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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興城,七月,乙卯日(二十一日),大興宮的正門昭陽門,在京的文武百官和公卿貴族們魚貫而入。
這座大門在十天前還叫廣陽門,現在已經爲了避新皇的諱而改作了昭楊門,不變的則是這皇城的威嚴和肅穆。
上一次在京的大小官員與貴族們象今天這樣全體通過這道門時,還是在四年多前廢前太子楊勇的那次。
而今天,楊勇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臉上蓋着白布,正靜靜地躺在大興宮裡的主殿大興殿前寬闊的廣場上,白布被夏天的風輕輕吹起一個角,露出脖子上深紫色的勒痕,觸目驚心。
楊廣一如當年廢楊勇時的楊堅那樣,高高地坐在大興殿前那高高的臺階上。他一臉的陰沉,眉毛擰成了個川流不息字,警惕地看着廣場上伏跪着的文武百官,沒有一絲初登大寶時的那種喜悅與激動。
這八天以來,楊廣派長孫晟率領右屯衛大軍,把整個大興城翻了個底朝天,企圖找出那些在仁壽宮變的當天聚集在大興內外圖謀不軌的人。
只是說來也奇怪,城外的那些人在當天的巳時過後就突然從十二個城門外消失了,連宇文述那天出城時也沒有碰到他們。
至於從第二天就開始的追查行動,也沒有抓住任何一個可疑之人,上萬壯漢就這麼來無影去無蹤,直接從人間蒸發,一如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從何而來。
這幾天楊廣在陳貴人那裡也沒找到多少樂子,每次陳貴人在牀上都是任由其擺佈,一動不動,甚至還不停地抹眼淚。
楊廣自從第一天嚐了鮮,從心理上徹底擺脫了楊堅幾十年的陰影外,於男歡女愛方面實在是乏善可陳,甚至感覺還不如跟蕭王妃幾十年的配合默契來得痛快。
其間楊廣也幾次逼問陳貴人爲何要背叛自己。陳貴人只是邊哭邊說自己的母親和弟弟都被春福背後的人所控制,被逼着爲那人服務,而王世充則早早地在金城做足了文章,楊廣的使者到那裡時,鄭家村裡已無施氏母子,只說早就給來歷不明的人強行接走了。
當楊廣問及陳貴人那人是誰時,陳貴人一口咬定此人必是楊勇無疑。因爲自從春福威脅自己後,所有的要求都是要她進言楊堅。勸其早日放出楊勇。
可是楊勇在仁壽宮變的當晚就成了一個死人,所有的線索都在此中斷了,楊廣不是傻子,知道楊勇絕不可能是一個人在戰鬥,不然那些來去無蹤的壯漢們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死。
只是這個黑手是誰,隨着楊勇和春福的死,已經成爲了一個難解之謎。
楊廣這幾天被這些煩心事弄得很不開心,甚至連和陳貴人與蔡貴人輪番大戰的時候也總是感覺背上陰風陣陣,總覺得有隻不懷好意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自從那天之後。他便一直不敢回大興,一直到宇文述和長孫晟幾次三番上奏說大興城已經絕對安全後,才勉強同意回京即位,並正式公開楊堅的死訊。
現在,就在這大興殿前,楊廣儘管身邊有着上萬的驍果衛士護駕,但心裡還是有一種莫名的寒意。就連靜靜地躺在臺階下的楊勇的屍首,在他眼裡也似乎隨時會跳起來,狠狠地掐住自己的脖子。
楊玄感也站在右側的武將羣裡,今天在正式發喪之前,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將都必須穿朝服,王世充今天穿了一身五品官的紅色朝服。看着在那高臺之上,楊廣身邊的楊素。
