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辰時。
河間郡,樂壽,長樂王府。
竇建德雖然生活簡樸,並不奢華,自立爲王之後,也不曾大興土木,修建宮殿,不過,王府也還是有的。
這個王府是當地一家豪族的府邸,因爲一次莫名其妙的叛亂,那家豪族被竇建德剷除了,府邸充公,正好做了長樂王府。
竇建德所謂的簡樸生活也只是相對於其他的那些反王而已,若是真的太過簡樸了,也就沒有王爺的尊嚴了,讓他底下的那些將軍們如何能心安理得的享受起來。在長樂王府中,雖然沒有後宮三千,奴僕如雲,幾十個歌姬,幾百個下人也還是有的,與之相比,高暢過得才真的像窮光蛋一樣。
徐勝治的目光在王府的議事廳四周遊移,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隱隱帶着某種譏誚,那是一個勝利者對失敗者特有的神態。
他轉過神來,對右側席間神情頹然的凌敬說道。
“師兄,請喝茶!”
凌敬耷拉着腦袋,他擡頭瞄了徐勝治一眼,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飲而盡,此刻,他的內心可謂百感交集,堂上的那個勝利者乃是昔日天才絕豔的師弟,這一點尤其讓他感嘆。
他不由暗歎自身的失敗,自己的這個師弟在高暢集團擔任如此重要的角色,負責情報工作的自己居然一點也不曾察覺。委實有些說不過去。
“那麼,就請師兄按照小弟地意思動筆吧!”
在凌敬面前的案几上,除了一個茶碗外,還有一些黃絹,一個裝滿墨汁的硯臺,一支狼毫毛筆,一個黃玉印章,一個印泥盒。
凌敬拿起毛筆。放在硯臺中碾了碾墨汁,然後,將一張黃絹抹平,正要下筆,他擡頭說道。
“師弟,你就如此肯定長樂王沒有翻身的餘地?”
徐勝治微笑着點點頭。
他佔據樂壽之後。立刻封鎖四門,許進不許出,將樂壽易手的消息封鎖起來,隨後,只留下了兩千多人鎮守樂壽,其餘的兩千多騎兵則向七裡井疾馳而去,增援高暢,在這樣的情況下,勞師遠征沒有後援又不曾多做提防的竇建德軍唯有敗亡一途。
徐勝治認爲竇建德只有三層機會擊敗薛世雄,七層機會將失敗。不過,無論他是否能擊敗薛世雄。最後都逃不脫高暢地掌握。
“要知道你的主子還在大王的掌握之中啊!”
凌敬瞧見徐勝治臉上的笑容,氣就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將其打得稀爛,故而,語氣變得凌厲起來。
“我家大人有神鬼莫測之能,只要他不願意,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人能夠限制他的自由!”
徐勝治對高暢沒有盲目的信仰,不過,他地確相信高暢能夠從竇建德手中脫困。那個人,若是沒有十全的把握。是不會輕易自陷險地的。
“如此就好!”
罷了!罷了,無論如何,自己是主動請降的,這個時候,還執着於舊主的安危又算個什麼事啊!
凌敬運筆如飛,在黃絹上刷刷地寫着,寫好之後,將案几上的印章塗上印泥,然後,印在了寫上字的黃絹後面。
很快,十來張黃絹依次辦理了。
凌敬將毛筆放在硯臺上,深吁了一口氣,說道。
“我所做的只能如此了!要想讓這些東西生效,要想讓那些傢伙相信這真的是大王的旨意,還需要另一方印章,它掌握在宋正本地手中。大王的旨意上都會有兩個印章,一個長樂王地大印,一個是他私人的小印,我這個是大王地小印,大印在宋正本手中,大王離開樂壽之後,將政事交託於我們兩人,重大的事情,需要我倆商量辦理,故而,將印章分別給了我們兩個!”
徐勝治點點頭,微笑着說道。
“多謝師兄,辛苦師兄,師兄暫且下去休息,我家大人對師兄的才華一向很是讚許,日後,總有師兄的用武之地,師兄無須過於煩憂!”
