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再次見到高暢,然後,與他一起前往信都郡冀縣德,已經好幾天了,凌敬發現,比起從前來,自己更加看不清楚高暢這個人,這不由讓他懷疑起了自己花費好幾年時間從道士師傅那裡學來的觀人望氣之術。
凌敬趕到平原城後的第三天,就見到了回師平原的高暢,由於只有短短兩天時間,他無法仔細觀察高暢治下的民生百態,然而,就憑那短短兩天的走馬觀花得出來的印象,再與信都,河間兩地竇建德治下相比,無疑,高暢領地的百姓生活狀態要好上了許多,市井之間也不復亂世的蕭條,更像是開皇時期的盛世年景。
通過對平原郡的這些印象,以及和高暢這幾天的接觸,怎樣對待高暢這個人,凌敬有了自己的主意。
高暢,並不是猛虎,而是一頭蛟龍。
蛟龍,並非一般人可以掌控的,至少,凌敬覺得以竇建德的能力和魅力,是無法徹底控制這個人的。
不過,蛟龍無法離開水而生存,沒有風雨,也無法飛上九天。
對高暢來說,他的軍隊,他的地盤就是他的水,只要將他和自己的軍隊和地盤隔離,就不會怕他翻上天去。
到達冀縣之後,凌敬會讓竇建德想方設法將高暢留在身邊,只有這樣,才能稍微放下心來。
其實。要想徹底放心地話,最好是將高暢殺掉,只是這樣做的話,長樂王仁義無雙的形象就難免會染上一層灰色,對日後征戰天下頗爲不利,若不是想到了這些,凌敬會建議竇建德將高暢立刻殺掉。
凌敬不知道高暢爲什麼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前來覲見竇建德,是因爲他真的心中無私。依然忠誠於長樂王嗎?還是迫於形勢,不得不低頭,前來覲見?不管他是出於什麼原因來覲見竇建德,不過,來時容易去時難,只要牢牢將高暢控制在大王身邊。再派出人手到平原和清河兩地任職,慢慢將他的勢力取而代之,這是解決這個心腹大患最好的方法。
正因爲凌敬對高暢不懷好意,這一路上,他卻對高暢分外熱情起來,就如同結伴而遊的同窗好友一般。
“鷹揚將軍果然練得一手好兵啊!只看將軍大人手下士卒們平時的坐臥起行,就知道,他們乃是身經百戰地悍卒,就連大王旗下的精銳們也比不上啊!在下瞧見這些士卒之後,才明白常勝將軍楊善會何以被將軍大人擊敗。只好帶着殘兵盤踞在漳南這樣的一個小地方。”
和往常一樣,凌敬的話總是從表揚高暢開始。
在他的目光之處。山崗之下,雄闊海正率領着手底下的兒郎在進行日常地訓練。喊殺聲,叫好聲不時從山崗下隨風傳來,在空曠的暮色下回蕩。
高暢離開平原所帶的人並不多,只要五百來人,其中一部分人是他的親兵,另一部分人乃是雄闊海和他那兩百來人的驍果。
既然是前往覲見自己的王,當然不可能帶領大軍前去,五百來人並不多。一個將軍帶着如此數量的親兵並不算過分。
除了這些士卒之外,高暢只帶着雄闊海以及他的影子武士崔安瀾。雖然,不知道會不會用上自己這個替身,不過有備總是無患的。
竇建德不可能明令殺掉自己,高暢深知這一點,不過,在竇建德的地盤上,自己出現意外地情況卻肯定不會少,之所以帶着這精選的五百悍卒就是爲了防止出現所謂地意外,另外,有事發生的時候,也不愁沒有人手幫忙。
“哪裡?侍郎大人謬讚了!”
和往常一樣,高暢地回答總是那麼謙遜。
“鷹揚將軍過謙了,也只有鷹揚將軍才能收服這樣的無敵猛將,大王私下裡曾經告訴我,對將軍大人能收服這樣的勇將,也深表羨慕啊!”
