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隨着面前敵軍的全面移動,雙方開戰了。
當雙方接近到只有三百步的距離時,敵軍率先發起了驚天動地的吼叫,位於最前哨的狗子可以清晰地瞧見前面的敵軍那黑黝黝的髒髒的面孔,甚至,連對方張大了的鼻孔裡的鼻毛也清晰可見。
在他身側,小二黑持槍的手在微微顫抖,狗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二黑擡起頭,朝他靦腆地笑了笑。
敵方的士兵們大張着嘴,像野獸一般嘶吼着,他們也許是藉着嘶吼的力量來激發隱藏在胸中的獸性,又或是,對抗面臨生死關頭時內心的恐懼。
嘶吼聲形成了一個無形的漩渦,漏斗一般由小到大懸掛在人潮的上空,隨着凌亂的奔跑聲揚起的是漫天的煙塵,無數凶神惡煞的士兵在煙塵中向本方的陣線撲來。
相比之下,本方的陣型不曾有何波動,不管是位於最前哨的戰鬥部隊,還是位於後面的第二梯隊,包括位於陣後的諸葛德威的親兵隊,他們個個面不改色,緊抿着嘴脣,握緊手中的武器,照着相同的步伐緩緩向前,整齊地移動。
武器鎧甲相撞的聲音叮噹作響,除了偶爾響起的幾聲馬嘶之外,只有沉默。
當敵軍距離本方只有一百步時,位於最前方的戰鬥部隊突然全體蹲了下來,在他們身後,是預備用做第二波攻擊的隊伍,現在,他們人手一弓,張弓搭箭,箭頭齊刷刷地對準了前面奔跑的敵軍,另外,有幾張腳踏弩也擺放在陣前,塗上黑色的箭矢閃着不詳的寒光。
隨着隊中佐尉手中號旗的揮下,箭矢紛紛離弦而出。
“嗖!嗖!嗖!”
隨着一陣陣歡快的呼嘯,箭矢破空而出,向對面黑壓壓奔跑而來的敵軍撲去。
敵軍的吼叫中夾雜着一些不合拍的慘叫聲,在箭雨的打擊下,敵軍的陣型變得稀疏起來,不過,由於敵軍人多,很快就將這個缺口填了上來。
諸葛德威部只有五百餘人。人數完全處在下風,軍中的弓箭手並不多,雖然全部集合在第二梯隊中,也不過區區兩百來人,以這樣兩百來人發射的箭矢,並不能形成大面積的殺傷。相隔一百步,除非射中敵人的要害,不然很難讓敵人失去戰鬥力,之所以,第一輪箭雨達到了一定的效果,這是因爲敵方陣型裡面穿着鎧甲的人很少,大多身披薄薄的一層皮甲,有的甚至只穿着粗布麻衣,一旦被箭矢射中,難免受到了一定的傷害。
臨陣不過三發,這話是針對弓箭手而言的,當兩軍在野戰之時,弓箭手最多隻能拉三次弓,放三次箭,敵人就會衝上前來。
弓箭手真正的功用還是在防守作戰時,混合着強弩,依靠着修建的防護工事,向無法衝到陣前的敵軍發起攻擊,然而,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弓箭手的作用很有限,畢竟,他們人太少了,形不成有利的打擊。
所以,敵軍在付出一定的犧牲之後,很快就衝了上來,弓箭手在發出最後一箭之後,向後退去,將弓放在身後,抽出了腰間的橫刀。與此同時,在前哨的第一線作戰部隊紛紛站起身來,將手中的長槍立了起來,明晃晃的槍尖直直地對着猛獸般撲來的敵軍。
然後,他們邁動步子,由慢變快,逐漸奔跑起來,向潮水一般涌來的敵軍迎頭撞去。
在一片蘆草叢中,兩軍初次撞在了一起,迅速糾纏在一起,交戰起來。
