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大堂起火前一個時辰,平原郡,白水橋東二十里
管小樓輕輕撫摩身下戰馬的鬃毛,戰馬的嘴上包着一塊布,也許是不習慣,它不耐地挪動前蹄,鼻孔不停噴着白氣。
樹林距離林外的大道有一里多遠,林子不是很大,容下幾百輕騎卻綽綽有餘,每一匹戰馬的嘴上都蒙着一塊布,馬上的騎士嘴裡則銜着一根木棍,憑息靜氣,林子內鴉雀無聲。
林子外的官道上,一隻五百來人的隊伍正緩緩向這邊行來。
最初,長河營並沒有整齊的軍服,士卒們的裝着大同小異,有的穿着官兵的制式盔甲,有的穿着粗布麻衣,有的戴頭盔,有的則是胡亂地綁着布巾,布巾的顏色各不相同,和一般的變民軍沒有什麼兩樣,十足的烏合之衆。
分批駐紮在管平的莊園裡之後,僞裝成管家莊丁的他們,穿上了統一顏色的衣服,甲衣塗成了鮮紅色,雖然,盔甲的形狀依舊奇形怪狀,各不相同,畢竟,有了幾分正規軍的模樣,看着同一顏色的甲衣,士兵們的凝聚力,向心力,士氣都有了不同程度上的提高。
不過,林子中的這支騎兵並沒有穿上長河營的甲衣,身上清一色的官兵穿戴,之所以如此,無他,行動需要。
官道上行進的那隊人馬是平原郡郡守宇文醒的部隊,他們正向白水橋趕去,準備和饒陽的鄧有會面,商討結盟事宜。管小樓所帶的這支騎兵將僞裝成饒陽的官兵,用爲主將鄧有報仇雪恨的名義,襲殺宇文醒。
從平原到白水橋有許多條路,由於宇文醒的隊伍中安排有高暢的內線,他們的行進路線暴露無遺,管小樓才得以搶先一步埋伏在他們的必經之路前面。
十來騎斥候懶洋洋地走在隊伍的最前方,按照約定,宇文醒和鄧有各自只能帶五百人前往白水橋,宇文醒的這五百人是新建的郡兵,他們由平原各個世家奉獻的莊丁組成。
由於隊伍組成不久,成分又非常複雜,甚至,有的世家之間爲了田地,水源,曾經發生過大規模的械鬥,相互之間仇恨不淺,這些互相敵視的莊丁聚集在一個營中,要想讓他們團結一心,談何容易,沒在營中械鬥起來就給郡守大人很大的面子了。
這十幾名斥候是西嶺郭家的莊丁,之所以被派出來做斥候,只因爲他們的上官是世仇西嶺楊家的人,因此,才被分發出來,領受這個既吃力,又危險的任務。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的態度可想而知,本來,這個時候,他們應該離開官道,進入樹林搜查,管小樓所帶的這支騎兵隊伍自然無所遁形。
管小樓也沒有指望能完全瞞過官道上那支隊伍的耳目,他只待對方的斥候進入營中,馬上就襲殺他們,然後衝殺出去,對方大部分是步兵,以數目相當的騎兵去衝擊步兵,這一仗還要打輸,那管小樓這三十年也算白活了。
不過,那十幾名斥候並沒有離開官道進入樹林的打算,他們悠哉遊哉地騎着戰馬繼續在官道上溜達,從管小樓他們眼皮底下行了過去,不遠處,大部隊慢慢地跟了上來。
管小樓深吸了一口氣,手在馬槊的杆身上來回撫摩,對方的前鋒已經從林子前行了過去,就像長蛇一樣向管小樓露出了腹心,一輛由四匹馬拉的華麗的大車出現在他眼底,根據情報,宇文醒就在那輛大車之上。
“呸!”
管小樓吐出嘴裡銜着的木棍,單手高舉馬槊,另一隻手在戰馬的屁股上重重一拍,馬兒受驚,猛地竄了出去。
“呸!”
