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七月下,河間郡,古城。
申時。
一陣細雨撒過之後,隨風很快向遠方遁去了,太陽重新從雲層後面探出頭來,然而,從古城的望樓上,仍然看不清楚遠處黑龍河的河面。
不過,環繞這座城池的原野和幾個上下起伏的丘陵,已經在望樓上的人的視線裡一覽無遺,在從雲層中滲透出的幾束夕照的照射下,閃爍着淡金色的光輝。
好一副黃昏晚照圖,然而,古城望樓上的曹元暢卻沒有欣賞美景的心情,他的眼睛炯炯發光,眺望着遠處的木倉山,在那個低矮的小山坡上,駐紮着敵方高暢軍的大營,中秋的楓葉林在夕照之下閃耀着瑰麗的色彩,幾十杆旌旗在楓林前隨風飄拂。
在木倉山下的原野上,已然是一片焦褐色,就在昨天,城外駐紮的高暢軍放火將大營到古城城門的幾裡地野草燒了個精光,爲攻城做了最後的準備。
現在的古城內,駐紮着竇建德的老營,一共有三萬餘人,其中戰鬥人員卻不過區區兩三千人,其餘的多是老弱病殘,乃是竇建德軍的眷屬。
薛世雄大軍進逼樂壽之後,因爲禍福難料,在竇建德準備拼死一搏的時候,他事先將老營的人撤離了樂壽,在夫人曹鳳的帶領下前往數十里外的古城駐紮,一旦情況不妙,則就近逃入附近地豆子炕。豆子炕方圓幾十裡不是山區就是沼澤,一般情況下,官兵是不會冒險深入其間的,若是不明當地的地形,就算是大軍行動,也像進入迷魂陣一般,容易迷失方向。
老營的統領乃是夫人曹鳳的弟弟曹旦,不過。現在曹旦已經被凌敬僞造的竇建德的詔書召回了樂壽,被軟禁了起來,和古城的老營失去了聯繫。
因爲有那道詔書,曹鳳以爲竇建德已經大獲全勝,不久就會讓自己這些人回師樂壽,所以一直駐紮在古城。沒有進入豆子炕,畢竟,三萬多人每天要消耗地糧食不是少數,若是進入豆子炕,這三萬人可能要死掉一大半。
然而,曹鳳沒有料到的是,曹旦剛帶領數百親衛離開古城,前去樂壽,一支數千人的高暢軍就來到了古城城下,將古城牢牢圍困起來。
名義上。曹鳳掌管老營的一切,然而。在曹旦走後,真正負責軍務的乃是她的堂弟曹元暢。他是曹旦地副將,雖然是副將,實際上卻一直負責軍務,這也是曹旦擔任統領以來,並沒有吃什麼敗仗的原因。
曹元暢熟讀兵書,也指揮軍隊打過幾次勝仗,所以,自以爲也算是精通兵法的名將。作爲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少不了有血氣方剛。年輕氣盛的一面。當高暢軍突然出現在古城之下時,他認爲高暢軍人數不多,故而帶領數千能戰的士卒出城與高暢軍野戰,想將對方一舉擊潰。
爲了準備對薛世雄大軍的突襲,竇建德將樂壽全部的精兵都留了下來,除了一部分護衛曹鳳的衛士以外,老營內的士卒都算不得驍勇善戰地悍卒,所以,看上去雖然人多勢衆,然而實際的戰鬥力並不強。
將古城圍困地高暢軍由在鼓山一役中立下大功的趙仁成率領,投入戰場地精銳戰兵只不過三千來人,其餘的一千來人乃是徵召而來的臨時輔兵,留在了後方修築營寨,並沒有投入戰場。
曹元暢出城的部隊有七千之衆,表面上,這是異常實力懸殊的戰鬥,人多的曹元暢一方應該佔有優勢,事實上這的確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鬥,然而,大佔上風地卻是人少的高暢軍一方。
還不到一個時辰,曹元暢部就被趙仁成率領地高暢軍擊敗了,在實際的戰鬥中,陣亡的曹元暢部其實不是很多,只佔全軍的一層左右,然而,就是這一層的傷亡,他麾下將士的軍心就全散了,當趙仁成率領小股騎兵輕易地突入中軍之後,全軍的陣型就像浪濤下的沙塔一樣瞬間崩塌,再也聚不起來,在親兵們殊死的拼殺之下,曹元暢才得以率領少部分士卒逃回古城,丟下了自己的帥旗,丟下了幾千士卒,讓他們全部成爲了高暢軍的俘虜。
這件事情之後,曹元暢的膽子就小了許多,只曉得緊閉四門,再也不敢輕易出戰,不過,高暢軍在趙仁成的率領下也沒有攻城,而是紮下了營寨,做出了一副長期圍困的架勢。
