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了,風也慢慢地停止了咆哮。天地間再度靜了下來,靜得令人以爲星斗已經停止了移動。偶爾一隻野兔從雪坑中蹦出,立刻引起戰馬的陣陣嘶鳴。野兔腿細,沒跑幾步就會被積雪陷個跟頭。但旅人和戰馬卻都不屑去欺負這些小東西,雪後世界太孤寂了,需要一些活物來點綴。在不需要食物的情況下,沒有人願意讓血染紅這無際的純白。
這條寂寞的路要走很長時間,參照去年跟九叔北上時的記憶,從弱洛水到盧龍塞之間上千裡的曠野中不會再有任何人煙。運氣好的情況下,李旭和徐大眼可能遇到北上求財的商隊。運氣如果不好,他們只有在看見長城後才能找到補給。
涉過了託紇臣水後,積雪漸漸變薄。這條由南向北而流的季節河有無數個變幻不定的支流。每個支流的起源都可向西追溯到一個谷地之間。而那一個個東西走向的丘陵和谷地,則成了阻隔暖風北上的重要障礙。每往南翻一個山丘,天氣就更暖和一些,接連翻越幾個溪谷後,積雪突然消失不見,半人多高,墨綠色,尖端透着些微黃的秋草再度出現在李旭和徐大眼面前。(注1)
“再有一百里,我們就可以看到索頭水了。”徐大眼指着不遠處一座赤紅色的矮山說道。這座山峰是北上的重要標記,不高,從山腳到山頂卻通體呈火焰般的顏色。被周圍墨綠色的丘陵和曠野懷抱着,彷彿碧波中飄蕩着的一朵紅蓮。
“也不知道突厥人霸佔了那塊牧場要做什麼?”李旭低聲迴應。如果不是突厥人強迫索頭奚部搬遷,偌大個部落也不會落到全族盡滅的下場。
“欺凌弱小而已,只有經常揮揮爪子,其他部族纔會意識到突厥這個主人的存在!”徐大眼微笑着解釋。
這個解釋顯然低估了突厥人的智慧,又走了十餘里後,徐大眼就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就在正南方,一座由木頭搭建的連營橫亙在了他們的必經之路上。
“好一座大營!”李旭和徐大眼心中暗贊。扭頭互視,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不祥的預兆。
二人調轉馬頭,正欲繞路而走,行蹤卻早已被連營周圍的放羊人所發現。隨着一串低啞的號角聲,十幾個牧人四下包抄過來。那些牧人的騎術甚佳,雖然是倉卒而致,卻在策馬疾馳的過程中調整出了一個扇面形騎陣。
徐大眼和李旭大驚失色,這已經不是普通牧人能做出的行爲了。即便是受了徐大眼半年訓練的霫族青壯,突然遇敵也擺不出如此整齊的陣勢。草原上,只有一個部落的牧人如此訓練有素。那就是突厥人,自稱爲蒼狼嫡系血裔的突厥人。
“怕是一羣討債的!”徐大眼笑聲嘀咕了一句,馬向前行,同時張開了雙臂。李旭跟在他身後,藉着他的身體掩護,把手輕輕按在了彎刀柄上。
“長生天保佑的朋友,今年秋天的收成怎麼樣,牛羊抓足了秋膘麼?”徐大眼用熟練的突厥語向牧人們打起了招呼。這是各部落牧人碰面時最常用的問候,從說話的語調和空空的兩手上,來人足可以判斷出他是否懷有惡意。
牧人們卻沒有回答他的話,策動戰馬越逼越近,直到把李旭和徐大眼二人包圍在一個狹小的範圍之內,才停住了腳步,盛氣凌人地逼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爲何鬼鬼祟祟地偷看我們的營地?”