凌敬指着山崗下的雄闊海說道,夕照下的原野,泛着淡金色的波光,在那羣人中間,雄闊海的身姿高大雄壯,有如鶴立雞羣,格外引人注目。
“不過一匹夫而已!用來衝鋒陷陣還可以,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用處了,交給他一個百人隊統率,他連基本的旗語和鼓令都記不住,這樣地猛將,當不得大用啊!”
“呵呵!”
凌敬笑了笑,輕拂下頜的三縷鬍鬚,他地眼神閃爍不定。
高暢瞄了他一眼,視線投向了遠方,夕照的餘暉似乎變得清淺了一些,從山崗上掠過的晚風多少也顯得有些蕭索,暮色清冷。
對於凌敬這個人,高暢甚爲了解。
高暢的敵情司把許多人力都放在了竇建德集團身上,對那個集團內的各個文臣武將都派有專門的人收集他們的情報,在文臣系統中,時任中書侍郎的凌敬的重要性排在了第二位,僅在竇建德的謀主宋正本之下,因此,敵情司的探子們對他盯得非常之緊,任何一點和他有關的小事情都不放過。
外剛內巧。
這就是高暢通過各種渠道得來的關於凌敬的情報綜合分析後得出來的結論。
有學識,強諫爭,是其所長;愛生產,好經營,是其所短。
因爲凌敬有學識,故而對一般沒有學問的人根本看不起,因此,容易得到小人的嫉恨,這一點,在草莽出身的竇建德集團裡顯得非常突出,所以,竇建德手下的武將們對凌敬的觀感甚爲不好,遠遠及不上宋正本。
強諫爭,就容易直言犯上,在集團勢力發展的初級階段,竇建德還能夠容忍,當竇建德志得意滿,登上了更高位,手下的人才更多的時候,他還能容忍凌敬以冷嘲熱諷這樣的方式來勸諫自己嗎?高暢深表懷疑。
故而,凌敬的這兩點長處在竇建德這裡卻也變成了短處。
至於愛生產,好經營,這兩點就更是他的致命傷了!
喜愛美食,美人,財貨,貪圖享受,故而以權謀私,爲自己撈取好處,如此,就相當於將把柄拱手讓給了他的敵人,上面的人一旦用不上他,隨時可以用這個理由將他剷除,故而,他只是擔任閒職還好,一旦身居高位,極有可能從那
摔下來,跌得粉身碎骨。
高暢之所以對凌敬這樣瞭解,除了敵情司的功勞和自己這幾天的觀察之外,還和一個人有關。
那個人就是徐勝治,凌敬和徐勝治一樣都曾經在文中子王通的門下學習過,徐勝治對他的一些在竇建德這裡還沒有顯露出來的習性非常瞭解,因此,高暢纔會如此瞭解凌敬。
這個人,有如此多的缺陷,絕對能夠被自己所利用!
在凌敬對高暢不懷好意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到自己也被高暢所盯上了,雖然,高暢暫時還不清楚該怎樣利用他,不過,現在已經命令敵情司的人在收集他的把柄,一旦抓出他的弱點,高暢就不會放過他,必得讓他爲自己所用。
“鷹揚將軍不僅是個戰無不勝的勇將,就連治理郡縣也很有一套啊!我在平原待了兩天,感覺平原城的百姓根本就不像身處在亂世中,個個臉上到帶着歡快的笑容,就像生活在盛世中一般,對此,在下非常擔心啊!很擔心鷹揚將軍將我們士子的事情都幹完了,讓大王不再待見我等啊!”
凌敬摸了摸下頜的鬍鬚,笑着說道。
“侍郎大人說笑了!”
高暢微微一笑,他頭上並沒有戴上頭盔,也沒有戴冠,而是散發,晚風吹拂下,齊齊向後飄拂。
“這哪裡是我地功勞。只不過有一批士子出於悲天憫人的心態,爲了平原郡父老鄉親們能夠安居樂業,特地出仕前來助我,平原的情況之所以如此良好,和他們不無關係啊,與本人那是沒有一點關係的!”
“鷹揚將軍太過自謙了,若不是你,像秋先生。崔先生這樣的人也不會出仕啊!所以說,歸根結底還是將軍大人你的功勞啊!”