曹元暢一直在猜想高暢軍的統領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卻怎麼樣也找不到答案,不過,高暢軍這樣做對他並沒有什麼壞處,讓他有時間來加固城防,雖然,做的或許只是一些無用功,不過,對穩定軍心有好處。
幸好曹鳳爲人一向寬仁大方,身爲長樂王妃,卻一點也不擺王妃的架子,她一點也不貪圖享受,在她身邊,只有幾個侍女侍奉,連一個普通的鄉下地主都不如,所有的這些,老營的人都看在了眼底,因此,就算城外大軍壓境,古城內的竇建德軍的軍心卻沒有散失。
然而,曹元暢知道這只是表面現象,如果城外的高暢軍攻城,只要遭受到對方排山倒海的連續進攻,這座彈丸小城連一天也守不住。
陽光斜斜地照在曹元暢的臉上,夕照雖然溫和,他仍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睛,說起來,他站在望樓上觀察對方的軍營已經半個多時辰了。
他並不是想尋找對方的破綻,然後率軍突襲,一舉建功,如今的他已經沒有這樣的雄心壯志了,他觀察對方的陣營,其實只是想找一個防守薄弱的地方,當城池守不下去的時候,從那裡突圍逃跑而已。
然而,站在哨樓上半個時辰了,他並沒有找到敵軍的破綻,看來,要想找出敵軍的破綻,必須要派出精幹的斥候小隊到敵營前查探方可啊!
就在曹元暢憂心忡忡之際,一隊鐵騎從遠處的木倉山奔了下來,掠過空曠的原野,朝古城疾馳而來。
“敵人來了,弓箭手快上城牆!”
曹元暢慌忙大喝一聲,身邊的親兵忙向城樓兩側奔去,將守城的士叫上城樓,雖然,敵軍不可能用騎兵來攻城,爲了
一,必要的準備還是要的。
“上弦!聽我的命令才拉弓放箭!”
那支鐵騎在城樓下一百步左右停了下來,正好停在了弓箭的射程範圍外,一百步的距離,藉着夕照的光芒,曹元暢能清晰地瞧見對方頭盔上的盔櫻。
一個騎士驅動戰馬,離隊而出,慢慢來到城樓之下,曹元暢可以清楚地看見那人的臉,那是一個相貌俊美的年輕人,他的神態自若,那樣子就像是在驅馬踏青一般,渾然不在意城樓上有無數箭矢在對着他,只要曹元暢一聲令下,他就會被射成刺蝟。
“樓上的人聽着了!”
那人高聲喊道,聲音冉冉而起,在城樓上的天空飄蕩,隨風飄進了城中。
“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曹元暢把頭探出牆垛,回了那人一句,不管怎樣,輸人不輸陣,氣勢是不能被對方壓下去的。
“長樂王殿下在七裡井一戰中,以寡敵衆,大敗薛世雄的三萬精兵,然而,天道不公,殿下卻中了流矢而亡,陣亡之前,以血爲詔,留下遺命,特地委任右衛大將軍高暢繼承大王的位置,並公告天下,現高暢將軍已經和諸位將軍在樂壽會盟,商量大王身故後的大事,諸位將軍一起決定,邀請王妃大駕返回樂壽,主持大局!”
“什麼?”
那個人地喊聲已經非常清晰了。一時之間,曹元暢卻不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
不過,很快他就清醒了過來,這樣,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解釋了,怪不得曹旦一離開古城,本方就受到了高暢軍的攻擊,這肯定是對方佈置的一系列計劃。長樂王死於流矢一事,曹元暢根本不相信,至於臨死之際,遺命高暢接替自己的位置則更是無稽之談。
只是,事到如今,真相如何並不重要。勝者爲王,敗者爲寇,既然高暢獲得了勝利,當然任他怎樣說都可以了,曹元暢現在最關心的還是該如何解脫這個必死之局。
開城投降?
似乎這是唯一的出路了!
然而,對方雖然說得天花亂墜,邀請王妃回去主持大局,真地是這樣嗎?高暢要想接過大王的位置,最大的障礙是什麼?不就是夫人嗎?以及自己這些曹氏族人,和那些所有和長樂王沾親帶故的人。要想平穩繼任,並且坐穩那個位置。自然要斬草除根,以免有後顧之憂。換了自己是高暢,或許也會這樣做吧?既然如此,就算自己開門投降,最後的結局也逃不脫那當頭一刀啊!