“我們是舍脫部的牧人!到南方去販些茶葉!只是路過這裡,沒有任何惡意!”徐大眼用突厥語自報家門。二人此時穿的都是皮衣,乍一眼看去,的確與霫族的牧人沒什麼差別。
“牧人,我看更像是奸細。你們帶了什麼貨物,先讓我們檢視一遍再說!”帶頭的牧人冷笑着說道,根本沒打算放徐、李二人過去。草原上,一切大小部落都是突厥人的僕從,舍脫部是哪個民族他沒聽說過,徐、李二人鼓鼓的行囊卻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對,讓我們先檢視一下,才能斷定你們是不是奸細!”幾個端着弓的牧人跟着嚷嚷。眼前兩個來歷不明的少年衣着光鮮,一看就是兩頭肥羊。特別是走在後邊那一位,**的馬足足比尋常駿馬高出了兩尺,體長也在七尺開外。強徵過來,肯定能得到大人們的賞賜。(注2)
“也忒囂張!”李旭和徐大眼怒火上撞,把手都按到了刀柄上。正思量着是否打傷這幾個無賴牧人,直接衝了過去。突然,遠處跑過來幾匹駿馬,馬背上的武士一邊前衝,一邊大聲叫道“對面可是附離大人,我家主人盼望您多時了!”
“怎麼有人認得我?”李旭驚詫地瞪大了雙眼。只見幾個肩披紅色披風的武士旋風般衝到近前,揮動皮鞭,將攔路的牧人打得哭爹喊娘。
“瞎了你們的狗眼,連附離大人都敢攔!”紅披風們一邊揮舞着鞭子,一邊怒罵。手持角弓的牧人頭領被他從馬背上抽下來,抱着腦袋亂跑,卻死活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麼大錯。
“附離大人,您別跟這些蠢人一般見識!”打了一會兒,一個胸甲處刺了個青色狼頭的武士丟下鞭子,衝着李旭躬身施禮。
“算了,算了,他們只是在履行職責!”李旭看了看鼻青臉腫地牧人們,同情地說道。
“還不謝謝附離大人,你們這些蠢東西,不認識附離大人,還認不出這匹特勒驃麼?”武士的頭領轉過身,衝着牧人們呵斥。
“謝謝附離大人!”倒黴的牧人們同時向李旭施禮,到了此時才明白自己得罪了什麼人。特勒驃是西域良種和契丹駿馬雜交而得,突厥王庭培育多年才培育成功的良種。整個突厥汗國,只有阿史那家族的人才有資格騎乘。眼前這個名字叫附離的少年居然騎的是一匹特勒驃,大夥這頓鞭子捱得也的確不冤了。若不是軍爺們及時趕來,大夥繼續冒失下去搶了少年的坐騎,恐今晚有人就會被拖死在草地上。(注3)
“沒事,沒事!”李旭有些連連擺手。無緣無故害得牧人們捱了一頓打,讓他心裡很過意不去。
“不知道什麼風把附離大人吹到我們這裡來,我家主人自打從蘇啜部回來後,心裡一直對您念念不忘!”胸前刺着狼頭的紅披風媚陷地問道。招呼過麾下武士,命令他們幫着附離大人牽馬墜鐙。
“恐怕是想念黑風更多些吧!”李旭心中暗暗叫苦。到了現在,他終於認出胸甲上刺着狼頭的紅披風是阿史那卻禺的侍衛之一,名字好像叫做褐鹿什麼的。既然侍衛們在連營外出現了,連營主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你們幾個牽着大人的馬慢行,博望,你去回報卻禺大人,說蘇啜部的附離大人到咱們營地作客來了!”褐鹿根本不問李旭的意見,自作主張地安排道。
被叫做博望的紅披風武士躬身接令,飛馳而去。緊跟着,周圍就有低啞的號角聲響了起來。一陣陣,肅穆蕭殺,彷彿千軍萬馬在遠方對壘。
李旭和徐大眼再度互望,知道今天肯定無法脫身。只好騎在馬背上,任由武士們拉着自己的坐騎向營寨前走。越靠近寨門,二人心中越是震驚。與蘇啜部的木柵欄營地比,此處簡直就可以稱爲一所巨城。雖然城牆是木頭搭建,箭垛、馬臉、敵樓卻一樣不少,甚至連灌滿了水護城壕溝以及壕溝上的吊橋,都和中原的城市別無二致。而二人上次與九叔同行路過此地時,這裡還是一片無人的荒野。(注4)
正驚詫間,前方寨門大開。數百名紅披風武士魚貫從吊橋上衝將出來。馬蹄剛剛離開壕溝邊緣,立刻轉變方向,一個接着一個,以寨門爲中軸立成了齊整的兩排。
“我家主人聽說您光臨,一定高興得很。這不,他已經親自出來迎接您了!”褐鹿向李旭躬了躬身體,用手指將對方的目光引向了營寨的正門。正門口,十幾名金甲武士簌擁着一個英俊倜儻的中年將軍緩緩地踏過了吊橋。不是阿史那卻禺又是哪個?