衆人齊聲吐氣,聲勢驚人,排成幾個橫隊的戰馬從林子中竄了出去,騎士們手持長矛,馬槊,長槍,大刀,橫刀,伏在馬背上,眼睛緊盯着前方跳動的畫面,向前衝去。
霎那間,蹄聲如雷,地面如同一面大鼓,被無數根木棍敲打,不停抖動。
“殺!”
戰馬竄出一百多步之後,距離官道上的那支隊伍只有一兩百步之後,管平高舉馬槊,大聲嘶喊。
“殺!”
他身後的衆騎士隨之同聲嘶喊,殺聲震天,在原野的上空隨風遠遠地飄散開去,雲層如同受到驚嚇一般,四散開去。
幾百匹戰馬同時衝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如雪崩一般傾泄而來,對那些只憑藉着堅固的塢堡圍牆和敵人戰鬥的丁壯們來說,這景象實在是太可怕了,措不及防之下,他們雙腿發顫,有的人甚至連手中的武器掉了都不知道,只曉得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凶神惡煞的騎兵,那些寒光閃閃的武器離自己越來越近。
“結陣!結陣!”
曾經在官兵中當過小軍官,後來回到族中訓練自家莊丁,現在又擔任了這五百來人的統領的趙亮驅動戰馬,離陣而出,聲嘶力竭地大喊着。
這五百來人裡面,平原趙的子弟人數最多,趙亮的命令對他們還是起了作用,他們按照訓練中那樣集結成隊,準備戰鬥,只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想讓處於散亂行軍陣型中的他們收攏起來,集結成戰鬥隊形戰鬥,未免太難爲他們了。至於,其他那些不是趙姓子弟的郡兵,有的呆若木雞,有的失魂落魄,反應比較快的則丟下了武器,向原野深處四散逃去
“宇文老賊設計暗殺大帥,弟兄們,爲大帥報仇,殺光他們!”
按照設計好的臺詞,管小樓高聲叫道,驅馬衝入散亂的敵軍陣型之中,馬槊一揮,一個沒有來得及躲閃的士卒的腦袋被砸得粉碎。
隨着一聲慘叫,鮮血飛濺起來,戰馬向前一衝,將一個擋在馬前的士卒撞得向後飛了起來,在向後飛的途中,這個人形飛彈將身後的幾個士卒連帶撞倒,他自己則口吐鮮血,剛纔那一撞,至少撞斷了他好幾根肋骨,斷裂的肋骨刺穿了他的內臟,讓他吐血不止,頹然倒地。
一眨眼的功夫,管小樓就刺穿了敵軍的陣型,殺了個對穿,他勒住馬繮,迴轉馬身,向敵人再次衝去,他身後的騎兵隨他而行。
騎兵衝殺過的步兵隊形就像被羊羣啃過的草地一樣,慘不忍睹,經過這一輪衝擊之後,就連趙姓子弟也有扔下武器逃亡的,畢竟,這不是保護自家的塢堡,在自己身後有一家老小,不能後退,爲了保護一個所謂的郡守大人,丟掉自己的性命,實在是太可惜了。
“保護大人!”
趙亮高聲喊叫,聲音就像破了的銅鑼一樣,沙啞干涉,他率領十來個騎着戰馬的心腹護着那輛華麗的馬車向一側逃去。
“追上去!”
管小樓高呼一聲,他接受的任務是殺死宇文醒,而不是和這些雜兵糾纏,一百來騎脫離大隊,隨他一起朝趙亮他們逃跑的方向追去。
趙亮一邊策馬向前狂奔,一邊回身,向後射箭,他的箭法不同凡響,隨着每一次弓弦聲,後面的追兵總有人應聲落馬,忌憚之下,以致不敢加速追趕。
然而,那輛馬車就算有四匹大馬在拉,在泥濘的路上也跑不了多快,拖慢了逃跑的人的速度。
不知什麼時候,天色暗了下來,空中,飄起了雪花。
管小樓掏出掛在馬鞍上的短弓,決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馬戶出身的他在馬上射箭的本事一點也不比趙亮差。
“嗖!”
