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凌晨。
河間郡,七裡井。
雖然太陽仍未從東邊的天際升起,雖然並沒有絢爛的朝霞在東邊的天際燃燒,天色卻也亮了起來,在一望無垠的原野上,好幾裡外的景色一覽無遺,眼力好的人,甚至可以看得到更遠的地方。
“嘀嗒!嘀嗒!”
樹葉上聚集的露珠沿着葉尖滑落,落在下方的另一枚葉子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那枚葉子微微下沉,露珠在葉面上滾動,眼看又要從這枚葉子上滾下去。
“刷!”
一道白光閃過,那枚葉子齊根而斷,隨後,從小樹的枝頭悠然飄落,在空中折轉幾圈之後,安靜地躺在樹下溼滑的青苔上。
一隻沾滿污泥的戰靴踩在葉面上,用力地捻了一下,戰靴離開後,那枚葉子深陷在泥地中,與泥土合爲一體。
順着戰靴往上,乃是金色的戰甲,火紅色的披風,以及一張憤怒夾雜絕望的臉,一雙略顯茫然的眼睛,正漫無焦點地遊移在遠方。
終於還是沒趕上啊!
竇建德長吁了一口氣,將橫刀收回刀鞘,嵌上了護心鏡的胸甲在不停地上下起伏,他努力控制着呼吸,想將急促的心跳重新變得和緩。
憤怒也好,懼怕也好,解決不了問題,縱然將整個樹林的樹木用橫刀砍伐乾淨。又能怎麼樣呢?
竇建德皺着眉頭,視線透過樹木地枝葉縫隙,掠過山坡,落在兩裡地外的薛世雄軍的大營上。
薛世雄的大營顯得異常安靜,士卒們還在沉睡,在大營四周,並沒有修建必要的防護工事,不僅沒有挖壕溝。甚至連拒馬,鹿等阻擋騎兵衝擊的障礙物都沒有,更爲誇張的是,在大營四周,竇建德並沒有發現敵人的斥候,這也是他能率隊摸到離對方營地僅兩裡地地原因。
大營的寨牆內。間隔一百多步就有一個簡易的哨樓,竇建德仔細觀察了一下,哨樓上的嘹望哨大多已經沉浸在夢鄉之中,有的哨樓上,甚至空無一人。
薛世雄大軍抵達七裡井後不久,就得到了從樂壽方面傳來的情報,竇建德知道大軍壓境之後,陷入了慌亂之中,正在將大量地錢財以及家人從樂壽轉移出去,回到他們原來的大本營高雞泊。準備重新做盜賊。
竇建德的反應在薛世雄的意料之中,換做他。身旁只有三千多人,面對三萬久經戰陣的精銳士卒。除了逃跑外還有什麼選擇呢?除非領軍大將是一個不要命,不怕死的傻瓜。
薛世雄根本沒有想到竇建德會率軍前來主動出擊,更不會想到他只率領三百不到的士卒作爲前鋒,再加上七裡井就在河間郡郡城南面二三十里,在附近並沒有大的豪強勢力,故而,他的這個大營並沒有完全按照行軍紀要上所要求的那樣修築。
反正是臨時地,反正很快就要拆掉。反正這個地方安全!
就是這三個反正讓薛世雄犯下了不可彌補的大錯,爲了照顧一路疾行地士卒們的情緒。他並沒有強求士卒們必須按照正常地標準修築營寨,只是讓他們草草了事,能夠讓人休息就行了。
若是竇建德能在天未亮之前趕到這裡,趁夜向薛世雄軍的大營發起突襲,自然可以很輕易地衝進根本就沒有防護的薛世雄大營之中,薛世雄軍雖然有三萬之衆,但在睡夢中突然遇見敵襲,黑夜中,又不知道敵軍的人數,慌亂之下,極有可能形成炸營,一潰千里。
然而,老天爺似乎不站在竇建德這一邊,縱是一人雙馬,縱是人困馬乏,也不曾在途中歇息片刻,他們終究還是來遲了一步。
在視線如此良好的情況下,朝敵軍大營發起衝鋒,以這區區幾百人,無疑是送死,從竇建德容身的這個小樹林到敵軍的大營,有兩裡多地的開闊帶,縱然打馬狂奔,通過這兩裡地地距離也需要一定的時間,那個時候,就算敵軍地嘹望哨睡得再死,聽到這急促的馬蹄聲,也會從睡夢中醒來,何況,在敵營的嘹望哨中,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是清醒的。
只要讓敵人知道本方突襲的人不多,就算最初有些慌亂,時間一長,也會從慌亂中恢復過來,那個時候,這幾百人就像投入大海的一滴水珠,一點漣漪都無法蕩起就會消失無蹤。
竇建德咬着牙死死地盯着薛世雄大營上空飄揚的旌旗,他的眼角一片通紅,一方面是疲累所致,另一方面也和他心底憤怒絕望的情緒有關。
他回過身,在他身後,二百八十四名悍卒全身披戴或坐或立,他們的戰馬站立在他們身後,戰馬的嘴上蒙着了布匹,令它們無法嘶鳴,它們不安地踱着步子,似乎能感受到他們主人的心情。
士卒們的身影雖然依舊挺拔,只是臉上疲態盡顯,比起疲憊的神色,在他們眼中,更多的則是惶恐與無助。
在這些士卒之中,大多數人都相信荷花仙子那個女巫的預言,只有在日出之前發起進攻才能夠得勝,如今,太陽雖然還沒有出來,但是,天色已經大亮了,這和日出又有什麼區別呢?在這種情況下發起攻擊,凶多吉少。
怎麼辦?