“兄弟,你好大的顏面!”徐大眼附在李旭耳邊,小聲調侃。
李旭心中有苦說不出,只能微笑着走向阿史那卻禺。馬蹄剛剛向前踏出幾步,兩側的紅披風們立刻手按肩膀,半跪在地上喊道:“恭迎附離大人!”
“恭迎附離大人!”阿史那卻禺身邊的金甲護衛同時彎腰。
李旭大驚,擡腿便欲下馬。雙腳剛剛踢開馬鐙,一個紅披風武士早已衝了過來,用脊背墊在了馬肚子旁。
從小到大,李旭哪裡見過這般陣仗。一時間坐在馬背上下亦不是,不下亦不是,直窘得豆大的汗水滿臉亂滾。阿史那卻禺見他神情尷尬,擺擺手,笑道:“你儘管向下跳,他們都是我的侍衛,對你一直仰慕得緊!”
聞得此言,李旭只好踩向突厥武士的脊背。對他來說,活人的脊背哪裡有平地穩當。晃晃悠悠,好不容易站穩了身形,還沒等向替自己墊腳的武士道謝,又聽見阿史那卻禺大聲問道:“那位想必是名震漠東,巧計大破奚族鐵騎的徐賢者了。卻禺何等榮幸,今日居然能同時見到兩位少年英雄!”
徐大眼本來還打算裝作李旭的伴當矇混過關,聽得卻禺點破自己的身份,只好上前見禮,躬身說道:“徐某在草原,也久聞卻禺兄的手段,今日能見,真是長生天賜予的好機會!”
“徐兄弟客氣了,我見天上落雪,本以爲明年開春才能等到二位。沒想到這麼快就迎得二位豪傑大駕光臨!”卻禺躬身向徐大眼還禮,大笑。
二人都是聰明人,說話點到及止。一笑過後,卻禺一手拉起李旭,一手拉住徐大眼,如招呼多年未見好友般把兩個少年扯進了營門。連營當中,立刻笳鼓之聲大作,數千突厥武士,將戰鼓、銅鑼和號角等一干軍中樂器全奏響了起來。
“新城草創,軍中粗人弄不出什麼高山流水之聲。我讓他們隨便熱鬧熱鬧,望二位兄弟莫怪卻禺慢客!”阿史那卻禺微笑着,語調裡帶着不容置疑的客氣。
“此爲藏兵之所,當然要用笳鼓聽起來才過癮。我猜,剛纔那曲應該是陣前進擊之聲吧!男兒立世,日日聽此,也是痛快!”徐大眼彷彿很欣賞那亂哄哄的節奏般,笑着稱讚。
“人說徐賢者智慧如海,今日一見,果然厲害!”阿史那卻禺挑起大拇指稱讚,口中冒出的卻是一句漢話。
“聞絃歌而知雅藝而已,雕蟲小技,不值得方家一笑!”徐大眼乾脆掉起了書包,文縐縐地,彷彿在和儒者切磋學問。
除了李旭外,周圍的人都聽得滿頭霧水。阿史那卻禺也不跟大夥解釋,東引一句《詩經》,西引一句《論語》,居然和徐大眼聊了個旗鼓相當。
木製的城牆裡,支着無數個氈包。由外到內,不同位置的氈包頂上縫着不同顏色的麻布。一圈圈,一排排,看上去煞是整齊。阿史那卻禺每經過一處,都有人從門口探出身體來向他施禮。或是士兵,或是牧人,或爲工匠,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紅披風們則繞着氈包往來穿插,總是提前一步,將卻禺大人即將經過的道路“清理”乾淨。
“卻禺兄以兵法治城,果真高明!”徐大眼四下觀望了一會兒,側過頭來用突厥語讚道。