就在曹元暢浮想聯翩的時候,城樓下地那人又開始喊話了。
“爲了恭迎王妃回府,諸位將軍特地派出了自己的信使,城樓上的人,請打開城門。讓這些信使進城來覲見王妃!” wWW_тт kan_C○
這樣看來,範願那些傢伙已經和高暢達成盟約了。若是如此,自己這些原本大王的心腹是怎也躲不過那一刀了,據城死守不可能,開門投降也危險,如何是好啊!
不過,曹元暢很快就有了決斷,還是先讓那些信使進城來吧,先了解具體的情況來再說,何況,反抗也好,投降也好,必須王妃來做出決斷。
不過,爲了防止敵人借開城門之際突然發動襲擊,曹元暢沒有答應對方打開城門的要求,而是從城樓上往下放了幾個籮筐,將那些信使放在筐內拉了上來。
瞧見曹福之後,曹元暢終於相信城樓下的那個傢伙說的是真話,曹福是曹旦的親兵,和曹旦一起前去了樂壽,他回到古城,證明曹旦已經落入了高暢的手中。
除了曹福之外,還有其他地人,高暢的使者是一個叫崔安瀾地傢伙,高雅賢的使者叫高雄,範願地使者是一個文士,叫羅學文,劉雅的使者是他的親兵劉波,除此之外,還有長樂王竇建德的心腹謀士凌敬凌大人。
“爲什麼沒有阮君明阮大人,王伏寶王將軍的使者?”
在親衛的簇擁下,曹元暢將那幾個人帶下了城樓,竇建德軍中的實權人物有哪些,曹元暢自然非常清楚,所以沒有看見那兩人的使者他不免有些不解,故而出聲詢問身邊地曹福,曹福迴避了他的目光,瞧了前面不時打量四周地凌敬一眼。
凌敬回過頭來,微笑着說道。
“曹小將軍有所不知,王伏寶違抗大王的旨意,領兵造反,在飛鷹原一役中,已經被高將軍斬下了腦袋,至於阮君明,他和王伏寶合謀,準備陰謀反抗高將軍,卻不知自己是螳螂擋車,不自量力,也落得了和逆賊王伏寶一樣的下場!”
什麼?
曹元暢更是震驚不已,瞠目結舌,不曉得該說什麼,就連凌敬後面說的話,他都沒有聽清楚,只知道如此說來,還真的是大勢已去了!
很快,曹元暢就把這幾個人帶到了曹鳳的歇息之所,在此之前,曹鳳早得到了傳令兵的報告,故而,已然在大堂內等候多時了。
“拜見王妃大人!”
竇建德雖然已經死了,曹鳳不過是個女子,然而,必要的禮節還是要的,當瞧見高坐在堂上的曹鳳時,凌敬等人紛紛行了大禮。
“諸位免禮,請坐!”
曹鳳的聲音不疾不徐,一點沒有泄露內心的感情,然而,她放在袖子裡的雙手卻緊握着,手指甲深深地扎進了掌心之中。
聽聞了竇建德的死訊之後,她險些昏死了過去,不過,終究是恢復了過來,她需要了解具體的情況,然後再決定怎樣做,故而,強打起精神,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前來會見凌敬等人。
“大王是怎樣去的,凌大人,能不能將具體的情況告訴我!”
凌敬瞄了堂上的曹鳳一眼,她的臉色頗爲蒼白,然而神情卻非常鎮定,就像是在說某個不相識的人的生死一樣。
竇建德也好,曹鳳也好,對自己的確有知遇之恩,因爲性格的原因,自己幾乎將手握實權的武將們都得罪光了,然而,竇建德和夫人卻一直在背後支持自己,恩寵有加,自己如今這般做,還真是對不起他們啊!
然
個愧疚只是在凌敬的腦子裡閃了閃就消失不見了,對在亂世中保全性命,建功立業纔是最重要的,無聊而廉價的感情就不用掛在心頭了。
凌敬清了清嗓子,按照官方的語言講述了竇建德的死因,並且,高度讚揚了竇建德臨死之前的將位置交給高暢的決定,認爲他的這個決定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是對腐朽的隋王朝最沉重的打擊,有了這個決定,廣大起兵造反的貧苦大衆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在侃侃而談的時候,凌敬下意識地避過了曹鳳的視線。
接下來,凌敬又對王伏寶,阮君明等一干人等逆歷史潮流的舉動做出了批判,認爲對方完全沒有明白天下大勢,沒有看清楚大王這個決定的英明之處,故而,他們的行動只能是自不量力的無知之舉,任何逆歷史潮流而行的舉動都是沒有意義的,絕對不會成功,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在高暢將軍的英明領導下,諸位將軍銘記大王的遺命,緊密團結在高暢將軍的周圍,很快就粉碎那一股敵人的陰謀,這個事實更加證明了大王遺命的無比正確性。
曹鳳只是死死地盯着凌敬的上下張合的嘴巴,沒有阻止他的誇誇其談,她的手掌心已經被自己的指甲扎出了血。
好不容易等凌敬說完之後,她對其他人說道。
“不曉得諸位將軍意下如何?你們有沒有帶來自家大人地話?”