楊素高高地站在宮前的臺階上,兩道劍眉深鎖,一臉的嚴肅,看着臺階下戰戰兢兢不敢多說話的臣子們,緩緩地展開了手中的聖旨,中氣十足地宣讀了起來。
此次大局已定。不象上次廢楊勇時還要誅殺一大堆楊勇的黨羽,這回正好反過來,楊勇這個元兇首惡已死,公開支持他的也就是一個柳述而已,再就是對他家人的處置,正好是一個顯示楊廣寬宏大量的機會。
楊素洋洋灑灑地讀了半天,伏跪在臺階下的王世充聽得真真切切:
逆賊楊勇,企圖趁着先皇歸天之際圖謀不軌,陰謀被當場破獲,先皇生前下的最後一道旨意就是將這個忤逆不孝之子處死。
新皇即位,念及兄弟手足之情,特追封其爲房陵王,這個王位不允許楊勇的兒子們繼嗣。
前兵部尚書柳述,受先皇天高地厚之恩,許其尚蘭陵公主,不思回報君恩,反而多年來一直私通楊勇。
先皇歸天之日,柳述企圖與罪人楊勇內外勾結,掀起動亂,被當場拿下,其罪大惡極,本當處以極刑,姑念先皇新逝,不宜讓蘭陵公主再見親人之死,特將其奪官、除名,發配龍川(今廣東省河源市龍川縣)。
至於楊勇的一干妻妾,除了前尚書左僕射高熲之女高良娣,在聽說楊勇的死訊後上吊自殺外,前東宮雲昭訓、王良媛、成姬等,一律藉沒後宮爲奴。
房陵王楊勇長子,長寧王楊儼,在四年前曾當衆乞求入宮宿衛先皇,忠孝可嘉,特准其奏,編入宮中宿衛,至於楊勇的其他兒子,則分遷各地,專人看守。
先皇歸天之時,後宮陳貴人和蔡貴人,不辭辛勞地服侍了先皇的最後一程,忠心感動天地,特進陳貴人爲宣華夫人,蔡貴人爲容華夫人,依祖製出居仙都宮爲先皇唸佛祈福。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條則是皇太子楊廣,依先皇遺命,登基爲帝,即日起大赦天下,文武百官需要象效忠先皇一樣地效忠新皇,不可生有二心。
此外,先皇的靈柩正停放在仁壽宮,過幾日後就會運回大興,舉行國葬,先皇生前,懷念自己的兒子們,除了對罪大惡極的房陵王楊勇不肯原諒外,對其他皇子都是念念不忘,尤其希望幷州總管。漢王楊諒能回來見他最後一面。
新皇銘記先皇的遺願,已派車騎將軍屈突通持先皇的璽書,到太原徵漢王楊諒回京爲先皇出殯,以成全先皇的最後心願。
王世充聽了這一大堆,一直到最後一句時才心中一凜,全篇聖旨了無新意,無非是新舊皇帝間的正常權力交替的套路。但最後這一句頂一萬句,他暗暗地嘆了口氣:“終於要對漢王下手了啊!”而他的心裡。開始盤算起緊接着的幷州之事了,也不知道幾天前派去幷州聯絡的魏徵,現在事情辦得如何。
此刻,千里之外的晉陽(今山西太原)城中,漢王府會客廳裡,兩側站滿了隸屬幷州總管楊諒的謀臣與悍將,個個面面相覷。
站在左手邊謀士行列裡第一位的乃是一個五十多歲,花白頭髮,臉上的皺紋密佈。雙目如電的文官,中等身材,一襲青衫,神容平靜,正是當今漢王楊諒的首席謀臣,漢王府諮議參軍王頍。
而站在右手邊武將班列的第一位,則是一位鬚眉如雪。身材魁梧,全身披掛的紅臉老將,歲月的風霜已經在他的臉上留下了一刀刀印記,他雙眼看天,眉宇間盡是一股桀驁不馴之色,正是傳說中的南朝第一猛將。蕭摩訶,今年已經七十有三了。
三十多歲,一身黃袍,滿面怒容的楊諒手裡也拿着一份詔書,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詔書裡的字,不自覺地發起抖來,而立於臺階之下的一名身着深緋色官服的官員。正昂首立於庭上,漢王府上兩班文臣武將們射過來的刀子一樣的眼光,在他眼裡卻彷彿毫不存在一樣。