“剛剛蒙長生天恩賜得到這片土地,不得不管得緊一些。待牧人們對周邊環境熟悉了,就不必管得如此死板。”卻禺點頭微笑,謙虛地回答。
李旭見過的城市不多,所以也看不出多少門道來。只是覺得這座木城論龐大足夠龐大,論整齊足夠整齊,比起中原的任何一座小縣卻都好像缺了一些東西。“是煙火氣!”走着走着,他心中漸漸得到了一個答案。故鄉的街道擁擠、髒亂,喧鬧的買賣聲中卻透着勃勃生機。這座木頭城市整齊、乾淨,卻像一座監獄般沒有任何溫暖。
說話間,三人走到了中央大帳。這座供阿史那卻禺處理政務和宴客的大帳更是雄偉,單單看氈帳面積,就已經能抵得上當日西爾族長家的氈包羣。二十幾個金甲侍衛和若干阿史那卻禺麾下的將領、文官陸續走進來與客人打招呼,卻一點也不顯得帳篷擁擠。只是那些人的名字一個個拖沓冗長,名字前面還要加上一個發音古怪的官職,什麼大梅祿裴力咕嚕,小伯克畢連,右吐屯可思合理,左吐屯八思哈喇等,弄得李旭眼前一個勁地直冒金星。(注1)
一圈朋友介紹完了,阿史那卻禺拍拍手,立刻有負責宴會禮儀的管家走上前安排大夥入坐。爲了表示對客人的敬重,主人家參照秦漢以來的中原習慣讓大夥分案而食。李旭和徐大眼遠道而來,被一左一右安排在距離卻禺最近的上首客位上。二人連連推辭,阿史那卻禺就是不準。無奈何,只好聽從主人家的安排,長身坐了。
門口的樂手吹響長角,一隊妙齡女子穿花蝴蝶般走入大帳,送上濃香四溢的奶茶。阿史卻禺親手斟了第一盞,離席捧到了徐大眼面前。
對於突厥人的風俗,徐大眼此刻早已爛熟於胸。接過奶茶,雙手捧給自己下首的一名卷鬍鬚突厥將領,那突厥將領微微一愣,立刻笑容滿臉,雙手捧起茶碗,遞給了自己更下首的突厥文官。
阿史那卻禺是始畢可汗的族弟,位居領兵之設,在突厥是僅僅次於宰相的高官。其麾下將領,能入帳與之坐而共食的,最低也是個土屯之類的顯職。今天被安排坐在兩個聲名不顯的漢家小子下首,大夥本來心有不甘。此時見徐大眼對突厥禮儀如此嫺熟,腹中芥蒂頓時小了幾分。
一輪奶茶傳罷,賓主之間的氣氛融洽了許多。負責安排酒宴的管家跑了下去,不一會兒,帶着幾十名女奴列隊入帳,爲每個矮几上擺好瓜果。什麼西域來的葡萄,中原來的秋梨,遼東來的草栗子,高麗進貢的逆季大蟠桃,一個個,一盤盤,看得李旭眼花繚亂。有些水果他根本叫不上名字來,阿史那卻禺拿起一樣相勸,他就拿起一樣吃下去。酸、甜、香、脆,倒也吃了個不亦樂乎。
徐大眼的吃相遠比李旭文雅,幾乎每一樣水果都是淺嘗則止。偶爾還會點評幾下,誇一誇味道與產地的純正,聽得此間主人和陪客們都得意洋洋。
“徐賢者用兵如神,想必是大隋將門子弟,不知道賢者師承哪位英雄。”坐在左首第三位,一個身穿燙金皮甲的將領站起來,低聲問道。
徐大眼回頭,依稀記得此人叫畢連,是個領兵的伯克。坐正了身子,認認真真地回答,“我哪裡是什麼將門之後了,不過啃過幾本兵書,照着胡亂比劃,誰料到運氣好,居然賭贏了一次。也就是當時形勢所逼,不得不爲。現在想想當時情景,我自己都有些後怕!”
