出仕(三)第一章 雷霆(六)第四章 變徵(一)第三章 扶搖(八)第二章 展翼(四)第四章 取捨(一)第三章 爭雄(一)第五章 無家(六)第二章 展翼(二)第一章 雷霆(六)第二章 壯士(三)第三章 爭雄(一)第一章 盛世(五)第四章 曠野(四)第五章 歸途(一)第一章 出柙(六)第一章 羽化(一)第五章 無家(一)第三章 扶搖(四)第一章 大賊(六)第五章 無名(六)第五章 歸途(四)第三章 曠野(二)第五章 諾言(一)第三章 烽火(三)第三章 扶搖(四)第七章 盛世(八)第四章 取捨(三)第三章 扶搖(八)第七章 盛世(五)第七章 盛世(五)第四章 補天(二)第四章 醉鄉(五)第三章 無衣(七)第四章 烽火(四)第三章 無衣(七)第三章 爭雄(三)第五章 歸途(一)第二章 背棄(一)第二章 出塞(三)第二章 壯士(二)第三章 爭鋒(二)第一章 雷霆(一)第三章 扶搖(七)第三章 何草(五)第一章 擊鼓(三)尾聲二(架空版)第四章 曠野(四)第一章 雷霆(四)第三章 爭雄(八)第五章 獵鹿(九)第一章 盛世(一)第五章 獵鹿(七)第二章 吳鉤(四)第三章 扶搖(五)第一章 出柙(五)第二章 虎雛(五)尾聲二(架空版)第五章 歸途(六)第三章 扶搖(八)第四章 國殤(七)第八章 疊唱(二)第六章 持槊(八)第一章 大賊(三)第三章 何草(五)第四章 國殤(二)第一章 盛世(四)第四章 干城(七)第四章 國殤(三)第四章 故人(一)第四章 變徵(五)第三章 無衣(七)第七章 盛世(五)第七章 盛世(五)第二章 虎雛(六)第四章 干城(五)第三章 無衣(三)第七章 盛世(二)第五章 歸途(四)第三章 烽火(一)第三章 爭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