諸葛德威站在隊伍的最後,身處在一羣親兵的包圍下,在他身側,還有幾個身着白袍,腦袋罩在頭巾中的神秘人,那幾個神秘人排成一排,面向戰場的方向,雙手朝天舉起,低垂着腦袋,嘴裡唸唸有詞,不過,就算你站在他們身邊,也聽不清楚他們究竟在念些什麼。
這些白衣人乃是神教派到軍中來的神官,他們和士兵們住在一起,每當在吃飯,睡覺前,就分散在各個營地中,號召士兵們向神君禱告,祈求神君的保佑,如此,才能成爲真正的信徒,在戰鬥中得到神君的庇佑,就算戰死,魂靈也能去到神君特地爲戰死者的英靈安排的天國。在那裡,有無數的仙女,有永遠也喝不幹的美酒之河,有永遠也吃不完的佳餚之山,他們將在此得到永生。
諸葛德威並不相信這一套,就算那天晚上,他目睹了高暢的從天而降,也絕不相信那是什麼神君附體,他寧願相信那是高暢自身的本事,也不相信所謂的神君。
但是,他不敢將自己的真心表露出來,相反,在衆人的面前,他表現得比任何人都要來得虔誠,他非常清楚,雖然自己盡力想要掌握着自己的未來,然而,現在的他,未來卻掌握在高暢的手上,不管高暢要他做什麼,他只能跟隨。
這些神官來到軍隊之中後,他失去了對軍隊的一部分掌控力,士兵們狂熱地崇拜着那個虛無縹緲的神君,狂熱地崇拜着神君在現世的化身高暢,狂熱地崇拜着以金球得大神官爲核心的神官們,然後,纔是作爲一營統領的他。
極其少的一部分親兵之外,諸葛德威統領的那一千人此。
雖然,失去了徹底將隊伍培養成爲自己的私兵的可能,無法將士兵們的忠誠心從高暢那裡拉到自己來,但是,神官們的存在對軍隊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這些神官全部是盲目崇拜高暢的士兵,他們不僅盲目崇拜神君,崇拜高暢,而且,個個都能說會道,在他們的鼓動下,士兵們的戰鬥意志比以往要強上了不少,並且更加服從命令,遵守軍紀,更富有犧牲精神,他們盲目地相信,戰死之後能夠得到永生,能夠到那個美麗的天國中去。
神官們只負責平時的禱告,聆聽士兵們的心聲,排解他們心中的煩惱,他們不允許干涉軍官們的指揮作戰的權利,但是,他們相當於高暢安排在明處的監督者,不僅要保證高暢在軍中的唯一統治地位,還要將軍中主將們的一舉一動向上面彙報,讓他們小心翼翼,不敢出錯。
對於這些討厭的狂信者,像諸葛德威這類不相信高暢那一套的將領們自然暗自提防,不過,明面上,他們做出的姿態卻比狂信者還要狂信,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求生之道啊!
諸葛德威微微顯得有些譏誚的目光從正向神君禱告的神官們身上移了回來,落在了前方廝殺震天的戰場上。
白鹿原這片廣闊的蘆草叢中,到處都是沸騰的廝殺聲,震耳欲聾的刀槍相擊聲,人們臨死時絕望的慘叫聲高高地飄蕩在原野的上空,不知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飄來的幾朵白雲,靜靜地伏在藍天上,一動不動,它們似乎在聆聽着什麼。
戰幕拉開之後,敵軍像奔騰的潮水淹沒礁石一樣,迅速將本方的陣型包圍起來,表明上,佔據了上風。
目睹這一場景,諸葛德威臉上神色不變,他知道,這只不過是敵人仗着人多形成的假象而已,實際上,本方的陣腳一點也沒有亂,就像磐石一樣抵禦着敵軍的進攻。
“兄弟們加把勁,將這些雜魚擋住!”