那些人紛紛點頭應了曹鳳的話。然後,一個個站了出來,向曹鳳傳達了自己身後那位大人的意思,他們並沒有像凌敬說得那樣露骨,不過,都委婉地表達了願意向高暢臣服的意思。
“大王雖然與世長辭,但是大王的精神還在,因此。夫人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啊,這次,高暢將軍的繼任大典,還需要夫人你來主持啊!”
凌敬向曹鳳行了個大禮,語調誠懇地說道。
在來古城之前,高暢終於聽取了凌敬的建議。準備築壇稱王,古語有言,名不正則言不順,要想號令羣雄,必要的名義是必須地。
在隋王朝還沒有徹底崩潰之前,妄自稱帝自然是不合時宜的,但是,在各地豪強紛紛稱王的時候,高暢仍然號稱總管,則無疑給了羣雄一個信號。表示自己沒有稱王稱霸之心,如此。雖然不會成爲衆矢之的,然而。那些各路英雄也不會慕名前來投奔,並且,對範願,高雅賢,劉雅這些手握兵權的將軍們來說,也是不能忍受的,若是高暢自稱將軍,作爲他手下地那些將領豈不是要把自己的品級往下掉了。
在凌敬的大力勸說之下。高暢改變了主意,決定正式築壇稱王。爲了獲得大義的名分,除了竇建德的所謂血詔外,他們還需要竇建德夫人曹鳳的認可,凌敬這次前來,就是爲了勸說曹鳳回樂壽,要殺曹鳳當然很簡單了,然而,這樣的話高暢的名聲就徹底壞了,在這個打仗也講究仁義的時代,這樣做的話無疑是自尋死路。
“凌大人說得對,既然大王有遺詔讓高暢將軍繼位,我自然要幫大王完成這個心願,這樣吧,明日一早,我等就驅車回樂壽,以免高將軍地繼位大典誤了時辰!”
凌敬的話音剛落,曹鳳就慨然答應了他地要求,這讓凌敬臉上的神色不由一愕,他原以爲要說服曹鳳很難,需要蘇秦之舌,張儀之脣,豈料他還沒有使出渾身解數,曹鳳就答應了,這讓他不由對曹鳳另眼相看。
對方雖然是個女人,卻也不是簡單之輩啊!
聽了曹鳳地決定,曹元暢正要上前進言,想讓曹鳳三思而後行,然而,曹鳳接下來的話制止了他的舉動。
“我意已決,大家無須多言,各位,請下去安歇吧,明日一早,隨我起程!”
說罷,曹鳳站起身,拂袖而去,若是面對這些無恥之徒的時間再久一些,她擔心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緒。
事態炎涼,本就如此!
爲了老營這數萬老弱的活命,她不得不委曲求全,大王已經死了,無論自己再做什麼,他都不會活過來,何況,自己這個弱質女子,又能做些什麼呢?起兵爲他報仇,那只是一個笑話而已!
不管怎樣,首先要活下去,自己的生死到無所謂,那些跟隨自己的人呢?至少要保住他們地命,不能讓他們陪大王和自己殉葬。
曹元暢不曉得曹鳳心中的想法,他也認爲曹鳳應該回樂壽,不過,不應該這樣爽快地就答應了,至少要和對方講講條件啊!取得某種依仗,免得日後性命不保啊!
曹元暢將凌敬等人安排在了一處富戶地院落裡,那個院落距離曹鳳的居處不遠,這一帶屬於古城的北城,乃是富戶高門的住宅區,竇建德軍來到古城時,那些富戶早就聞風而逃了,將宅院空了下來,曹元暢他們當然不客氣就住了進去。
將那些使者安頓好,用過酒食之後,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曹元暢到城樓上去巡視了一番之後,再帶着兩個親兵朝曹鳳的住所而去。
曹元暢穿過外院和中院後,將親兵留在了中院,自己獨自一人朝內院走去,走到內院前,他停下了腳步,兩個身着甲冑的女兵站在了內院的門口。
“曹將軍,夫人在招待客人,她說若是將軍來到,請到偏廳稍候!”
曹元暢的眉頭皺了起來,他依言來到偏廳等候,然而,內心的疑雲卻怎也不能消散,客人?在這裡,在這個時候,還會有什麼客人來見自己的堂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