這官員年約四十五六,額頭上的兩道長長的刀疤顯示出他是一員久經沙場的武將,而略有些緊身的朝服掩飾不住他一身發達的肌肉,白皮,刀眉,暴突的雙眼,獅口,鷹鼻,根根刺蝟般倒立的虯髯,正是那奉旨傳命的車騎將軍屈突通。
這屈突通乃是隋朝百官中的一個異類,他是鮮卑人,深通兵法,武藝高強,驍勇善戰,年少時就襲父職當上了右親衛大都督,可惜屢次大戰都沒有立下足以封候蔭子的戰功,實在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開皇十七年的時候,屈突通奉命到隴西一帶巡視當地朝廷放養的官馬,結果查出兩萬多匹馬被隱匿不報,成爲了當地牧場官員的私產,再一詳查,都是母馬產下的小馬駒被這些牧場官員們貪污成自家貨物了。
楊堅生平極恨臣下的貪污腐敗,更恨臣子們不忠於自己,對自己有所隱瞞,於是聽了屈突通的彙報後龍顏大怒,當場下令要把上自太僕卿慕容悉達,下到牧場小吏,所有與隴西馬案有關的官員,共一千五百多人,全部斬首,以儆效尤。
結果屈突通於心不忍,直接抗辯道:“人命大如天!爲了兩萬匹馬,就殺一千多人,我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勸諫皇上不能做這事。”
楊堅當時正在氣頭上,一聽屈突通敢這樣當面對抗自己,也吼了起來:“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
屈突通當即自摘官帽,脫下官袍,跪在地上神色平靜地說道:“請陛下要殺就殺我一個吧,只要你能放過那千餘條人命,我心甘情願。”
楊堅這才醒悟了過來,猛地一拍腦門:“我居然糊塗到了這個地步,幸虧有愛卿的忠言進諫。”隨即下令免除了那些人的死罪,按律處置。
從此以後,天下人都知道了屈突通的強硬與忠直,而屈突通也升爲了正五品的右武衛車騎將軍,他辦事執法如山,不循私情,所以這一次出使漢王的這個艱鉅任務,楊廣就特意交給了這個不怕死的屈突通。
屈突通來時,楊廣向他隱瞞了楊堅的死訊,只說是皇上病危,想要見漢王最後一面,特地頒佈了詔書要屈突通去召漢王回京。
而另一方面,楊廣也存了個歹毒心思:萬一給楊諒看出破綻,這個不怕死的屈突通也能激得漢王當場行兇殺人,到時候正好找到收拾楊諒的藉口。
屈突通冷冷地看着楊諒,心裡正奇怪着:這位最受皇上寵愛的小兒子,爲何看了父皇要他回大興奔喪的詔書後,要擺出這種表情?
一旁的王頍自從屈突通進了這議事廳以後就一直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他,看得他心裡極度不爽,又不好當場發作。
屈突通正在思量間,只見楊諒突然把詔書扔到了地上,滿臉脹得通紅。臉上的肌肉都在跳動着,他指着屈突通,厲聲喝道:“屈突通,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假傳聖旨!”
屈突通沉聲應道:“屈某奉旨前來,這詔書是真的,還有玉璽爲證。怎麼可能是假傳的聖旨?”
他一邊說還一邊彎腰撿起了那道詔書,遞向了楊諒:“漢王殿下。這可是皇上的聖旨,你卻當衆把這個扔到了地上,這件事要是傳到了皇上的耳朵裡,可是實在不太好,剛纔的事情我什麼也沒看見,還請你好自爲之!”
楊諒氣得渾身發抖,正要再開口,王頍卻搶過了話頭,冷冷地說道:“屈將軍。請問這詔書是皇上親自給你的嗎?”
屈突通搖了搖頭:“是尚書令,越國公楊素當面給我的。”
王頍“哦”了一聲:“這麼說你並不能確定是皇上給你的聖旨了嗎?”