他們的目光齊聚在竇建德的臉上,就像竇建德能化腐朽爲神奇,讓他們轉危爲安一樣,然而,竇建德並不是神仙,他們只能落得失望。
“兒郎們,事到如今,該是你們選擇的時候了!”
竇建德壓低聲音,緩緩說道,他的神色變得異常凝重,肩膀上似乎有什麼無形的重物壓在上面,他的背微微有些向前彎曲,就像不堪重負一樣。
還能怎麼辦呢?
好像無論怎麼選擇都是死路,向敵營發起自殺性的攻擊,除了殺幾個人之外,又能怎麼樣呢?
撤軍?身後還有兩千多同袍,他們不知道計劃改變,若是不能聯繫上,就相當於將這兩千多弟兄出賣給了敵人,何況,就算撤軍,也只能躲過一時,若是被敵軍斥候發現,只要命令一支千餘人的精騎追殺過來,在人困馬乏的情況下,又能跑多遠呢?
投降?事到如今,只能投降,長樂王大人或許保不住性命,他們這些普通士卒卻極有可能活下去,不過,在兩百八十多人的悍卒裡面,除了極少數的異類之外,大部分士卒都是對竇建德死忠的,要他們爲了自己的性命脫離竇建德,嗯!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大家沉默着,有的低下頭將小草扯下來拿在手裡玩耍,有的撫摸着身旁的戰馬,有的則茫然地擡頭望天,有的仍神色堅定地望着竇建德。
“撤退,投降,進攻,這三條路擺在了我們面前,任由我們
每一種選擇都非常困難,然而,我們必須在這三種選種出來!”
竇建德聲音突然變得沙啞,窮途末路的感覺深深地壓在了他的心頭,他清咳了兩聲,繼續說道。
“無論大家怎麼選擇,我竇建德都認同,既然老天爺不站在我竇建德這邊,我就不能強求大家非要跟隨我竇某人,明知道是死路也要走下去!”
“大王!就算是死,我們也願意跟着你!”
一個坐在草地上的士卒突然站起身來,他揚起手臂,打在頭上小樹的枝葉上,樹葉沙沙作響,大量的露珠滴落下來,撒了他一身。
那個人是跟隨竇建德許久的親衛,竇建德這個人對親衛非常之好,他自己不貪財,也不愛美人,每次作戰,有所繳獲,總是將金銀財帛,醇酒美人分給手下將士,作爲親衛,自然能分上一份厚重的,這些士卒,都是提着腦袋當性命不是一回事的草莽漢子,只要當頭的對他們好,他們便會拿自己的性命去報答。
“大王想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不管是投降,還是撤退,或者進攻,我們都緊跟着大王,弟兄們,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另一個竇建德的親衛也站了出來,振臂說道。
當這兩百八十多名士卒被竇建德挑選爲敢死隊之後,每個人都分到了大量地錢財。臨走之前,大碗喝過酒,大塊吃過肉,就算戰死,這一輩子也已經值得了!
“對!大王,你說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
士卒們紛紛站起身,七嘴八舌地向竇建德表達自己的忠心。這些悍卒們的心思非常簡單,熱血一旦衝上腦袋,就迷糊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了!