“徐賢者謙虛了,如果你是胡亂比劃,我們可都是盲人騎瞎馬了!”小伯克畢連盤膝坐了下去,笑着說道。
從二人吃相上,衆官員已經看出來李旭必定出身寒門。本以爲舉止沉穩的徐賢者是個大隋高官之後,所以卻禺大人才擺這麼大排場接待他們。沒料到此人也是個草民出身,一個個臉上的神色登時又桀驁起來,偶爾舉茶相敬,也不再站起身了。
“他們中原有句話,叫英雄莫問出身。附離大人當時一箭射下了我的大雕,徐賢者巧施妙計破了索頭奚五千精兵。我們在他這個年齡上,可是還騎馬追兔子玩呢?”阿史那卻禺見屬下漸漸開始放縱,咳嗽了一聲,笑着介紹。
衆突厥官員見上司如此說話,立刻恢復了熱情。有人請教索頭奚和諸霫聯軍戰爭經過,有人問及聖狼賜福的傳說,徐大眼談笑風生,一一把問題解答了。提到兩軍勇士交戰,血肉橫飛的場景,他說得詳之又詳,恨不得把每個動作眼神都向衆人描述清楚。談到如何用兵,如何料敵,則暈暈乎乎,彷彿自己根本沒參與過決策一般。
卻禺麾下幾個武將都是經歷過戰陣之人,一聽就知道徐大眼的話不盡是實。礙着卻禺大人的顏面,大夥也不戳破,跟着不懂戰陣的文官們拍案叫好。李旭笨嘴拙舌,自知道說故事不如徐大眼來得精彩,所以也不插嘴,一個勁兒地悶頭苦吃。
幹掉了兩大串葡萄,數個逆季而生的蟠桃之後,有女奴捧上了銀製杯盤。一隻只做工精細,圖案精妙,看得李旭兩眼之發光。徐大眼亦停止了吹噓,提起一把銀製割肉刀,仔細考證起它的產地與成色來。
這是他的家傳學問,突厥貴胄們雖然知道銀器的精美貴重,卻想不到其中到底有多少講究。待聽到波斯銀和東倭銀的成色差別,南海銀和窟說銀用途異同,又扯及波斯王西征,只爲了搶幾個銀匠回家。吐火羅人一輩子存銀子,才能湊夠女兒的頭飾等奇聞怪談,只聽得眉開眼笑,自覺大長見識。
鬨堂的笑聲中,幾個壯漢將晚宴的菜餚擡了上來。草原上吃食以肉類爲主,阿史那卻禺雖然地位高貴,宴客的菜餚也不過是全羊、全魚、鹿胎、乳駝四樣。只是這四樣材料又分了五、六種燒法,切出了七、八個部位,做出了花樣就數都數不清楚了。
阿史那卻禺端起第一碗酒,爲客人接風洗塵。大帳中緊跟着響起了絲竹之聲,兩隊美豔致極的歌姬走上前,捧着酒碗放聲高歌。
李旭端起銅碗,一邊抿,一邊觀察帳中衆人。從開始到現在,阿史那卻禺一個字也沒問起二人因何離開蘇啜部,顯然他對連環計的效果非常自信。大梅祿裴力咕嚕滿臉慈祥,說話時卻總是向銀狼身上扯,大概是想探明甘羅爲什麼不在自己身邊,是留在了蘇啜部還是放歸了野外。小伯克畢連對徐大眼很是不服,看樣子不滿意卻禺用如此規格的盛宴招待兩個身份低微的客人。右吐屯可思合理是個精細人,方纔問得最多的是蘇啜、舍脫等部的牛羊數量,草場和水源分配。左吐屯八思哈喇是個老狐狸,說話不多,但每句話都落在了關鍵處,讓徐大眼想回避都回避得非常吃力。
這些人對自己是喜是惡,李旭不太在乎。但阿史那卻禺的熱情讓人實在受不了。他第一次熱情地和自己稱兄道弟,就把整個蘇啜部算計了進去。今天他以如此隆重的禮節歡迎遠客,弄不好又要做出什麼花樣文章。
思來想去,李旭也沒發現自己還有什麼好被算計的。行囊中幾件寶石美玉,在自己眼裡算得上貴重,讓徐大眼看來就成了一點小錢。放在阿史那卻禺這種突厥王族眼中,估計更是不值得一看了。剩下的就是一匹馬和一張弓,如果卻禺翻臉要將弓馬扣下來,李旭也知道自己毫無辦法。