趙亮一彎腰,箭矢從他耳邊呼嘯而過,正好射中他前面那位騎兵的後心,那人一聲慘叫,從馬上翻了下來,他的腳掛在了馬鐙上,被奔騰的戰馬拖在地上向前飛奔,叫聲淒厲無比,漸漸低沉,隨即銷匿無蹤。
趙亮射不到管小樓,管小樓也射不到趙亮,表面上是打了個平手,然而,逃跑的人的速度更加緩慢了,終於,被管小樓追了上來,這個時候,逃跑的人加上趙亮也只有三個人而已。
管小樓圈過戰馬,幾十名騎兵圍成一個圈,將趙亮等人和那輛馬車圍在中間,架車的車伕臉上神情自若,一點也沒有大禍臨頭的意思。
管小樓的目光有些疑惑地從車伕的臉上掠過,他的心中不僅沒有大功告成的感覺,反到隱隱覺得不安。
他和趙亮四目相對,在半空中相逢,兩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亮子!”
“小樓!”
世事之奇莫過如此!世界也不過只有手掌心那般大小,多年前,兩人曾經在徵高麗的軍中相遇,同處一個軍營,彼此都是弓馬嫺熟之人,因此惺惺相惜,結爲了好友,誰又能料到,多年之後,在這樣的一個情況下重逢。
兩人慾言又止,雖然有很多的話想問對方,然而,現在的境況卻不是聊天的好時機。
“亮子,你投降吧!我會爲在大人面前保你一命!”
趙亮是個有本事的人,就當是爲統領大人推薦人才吧?管小樓沒有下令亂箭齊發,將他射死,而是有了招降的念頭。
趙亮搖搖頭,苦笑着說道。
“我姓趙,我曾經對你說過,家族在我心中永遠是第一位,我不能辱沒平原趙的名聲!”
以前,兩人在一起的時候,趙亮的確對管小樓這樣說過,然而,管小樓無法理解他,在他看來,家族的名聲難道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嗎?
“我真的無法理解你的想法,現在這般境地,活下來不是最重要的嗎?”
管小樓激動地說道,在軍營的時候,對方一點也不擺世家子弟的架子,一直以一種平等的態度來對待管小樓,說起來,這人是管小樓的第一個知己啊!
“我的責任是保護宇文醒大人,如今,大人身處險境,我豈能獨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在大人的前面,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別的選擇!”
宇文醒是必須死的,管小樓知道這一點,他不可能爲了趙亮,放棄殺宇文醒,高暢的命令,他不敢打任何的折扣。
或許,所謂的世家子弟就是如此吧?他們的想法是像他這樣平民出身的人是無法想象的,在管小樓看來,名聲之類的豈能位於生命之上!
“小樓,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份上,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希望你能答應!”
“你說吧,如果我能夠辦到,一定辦到!”
趙亮回過頭,有所感觸地瞧着身後僅餘的兩個同伴,那是兩個年輕人,年長的那個二十出頭,年幼的那個也就十五六歲,嘴脣上長着細細的茸毛。
“這兩個年輕人都是我的子侄,他們的家中還有老母需要奉養,我死了之後,希望你能放他們一馬!”
“族叔,我們願意和你
起!”
年長的那個年輕人高聲叫道,忿忿不平地盯着低頭沉思的管小樓,眼中冒着仇恨的火焰,年幼那位雖然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也將他心中所思暴露無遺,就算管小樓真的放他一馬,他也不會對他有所感激。
管小樓面沉如水,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小樓,讓我們來好好較量一番吧,以前,一直想和你切磋,只是沒有找到什麼好機會,今天正好,你可不能讓雜兵們砍掉我的腦袋啊!”
“好!”
管小樓拍馬向前,朝身後的士兵喊道。
“你們退開一點!”
“大人,這樣不好吧?”
一個親兵在他耳邊說道,在他看來,自家大人的舉動太魯莽了,不僅答應敵人留活口,甚至還在大佔優勢的情況下,選擇和對方單挑,未免任性了一點。
“放心,我自有決斷,出了事情,我全權負責!”
在管小樓心中,有一堆熊熊燃燒的火焰在炙烤着他,讓他想要瘋狂一次,在這一刻,由着自己的性子幹一次吧!人生,在此時的他看來,活脫脫的就是一出鬧劇。
就算是死在對方手下也無所謂!
自己只想痛痛快快地廝殺一場而已!