蘇定方並沒有像身畔的同伴們一般激動,他沉默着。眼神盯着地面,他能聽得到身後的蒙勇緊咬牙關的聲音,他知道,那不是因爲什麼捨生忘死的激動,而是刻骨的仇恨。
蘇定方伸出手,抓住了蒙勇地手,蒙勇的手正放在腰間的橫刀上,蘇定方背對着蒙勇,搖了搖頭,蒙勇的手顫抖着。從刀柄上移開了。
“既然如此!”
竇建德猛地抽出橫刀,厲聲喝道。
“大夥都是漢子。寧願站着死,也不願跪着生。就算要死,也應該死在戰場,也應該多砍幾個賊子的腦袋,絕不在刑場上跪着,窩窩囊囊地被別人砍掉腦袋!兒郎們,大家隨我來,就讓我們三百壯士馬踏敵營,讓天下都知道我們河北漢子的豪氣!”
“諾!”
雖然沒有高聲應答。兩百多人地齊聲答話仍然顯得聲勢驚人,幾隻雀鳥在林子中被驚起。它們振翅飛了起來,在林子上空盤旋。
“兄弟們,跟我來,上馬!”
說罷,竇建德走到自己的戰馬前,就要翻身上馬。
“且慢!”
蘇定方在後面的人羣中突然出聲,喊住了竇建德。
竇建德停止了上馬的動作,他回過身,蘇定方從人羣中走上前來,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竇建德身上,而是四下打量着周遭。
竇建德皺了皺眉頭,蘇定方並不是他的嫡系,他以爲蘇定方是貪生怕死,才阻止了自己,頓時,一絲殺機從心底閃過,他的手摸在橫刀刀柄上,若是蘇定方說什麼投降或撤退的屁話,他就號令士卒們將他亂刀砍死,不過,在竇建德的臉上,卻堆積起了一絲笑意。
“蘇兄弟,你想要說什麼?”
蘇定方沒有回答,他伸出手,然後,幾個手指頭合攏,互相碾了幾下,於是,一縷喜色從蘇定方眼中閃過。
“恭喜大王!”
竇建德眉頭皺得更深了,他以爲蘇定方在說反話,已經夠倒黴了,還有什麼可恭喜的,他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蘇兄弟,此話怎講?”
時間拖得越久,天色就越亮,攻擊地時間越往後拖,就對本方越不利,蘇定方應該知道這個道理啊!竇建德不明白他爲什麼要阻止自己。
“大王,天助我們啊!起霧了!”
“什麼!”
竇建德慌忙望着四周,嘴裡不可置信地吶吶說道。
“起霧了?”
蘇定方這麼一說,所有的人都四處張望,果然,四周隱約出現了霧氣,不過,遠處地景物只是稍微變得模糊一些,只是一層薄霧而已!
這樣的薄霧對隱藏蹤跡並沒有什麼用處啊!
蘇定方好像知道大夥地失望,他微笑着說道。
“大王,屬下曾經對天文氣象有所研究,屬下可以保證,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場大霧出現!”
蘇定方知道蒙勇對竇建德恨之入骨,竇建德就這樣死去,蘇定方自然也不會覺得難過,只不過,自己最後也難逃一死,若是要用自己和手下的命去換竇建德這條命,蘇定方還是覺得划不來,故而,他想了一會,還是站了出來,阻止了竇建德送死的舉動。
“是嗎?”
竇建德略有疑慮,不過,他馬上決定相信蘇定方,反正事情不會再壞了,若是蘇定方說的是真的呢?
竇建德笑着說道。
“那我們就等一會了,看是不是像蘇兄弟說的那樣,老天爺站在了我們這邊!”
蘇定方果然沒有亂說,很快,一場大霧就降了下來,白茫茫的一片,不僅敵軍的大營看不見,就連近在咫尺,士卒們也看不清楚同伴們地面貌。
“天助我也!兄弟們,既然老天爺都站在我們這邊,何愁大事不成!各位弟兄,就算日後出將入相也未可知啊!”
竇建德哈哈大笑,笑聲中,士卒們的心情也從必死地絕望中轉變爲必勝的激奮。
“多謝蘇兄弟,暫且記下大功,得勝之後本王將大大有賞!”
竇建德翻身上馬,舉起橫刀,在他身後,兩百八十多名悍卒紛紛上馬,拿起武器,他們緊緊地盯着前方同伴的馬尾巴,這是他們的視線唯一能清晰接觸到的地方。
隨着竇建德一聲殺賊,兩百多匹戰馬一起奮蹄,從小樹林中竄了出去,朝兩裡外的敵軍大營衝去,兩百多匹戰馬的蹄聲在白茫茫的霧氣中迴盪,就像由千軍萬馬發出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