凌敬站起身,冷笑一聲。
“愚兄但求能芶活下去即可,如此而已!”
說罷,他飄然而去,看上去傲骨錚然,卻忘卻了請降時的狼狽和惶恐,徐勝治望着凌敬的背影,微微一曬。
“有請宋大人!”
徐勝治朝左右喚了一聲,左右應了聲是,出來議事廳,來到偏房,不多會,神態遠比凌敬憔悴的宋正本被兩個孔武有力的力士帶了上來。
在此之前,宋正本身上地繩索已經被解了下來,塞在嘴裡的布團也取了出來,最初地激憤過去之後,宋正本暫且收起了自殺的心思,想痛痛快快地罵對方主將一頓,才慨然就死。
被生擒的時候,宋正本的衣衫被撕扯得亂七八糟,就像乞丐的衣着一般,在偏廳等候徐勝治傳喚時,幾個親兵將一套藍色儒衫放在了房中,進入議事廳時,宋正本就穿着那套儒衫,徐勝治瞧見他換了衣衫,眼前一亮,對說服這個人多了幾分信心,若是宋正本死志不移,恐怕就不會再在乎自己的儀容吧?
“以下犯上,不忠不義,趁火打劫的賊子,若想勸宋某投降,就省省吧,宋某但求速死!”
宋正本雙手背在身後,傲立在議事廳的中間,沒有如徐勝治所請落座,他的聲音低沉有力,表露出他一心求死的決心。
“死,其實是很容易的,活着纔是最爲艱難的!”
徐勝治猶如嘆息一般的語調在議事廳空曠的空間迴盪。
只要宋正本說話,徐勝治就不擔心,若是他進來之後就一聲不吭,怎也不開腔,那纔是最難辦的。
“高暢身爲臣下,不思盡忠,反倒下克上,實乃逆賊所爲,就算一時得逞,最後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宋某就算在九泉之下,也將拭目以待,看他會有什麼下場。”
宋正本指着徐勝治,怒聲罵道。
“忠義?”
徐勝治冷冷一笑。
“我記得宋大人在爲長樂王效力之前,乃是饒陽令,食的朝廷的俸祿,這就是宋大人追求的忠義嗎?”
宋正本對此早有準備,他沉聲說道。
“當今奸佞橫行,聖上卻只知流連江都享樂,以致饑荒四起,民不
身爲饒陽令,當大王率義軍來此,爲了使百姓躲過戰不戰而降,以一人之聲譽換來全城百姓的性命,此事值當。”
宋正本繼續說道。
“長樂王仁義寬容,禮賢下士,對老百姓慈悲爲懷,不僅在轄地修建水利,勸慰農桑,且生活簡樸,每有繳獲,都分給衆將,實乃明主也,你家大人,不思好好報效,反而心懷不軌,行這大逆不道之事,日後必遭報應!”
“明主?”
徐勝治哈哈大笑,高聲說道。
“如此就算明主,那我家大人不就是聖主了,宋正本不曾到如今的平原郡去吧?你只要到平原郡見識一番,就知曉你家大王和我家大人究竟誰纔是百姓們心目中的明主了!”
“汝,無須多言,吾但求一死也!”
宋正本昂起頭,閉上雙眼,不發一言。
“說道忠義,不知道宋大人的忠義是什麼?是忠於主上,還是百姓?”
凌敬微笑着慢慢說道。
“若是忠於主上,起初就不該背叛朝廷,爲長樂王出謀劃策,既然,當初能背叛朝廷,此時,爲什麼就不能另投他人呢?若是忠於百姓,那麼誰的統治對百姓最有利,宋大人就該爲那人效力纔是啊,既然如此,何不到我家大人的領地一遊,與你家大王做一比較。再做決定啊!”