他長嘯一聲,驅馬向趙亮馳去,趙亮則沒有高聲叫喊,他輕夾馬腹,身下的坐騎踏着小碎步向前奔去。
管小樓使的是馬槊,柄用堅木製,長約2,粗約一把,柄端裝有一長圓形錘,上面密排鐵釘或鐵齒六至八行,柄尾裝有三棱鐵鑽,有點類似於胡人所使的狼牙棒,因爲管小樓的力氣頗大,故而非常適合使用這個比較笨重的槊,馬戰之時,以劈、蓋、截、攔、挑、撩、帶、衝等招數爲主。
趙亮使的是長槍,槍由長矛演變而來,以攔,拿,扎爲主,攔,拿槍法,是擋撥防禦之法,進攻槍法主要是扎,扎槍要平正迅速,直出直入,力達槍尖,做到槍扎一線,出槍似潛龍出水,收槍如猛虎入洞。
兩人對彼此的招數非常清楚,雖然幾年不見,偶有變化,但是萬變不離其宗,許多招法還是有脈絡可尋的,故而,一開始並沒有什麼試探,直接用上了全力。
“鐺!”
趙亮高舉長槍,架開了管小樓的馬槊,雙方戰馬交錯而過,趙亮的身子突然向後仰倒,長槍毒蛇一般朝管小樓的後心刺去,這是他的拿手招數回馬槍。
這一招,管小樓曾經見識過,因此,早有防備,他手腕輕輕一抖,的尾杆挑了起來,架開了趙亮的槍尖。
這一回合,雙方戰了個平手。
雪越下越大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一刻鐘過後,兩人還是旗鼓相當,誰也沒有佔上風,只是,管小樓使用的槊比趙亮使用的槍要笨重,因此,比較耗力氣,這幾十個回合下來,他隱隱有些氣喘,趙亮的呼吸依然非常綿長。
表面上,兩人不分勝負,管小樓卻知道,自己有些漸處下風了,必須在力氣耗盡之前戰勝對方,故而,他使用的招數越來越險惡了,希望能行險一搏。
戰馬再次交錯之際,他手中的馬槊突然脫手而出,直搗趙亮的面門,自己則抽出腰間的橫刀,身子探出馬背,揮刀向趙亮斬去。
趙亮的應變非常迅速,他身子後仰,馬槊擦着他的鼻尖飛了過去,緊握槍桿的雙手往上一挑,槍尖突然翹起,直刺管小樓的腰間,以長槍的速度,會在管小樓的橫刀劈在他身上之前,刺中管小樓。
管小樓已然無法收回勢子,看樣子,只能飲恨當場。
然而,趙亮的長槍在途中卻出乎意料地改變了方向,劃過管小樓的腰間,刺向了他的身後。
“叮!”
槍尖擊中了劃空而來的一隻短箭,將它挑飛,與此同時,管小樓的橫刀斬在了他身上,血光飛濺,趙亮哼都沒有哼一聲,就從戰馬上摔了下來,掉在泥地上。
“嗖!”
管小樓的親兵拉動弓弦,一箭將坐在馬車上用手弩暗算管小樓的那個車伕射了下來,那個車伕慘叫一聲,掉下馬車,身子抽搐了幾下,死了。
“亮子!”
管小樓的從戰馬上跳下來,扶起趙亮,趙亮朝他笑了笑,張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頭往一偏,然後重重地垂了下去。
“我要殺死你!”
趙亮的兩個同伴驅馬向管小樓衝來,被幾個親兵攔截下來,圍住廝殺,有人拉開弓弦,瞄準了他們。
“留下活口!”
管小樓高喊一聲,準備射箭的那幾人猶豫了一下,最終選擇了射馬,那兩人從馬上摔了下來,被親兵們按住,綁了起來。
“把宇文醒抓起來!”
管小樓抱着趙亮,命令士兵們衝上馬車,把宇文醒抓住,一個親兵衝上了馬車,他拉開了馬車上的錦簾,由於用力過猛,錦簾被他扯了下來,馬車內的境況一覽無遺。
衆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馬車,車內空無一人。
雪花無聲地飄落下來,落在呆若木雞的衆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