正胡思亂想間,歌聲已經終了。衆人喝乾了碗內美酒,陸續坐回原位。阿史那卻禺再度拍手,歌姬們蹲身向客人行禮,然後輕舒廣袖,飄逸婀娜地跳了起來。
比起霫族的歌舞,突厥人的舞姿更加複雜多變。激烈處如蒼鷹凌空,婉轉處又如西子當樓。每個女子身上的舞裙都是蘇綢所做,上不覆肘,下不及膝,只是在手腳腕處用銀環箍了箍,將兩條通明的輕紗若即若離地掛在手臂和雙腿上。如是一來,更增添了舞姿的誘惑力,即便是李旭這種被陶闊脫絲的舞姿薰陶過的人,看了之後也感到血脈賁張。
“你們兩個,去爲客人倒酒切肉!”一曲終了後,阿史那卻禺指了指兩個領舞的歌姬,大聲命令。
兩個歌姬躬身施禮,煙一般飄到了李旭和徐大眼身側。其他三十多名歌姬輕笑一聲,花瓣一般散到了官員和將軍們身旁。
“他們是我的兩個寵妾,一個叫綠珠,一個叫煙蘿,希望不污了貴客之眼!”阿史那卻禺看了看面色尷尬的李旭和徐大眼,客氣地說道。
徐、李兩人趕緊側身讓開一個位置,請兩個女子入座。突厥人有讓妻子或寵妃給貴客陪酒的習俗,但客人卻絕不可以逾禮,否則即有被主人打出家門的風險。
兩個女子端起客人放在小几上的酒碗,滿滿斟上。十根手指輕輕捧起碗底,高舉到雙眉之間。徐、李二人神情愈發窘迫,接過酒碗,張口就向喉嚨裡倒,一碗酒小半進了肚子內,大半卻灑在了衣襟上。
“貴客萬馬軍中尚無所畏懼,怎麼卻被兩個拎不起刀來的女子嚇到了!”大梅祿裴力咕嚕拊掌大笑,高聲追問。
座中男女都笑了起來,大夥性格放任不羈,平素廝鬧習慣了,即便是偶爾酒後失德也沒人深究。第一次有人看到被兩個歌姬嚇得灑了半碗酒的人,比看了什麼五條腿的牛羊還感興趣。
李旭的臉再度漲紅,不知道說些什麼話來回答。徐大眼卻被酒給嗆暈了頭,一邊咳嗽,一邊回敬道:“諸位未曾聞聽,色字頭上一把刀麼?兩軍之中,刀箭有處可避。女子眼中,刀箭無蹤無形!”
衆人又笑,皆道徐賢者答得巧妙。一衆女子趁機頻頻倒酒,不一會就把大夥的酒興給挑到了處。
“如此季節,二位英雄結伴南下。莫非家中有什麼急事要趕着去辦麼?”又喝了幾輪酒後,小伯克畢連舉着酒碗問道。
“離家太久了,突然想回去看看!”李旭向阿史那卻禺投下意味深長一瞥,笑着回答。
徐大眼已經被那個叫綠珠的歌姬灌醉了,餐刀再也拿不穩,腦袋瓜子一次一次歪到了他自自己的膝蓋上。此刻,無論突厥人出什麼招,都必須李旭一個人來應付。
“不會是趕着回去爲國效力吧!”阿史那卻禺放下手中酒碗,笑着詢問。
“爲國效力?”李旭被問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爲什麼離開蘇啜部,阿史那卻禺應該比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清楚。他故意裝糊塗,是顧及到客人的顏面呢,還是包含別的不良企圖?
“是啊,難道你不知道大隋已經厲兵秣馬,準備出征高麗了麼?”阿史那卻禺瞪大眼睛,做出一幅驚詫狀。“對了,你們常年在外,估計還不知道家鄉發生了什麼事吧。來人,傳合卜闌,讓他跟貴客說說家鄉的近況!”