宋正本知曉當初投靠竇建德是自己人生地一大污點,雖然,他當時爲的是全城百姓的生命做想,也對這個腐朽的朝廷不報任何希望才這樣做的,然而,那樣的事情只做一次就足夠了,要讓自小受到儒家忠義思想薰陶的他再一次另投他人,他自問自己還沒有那樣無恥。
就算徐勝治所得天花亂墜。就算他也暗暗覺得徐勝治的話並沒有不對之處,他也唯有閉目不言。
“就算宋大人在這個時候選擇了死亡,在後世地史書上,提到宋大人,也不過說大人是從賊而死,如果真的死在這裡。倒不如在饒陽的時候就死,那個時候,還能博得一個忠義之名。”
徐勝治的話句句誅心,宋正本的身形不由自主地搖晃。
“若真的是爲百姓做想,宋大人就應該徹底拋掉所謂地虛名,留下有用之身,爲民請命,將這人吃人的亂世結束,換得一個朗朗乾坤。”
徐勝治的聲音仍然不依不饒地鑽進他的耳朵。
“我家大人和長樂王並沒有什麼私人仇怨,所做的一切。也只是自保而已,長樂王對我家大人有恩。這不容置疑,這也是我家大人甘於放棄在平原。清河兩郡的一切,重回長樂王麾下效力的原因。然而,長樂王是怎樣對我家大人的呢?只是給了他一個右衛大將軍的虛名,卻不讓他領兵,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形同軟禁。當薛世雄率大軍進逼樂壽時,長樂王在這個時候,不但不和我家大人同仇敵愾。聯手對敵,反倒暗地裡使壞。想在戰場上殺掉我家大人,若非我家大人福星高照,事先知曉了他地計劃,此時,恐怕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故而,我家大人爲了自保,纔不得已命我領軍北上,佔據樂壽,以求脫身而已。”
“巧言令色!”
宋正本睜開眼睛,厲聲喝道。
徐勝治說的這些只是藉口而已,矇蔽一般人地藉口而已,竇建德對高暢不懷好意,高暢這廝又何嘗不是如此啊!
“汝如今雖然佔據上風,不過,是趁火打劫而已,長樂王手底下還有三千兒郎,不會那麼容易陷於敵手的,只要長樂王還活着,各路大軍紛紛回師樂壽,爾等將死無葬身之地也!”
“哈哈!”
徐勝治笑道。
“宋大人,那你敢不敢與我打個賭,若是竇建德死於七裡井,你就爲我家大人效力;若是竇建德從七裡井活着回來,我就將你放回去!如何?這賭你敢不敢打!”
“有何不敢!”
宋正本發須直顫,厲聲喝道。
“如此,君子一言!”
徐勝治急速說道。
“快馬一鞭!”
這個時候,一個親兵出現在了議事廳地門口,他向廳內的徐勝治做了個手勢,宋正本背對大門,沒有瞧見,徐勝治瞧見那個親兵的手勢後,心情頓時放鬆了下來,他坐回案几後。
“既然賭約成立,就讓我倆拭目以待吧!宋大人這個時候可能沒有和本人交談的興致,如此,且先下去歇息吧,養好身體,不管是繼續爲你家大王效力,還是爲我家大人做事,都沒有壞處!”
“哼!”
宋正本鼻孔哼了一聲,不待堂下的親兵上前,搶先一步,拂袖而去。
等他退出議事廳之後,先前在廳外給徐勝治打手勢的親兵急衝衝地闖了進來,面露喜色地大聲說道。
“果然不出先生所料,那宋正本的夫人知道印章藏在那裡,只是威脅要殺掉她的幼子,她就將印章交了出來!”
說罷,那個親兵將一個白玉印章放在了徐勝治地案几上,躬身退了下去。
徐勝治臉上笑意不在,他從懷裡掏出凌敬先前在上面書寫的那些黃絹,然後,在黃絹後面蓋上了從宋府弄來地長樂王的大印。
“快將這些黃絹分發下去,交給在外廳等候的那些士卒,讓他們快馬加鞭,向各自的目的地趕去,務必小心,千萬不要露出任何破綻。”
“是!”
那個親兵應了聲是,小跑着出了議事廳。
徐勝治嘆了嘆氣,皺着眉頭,望着議事廳外的朗朗晴空,在和宋正本打賭的時候,他表現得信心十足,然而,事情是不是真像他和高暢計劃的那樣發展,還真未可知!不曉得,現在的七裡井究竟是何狀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