屈突通滿臉怒容,抗聲道:“王參軍,想當年你給一道聖旨流放嶺南的時候,也是這樣問來使的嗎?是不是每個接旨的臣子都要皇上親自當面頒旨他纔會領受?”
王頍哈哈一笑:“這個當然不必,只是漢王殿下一向至孝,想要問問現在皇上的龍體究竟如何。”
屈突通的臉色稍稍地緩和了一些。聲音變得沉重起來:“下官在接旨前四天曾見過皇上一面,當時皇上已經奄奄一息了,握着我們這些百官的手都說不出話來,漢王啊,容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您要是走慢了。可能真的就,真的就……”
屈突通一想到楊堅對自己的恩德,再想到那天楊堅的那副尊容,饒是他錚錚鐵漢,也是眼眶一熱,兩行眼淚奪眶而出。
王頍看了楊諒一眼,轉過身來。正色對屈突通道:“屈將軍,你可以先回去了。”
屈突通先是一楞,然後沉聲道:“下官奉旨前來,一定要親自帶漢王回去才行。”
王頍微微一笑,眼睛裡一股殺氣一閃而沒:“漢王是貴人,幷州是要地,上京前多少要準備一下,麻煩屈將軍先回去轉告皇上和太子,過兩天漢王一定會和他們在大興相見!”
屈突通搖了搖頭,也不看王頍,直接轉向了楊諒,拱手道:“漢王殿下,這詔書裡說得明明白白,要您即刻啓程,而且剛纔下官也說得很清楚了,晚了哪怕是片刻,有可能都見不到皇上最後一面,無論是爲人臣還是爲人子,您都不能再拖了。”
楊諒厲聲道:“屈將軍,剛纔王參軍說得很清楚了,本王身爲幷州總管,統領原北齊故地,身兼併幽冀青四個大州的重任,哪能這麼說走就走?”
“起碼的防務和人事總要交接一下吧,要不然這時候突厥人或者是高句麗人趁機進犯,是由你負這個責任?你負得起這責任嗎?”
屈突通一下子給說得張大了嘴巴,卻是無從辯駁。
楊諒冷笑一聲,大袖一揮:“屈將軍,還請你先回去向我父皇和王兄覆命,就說本王要抓緊處理一下這漢王府的交接事務,一旦處理好了,會星夜趕赴大興的,一如剛纔王參軍所說。”
屈突通無可奈何地說道:“好吧,那下官就先回去覆命了,還請殿下早日如您所說的那樣回大興。”他再次行了個禮,昂首轉身而出。
屈突通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不再聽得見,楊諒的臉上表情越來越難看,雙眼開始慢慢地盈滿了淚水,突然,楊諒把那詔書再次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放聲大哭起來:“父皇!父皇啊!您怎麼就扔下孩兒一個人先去了啊!”
臺下站着的文武兩班僚屬無不聞言失色,只有王頍不緊不慢地上前撿起了那道詔書,展開一看,馬上雙眉緊鎖,道:“果然是僞造的詔書!”
王頍身邊的一名身材瘦小,一臉剛正,年約五十上下的官員沉聲問道:“王參軍,何以見得這詔書是僞造的?”
王頍看了看此人,正是幷州總管府司馬皇甫誕,一下子有些犯起了頭疼。
這皇甫誕一向以忠誠孝順聞名於世,隴西安定人,父親是北周的隋州刺史,而皇甫誕本人在開皇年間,先後在兵部、刑部、民部都幹過。
皇甫誕當到過大理少卿,也外放當過州刺史和州長史,其間因爲母親去世而辭官丁憂,被起復任命後,在中央朝廷的最後官職是尚書左丞。
漢王楊諒出鎮幷州後,楊堅選了非常有才能的一些天下名士去輔佐分鎮各地的兒子們,派了元巖去蜀中輔佐楊秀,而後來派往幷州輔佐楊諒的就是一向有公正耿直之名的皇甫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