“特勤有令,傳合卜闌!”肅立在門外的紅披風侍衛一個接一個,將命令傳了下去。兩碗酒的時間過後,一個面目清秀,臉上帶着幾分畏懼的青年人被侍衛帶了進來。
“見過卻禺大人,小的不知道卻禺大人找,吩咐有何!”名字叫合卜闌的年青男子躬身施禮,怯生生地問道。他的突厥語說得極其生硬,聽上去完全是將漢語一個詞一個詞的翻譯而成。
“你可以用漢語說,我這個朋友是你的族人,想知道中原最近發生了些什麼事情!”阿史那卻禺搖搖頭,指着李旭向合卜闌命令。
“是,小的遵命!”合卜闌做了一個長揖,回答。一換成漢語,他的口齒立刻清晰。把近一年多來大隋皇帝的德政,逐一道出,初時語氣還能保持平淡,到了後來,聲音越來越高,兩眼通紅,恨不得拔刀子與人拼命般激憤。
原來大聖人皇帝陛下檢視自家的文治武功,發現有一點不如秦皇漢武,所以決定有生之年一定要把高麗蕩平了。從去年開始,邊塞諸地陸續徵兵,只要是男人,無論士農虞商,獨子贅婿,只要四十五歲以下全部需要入伍。鎧甲,兵器皆需自備,官府不理。有些人年齡明明超過了四十五歲,也被黑心的官吏們硬塞進了軍中。有些人年齡不及史五歲,只要家中沒錢,也接到了從軍名冊。
於是,很多人家爲了打點官府,搞得傾家蕩產。還有人爲了逃避兵役,不得不遠走他鄉。
這都是李旭知道的,所以他並不爲此感到吃驚。但合卜闌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的下巴徹底掉到了地上。“聖上徵兵一百三十萬,徵民壯服徭役者三百萬,凡外逃不歸或逾期不往軍中報道者,被抓住後,皆與搶劫同罪。很多人趕路趕得遲了,沒到軍中,就稀裡糊塗住進了監獄!”
“啊!”李旭長大了嘴巴,覺得渾身的酒意直往頭上涌。這次決議南返,計劃地就是憑藉手中的財物賄賂官府,找機會把自己從徵兵名冊上劃掉。如若不成,就從軍殺敵,說不定憑着目前的一身本事,也能博取些功名。沒想到未入長城,已經成了朝廷的罪犯。與搶劫同罪,自己長了這麼大,幾時拿過別人一針一線!
努力看了看對面的徐大眼,李旭希望此刻他能想一個好主意。目光所及,卻看見一條白亮亮的口水從徐兄的嘴角淌到了矮几上。坐在他旁邊的那個歌姬眉頭緊皺,看上去說不出地厭煩。
“仗還沒開打,消息已經傳到草原來了。依我看,你還是不要回去的爲好。雖然你們兩個都是英雄,跟着如此一個混蛋皇帝混,能混出什麼好結果!”阿史那卻禺見李旭兩眼茫然,趁機提出自己的建議。
有家歸不得,蘇啜部又不能留。難道自己真的要跟着這個奸詐的阿史那卻禺混日子麼?李旭覺得頭暈暈的,心裡有無數個想法,卻沒有一個能經得住推敲。
“蘇啜部不過萬把人,怎配留住你們這樣的英雄。跟着我,阿史那卻禺可以保證,你們兩個的功名富貴唾手可得。至於女人名馬,你看上哪一個,我立刻給你取來!”阿史那卻禺帶着幾分酒意,微笑着勸道。
注1:《通典·北突厥傳》:“可汗猶古之單于也,號其妻爲可賀敦,亦猶古之閼氏也。其子弟謂之特勤,別部領兵者謂之設,其大官屈律級,次阿波,次頷利發、吐屯,次俟斤。據推算,設,相當於唐代的節度使。通常由特勤擔任。吐屯相當於掌管一郡的民政大吏,類似於中原的知府。伯克,通常爲貴族,將軍。梅祿爲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