狗子揮舞着橫刀,奮力將一個衝進陣型的敵軍砍翻在地,在他身前,士兵們按照訓練時的配置,排着整齊的隊形,前後呼應,不停吞噬着迎面撞上的敵軍將士的生命。
位於最前排的士兵身批重甲,緩慢向前移動,敵軍中的小卒子的武器對他們造不成多大的傷害,他們只要用橫刀護住容易受到傷害的面部即可,在這些重甲步兵的身側,是身披輕甲的長槍隊,他們護衛着重甲步兵的左右,用長槍遠遠地攻擊敵軍,一旦敵軍突進陣中,狗子他們的橫刀隊就派上了用場。
在軍鼓聲中,他們踏着有節奏的腳步緩緩向前逼近,從開戰到現在,陣型不曾有絲毫的凌亂,要想沖垮本方的陣型,除非敵軍有大量的騎兵,或者,是和他們一樣英勇善戰的悍卒,並且,同樣訓練精良。
面前和他們作戰的士兵雖然個人的武勇不錯,不過,其他的就說不上了,最初,由於他們人多,看上去,還有和本方一拼之力,然而,順着戰事的推移,他們的情況越來越不妙了。
無論他們怎麼衝擊,都衝不跨諸葛德威部的陣型,相反,卻有大量的士兵倒在諸葛德威部的陣前,屍體凌亂地躺在染滿鮮血的蘆草叢中。
自認爲有神君庇佑的高暢軍悍不畏死,就算有戰友在身側倒下,他們也沒有害怕的感覺,心中對敵人的憤怒卻更增了一分,於是,身體裡的力量更加強大了,揮舞着武器的手更加有勁了,倒在他們刀槍下的敵人也就更加多了!
敵軍則不然,在這種僵持的情況下,士兵們的戰鬥意志是最爲重要的,隨着身邊同伴的不斷倒下,那些原本還在田地裡耕種的農夫們的戰鬥意志一點點的被消磨掉了。
最初,在老爺們的鼓動下,爲了保護自家的收成,自家的親人,這才丟下了農具,拿起了武器,仗着一腔熱血和那些平原來的盜賊展開了戰鬥。
第一次作戰,他們非常輕鬆就贏得了戰鬥,將賊子們的徵糧隊打了個稀里嘩啦,落花流水,將許多同鄉人從平原人的刀槍下解救了出來,他們以爲,所有的平原人都是這樣,不堪一擊,只要自家這邊一發起衝鋒,他們就會丟下武器,望風而逃。
這一次,在發起進攻之前,這些鄉兵們也是這樣想的,當看見對方只有這麼一點人時,他們心想,自家這邊只要高喊着往前一衝,就會獲得勝利吧?
可是,現實有時候和想象的距離相差也未免太大了!
當越來越多熟悉的鄉人倒在敵人的武器下時;當熟悉的鄉音以一種絕望的姿態在原野的上空迴盪時;當面無表情的敵軍一點一點邁着堅實的步子向自己逼近時;他們的戰鬥意志終於消耗殆盡了!
“第二隊,上!”
一直仔細觀察着敵人情形的諸葛德威下達了命令,隨着一陣鼓聲,陣後的帥旗按照既定的旗語打出了信號,一直隨着第一隊的陣型緩緩向前逼近的預備隊
戰鬥。
諸葛德威騎上戰馬,在親兵的簇擁下,朝敵軍的一側撲去。
那些神官們也騎上了戰馬,手舞着橫刀,衝向戰場,他們一邊揮鞭揚蹄,一邊振臂高呼。
“兒郎們,殺敵,神君與我們同在!將軍大人與我們同在!”
“殺敵!神君與我們同在!將軍大人與我們同在!”
漸漸地,有人隨聲附和,隨後,本方的將士齊聲高喊了起來,他們奔跑的步伐更加快了,刀槍的舞動更加迅疾了,如同一隻嗜血的雄獅闖進了羊羣之中!