凌敬笑着說道,擡起手,似乎想要拍一下身邊高暢的肩膀,高暢微笑不語地望着他,凌敬那隻手終究沒有拍下去。而是收了回去,繼續輕拂他的鬍鬚。
“看來膳食已經準備好了,侍郎大人,我們還是先回營地用膳吧?”
山崗下地營地內,炊煙裊裊,筆直升上半空,然後隨風飄散,野外的雄闊海和他的士兵已經停止了訓練,朝營地走去。
“前次在清河,崔家家主宴請本人。他們的大廚做得一手好菜啊!我吃了那一頓之後,就無法再品嚐別的廚師的手藝。沒奈何之下,只好厚着臉皮向崔家家主要了那個大廚。隨時帶在自己身邊。前些日子,他地手受了傷,沒能下廚,因此,侍郎大人並沒有嘗過他的廚藝,今天,他的手終於好了,特地爲侍郎大人準備了一頓烤肉。希望侍郎大人能滿意!”
“崔家的大廚,我到要細細品嚐一下他的廚藝。看那些世家大族們平時都吃些什麼?”
凌敬和高暢一起從山崗上走了下來,他的語氣有些忿忿不平,凌敬這人,對所謂的世家子弟是非常不屑的,這一點,不同於其他的寒門子弟。
所謂的崔家大廚其實只是託詞,那個大廚是管平家地廚師,被高暢要了過來,然後教了他幾個這個時代沒有的菜式,並且,用上了許多高暢託人從各地弄來地調味料,要知道,在現在這個時代,這些東西很多人都不知道能做調味料,更加不知道該怎麼做。
凌敬每到一個地方,總要品嚐當地的知名佳餚,算得上後世地某些美食家,那條舌頭已經被養得很刁了,然而,高暢相信,他吃了自己特地爲他準備的那些菜式之後,絕對會沉迷其中,其餘的那些所謂佳餚再放入嘴中,一定味如嚼蠟,不能下嚥。
管平,秋長天,顧旦這些也算見多識廣的人,各地的佳餚美食也常常得以品嚐,然而,當他們品嚐過在高暢指導下由廚師做出的那些菜式之後,每一個人都無法掩藏自己的表情,深表驚異。
烤肉送了上來,裝在一個木製的托盤上,擺放在凌敬地面前。
那是一隻烤羊腿,上面淋着蜜汁,看上去一片金黃,從西域弄來的孜然研磨成粉,撒在羊腿之上,香氣撲鼻。
凌敬看了一會猶自冒着熱氣地羊腿之後,方纔動手,撕下一絲烤肉放入了嘴裡,然後,細細地咀嚼起來。
有那麼一瞬間,他神色突然爲之一變,眼中閃現出一抹難以置信,以及驚歎,隨後是迷醉。
喉嚨輕輕動了一下,將最終咀嚼得變成了一團肉末的烤肉嚥了下去。
凌敬擡起頭,猶疑地望了高暢一眼,他重新低下頭,直直地盯着托盤中冒着香氣的烤羊腿。
在他眼中,那支烤羊腿似乎並不是單純意義上的烤羊腿,那支烤羊腿在他眼中,就像一個癮君子眼中的鴉片煙一樣。
他的眼神掠過一絲掙扎。
凌敬是一個聰明人,他可以從很小的地方觀察到許多事情,然後,得出自己的結論。
對他來說,高暢命人烤制的羊腿代表着許多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
凌敬並沒有像平時那樣多說話,按常情,他應該喋喋不休地向身邊的高暢表達自己對這個烤肉的意見。
他嘆了嘆氣,飛快地拿起了那支烤羊腿,塞進嘴裡,動作不再斯文,渾然忘卻了士子進食時該有的風度,就像北地的胡人一樣拿着羊腿大嚼起來,弄得滿嘴滿手是油,也渾然不覺。
“還有嗎?”
很快,那隻羊腿就在凌敬的嘴下變成了光光的骨頭,他擡起頭,急着問道。
高暢微微一笑,拍了拍手,有人掀開帳篷的簾布,端着托盤走了進來,烤肉的香氣撲鼻而來。
人,無法擺脫自身的慾望,只要知道他們的慾望是什麼?其餘的事情,就非常好辦了!
這就是高暢駕馭別人的不二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