那兩面戰旗首先移動了,郭字旗和楊字旗會合在一起,向後方移去,迅速遠離戰場,在那兩面大旗下,朝着遠方疾馳着幾十匹戰馬,十來面小號的旗子如同茅草穗兒一般在遠方搖曳,漸漸遠去。
敵軍全面崩潰了,士兵們丟下刀槍,向着原野的遠方奔跑,人馬像退潮的潮水一樣拼命地亂跑,他們像洪流一樣涌向了幾裡開外的那個小山坡,他們的老爺奔跑的方向就是那裡。
也有人在奮力抵抗,他們不甘心失敗,不甘心逃亡,他們個個咬牙切齒,發出野獸一般的嚎叫,逆着敗軍奔逃的洪流向前遊動。
然而,他們這些人的下場非常可憐,除了一部分死在對手的刀下之外,大部分都死在自家的亂軍中,一個一個地倒了下去。
“衝上前去,殺光他們!”
現在,已經不需要隊形了,諸葛德威騎在戰馬上,揮動馬槊,不停砍殺身前的潰兵,殺出一條血路,向遠方追去,他不希望敵軍的主將逃離戰場,要是敵人退回塢堡,憑險據守,那又將是一檔麻煩事,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希望事情不會那樣糟糕。
敵人的塢堡距離此地不過二十餘里,只要加一把勁,完全能追着敵人的屁股殺進去。
“弟兄們,隨我來,殺敵!”
狗子大喝一聲,一腳踹翻身前的一個逃兵,那個士兵在地上滾了一趟後,爬起身來,狗子正好追到了他身前,拿起橫刀,就要砍下。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敵軍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臉上稚氣未乾,一臉的驚惶,淚水,鼻涕流了一臉,狗子遲疑了一下,沒有下狠手。
“噗嗤!”
狗子雖然沒有動手,一杆長槍卻從他身側刺出,將那個跪伏在地的敵軍刺了個前胸透後背,那個少年敵軍沒有大聲慘叫,只是喉嚨口發出一陣陣咯咯的聲音。
槍出,血濺,少年無聲地倒下,倒在了一叢蘆草上面,鮮血從他身下流出,染紅了蘆草叢。
狗子回過頭,將那少年敵軍殺死的是一個與他歲數相當的少年,正是狗子手下的小兵小二黑,在那張同樣未脫稚氣的臉上,沾滿了鮮血,小二黑朝狗子笑了笑,笑容出奇的單純,在這個時候,卻顯得分外猙獰。
隨後,他向着下一個目標衝了過去。
狗子不由深吸了一口氣,他不知道自家是怎麼了,只覺得胸中空空蕩蕩的,原野上空飄來的喊殺聲顯得是那麼的飄渺,以至於透明得接近空洞。
他苦笑一聲,停止了心中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握緊橫刀,跟在小二黑的身後向前衝去。
在他的身前身後,本方的士兵的陣型已經變得散亂不堪,他們忘我地向前衝去,收割着逃跑不及的潰兵們的首級,就像拿着鐮刀收割原野上的蘆草一般。
諸葛德威一馬當先,騎着戰馬從連綿的土坡中的一個凹口衝出,在他前面,擠滿了敵軍的潰兵,聽到身後戰馬的奔跑聲,士兵們紛紛往一側的土坡跑去,諸葛德威並沒有理會這些雜兵,他不停地鞭打着戰馬,向前衝去。
在他身後,一隊隊的追兵衝進了凹口,他們在小隊長們的帶領下,不停往前衝去,這些逃散了的潰兵已經不足爲慮,士兵們充血的眼睛這個時候盯在了遠方的郭家堡那裡,在那裡,有他們渴望的東西。
諸葛德威衝出了山口,前面又是一片廣闊的原野,在原野那邊,流淌着一條細細的溪流,在溪流旁邊,是一片開墾了的田野,田野上,種着翠綠的秧苗,在田野的盡頭,林立着一片連綿的塢堡,那裡,就是諸葛德威的目的地,郭家堡。
然而,諸葛德威的目光卻沒有停留在那裡,而是落在一里開外的前方,那裡,一支盔甲鮮明的軍隊正嚴陣以待等候着他。
林立的長槍寒光涌動,刀鋒向上,反射着正午的陽光,明晃晃的,讓人不敢直視。
在那支軍隊的陣中,立着一杆大旗,白色的旗幟上書着一個血紅的大字,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