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下來,夕照的餘暉給屋上的青瓦鋪上了一層淡金色在西院的梧桐院裡,庭院裡生長的那幾棵梧桐樹在晚霞中拉着長長的影子,風一吹拂,葉子就沙沙作響。
蘇雪宜一身白色裙裳,頭髮挽成三叉髻,上面插着一根翠綠的碧玉釵,幾縷髮絲順着耳際垂了下來,在傍晚的徐風中輕輕飄拂。
她站在梧桐樹下,已經有一個多時辰了,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站在那裡,等着什麼?想着什麼?
就像在長安的老宅時一樣,高暢離開長安以後,她也時常站在那棵兩人分別的梧桐樹下,一站就是一個時辰。
她的身子雖然孱弱,經常性的頭暈目眩,然而,誰也不能阻止她這樣做,奇怪的是,以她那孱弱的身子,就這樣站立一個時辰卻什麼事也沒有。
若芷被她打發下去了,這個時候,她只想一個人,不想有別的人在身邊,即便,那個人是和她從小情同姐妹長大的若芷。
先前,若芷說的那些話,表面上她似乎沒有聽進去,實際上,若芷所說的那些話,她全部都記在了心裡。
然而,她相信他。
就像最初聽到高暢的死訊一樣,她的心同樣不安,同樣惶恐,卻始終堅信高暢沒有死去,那種堅信已經成爲了一種執念,一種支持她活下去的執念;現在,她也同樣堅信着,堅信高暢對她的感情沒有改變,堅信着他還是原來的那個他,就算他已經回來這麼久,卻仍沒有來看望自己,她仍然堅信着,這同樣也是一種執念。
“這個是我,這個是你!”
兩個泥人擺放在面前,兩個泥人的臉上似乎都帶着笑,顯得憨態可掬,一個小男孩手指着泥人說道。
“泥人要永遠在一起,小雪,我們也要向他們一樣!”
男孩的聲音很稚嫩,然而,聲音中卻充滿了堅定,在男孩的面前,一個小女孩微紅着臉,在用力地點着頭。
那是六歲時發生的事吧?那天是她六歲的生日,那兩個泥人是他爲她所做的生日禮物,那時,他們剛剛認識一年。
那兩個泥人呢?
某一日,她將他們放在窗臺上,突然下了一場大雨,兩個泥人重新融化成泥土,然後混合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遠在了一起,再也不會分離。
蘇雪宜的視線變得恍惚,在院子的空地裡,她依稀見到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在拿着一把短刀努力地做出各種劈擋格鬥的動作,那孩子全身都被汗水所濡溼了,在手肘,膝蓋等地方,滿是青腫,有的地方甚至擦破了皮,滲出了鮮血。
一個同樣十來歲的小女孩站在男孩的旁邊,她癡癡地望着那個男孩,眼中滿是痛楚,女孩不停地勸說那個男孩,讓他歇息一下再練,不要這樣折磨自己。
男孩抹了抹頭上的汗水,望着那個女孩,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男孩說道。
“小雪,我說過,我要保護你,要想保護小雪,我就必須好好練習武藝,你不用管我,要是我現在偷懶,武藝不精,日後要靠什麼來保護你啊!”
一絲光亮在蘇雪宜的眼中閃爍變化,她臉上的神情變得甜蜜起來,一枚枯黃的梧桐葉隨風飄落下來,她的目光隨着那片葉子在半空中搖曳。
視線中,男孩已經成爲了男人,女孩也變成了少女,月光下,大地清涼如水,在那棵梧桐樹下,男人和少女相互凝望着,目光如明月之光一般柔情萬種。
“等我回來,我會穿着華麗的衣甲,騎着日行千里的寶馬,那時,我應該擁有了能夠保護你的能力,那時,我們就永遠在一起,再也不會開。”
男孩信誓旦旦地說道,月光中的他的臉,就像雕像一般英俊,月光中的他的眼神,充滿了對美麗未來的憧憬。
那女子身着一襲白色裙裳,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那個男孩說他喜歡她身着白色的衣衫,從那以後,她就只穿白色,除非迫不得已不再穿那些有着華麗絲線鑲邊的色彩斑斕的衣裳,身着白色裙裳的少女並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沉默隨着如水的月華在他們身邊流淌,某種情思在兩人的對望中靜靜傳遞。
少女鼓起勇氣,向前行了兩步,對面的男人就像一座山一樣站在黑暗中,少女從懷裡拿出一把梳子,將它遞在男人面前,顫顛顛地說道。
“給你!”
當一個女子將貼身的某種東西送給某個男人時,只要不是傻瓜,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之間有了婚約之後,反而不能像從前那樣形影不離了,只是因爲男人要去當兵打仗,少女才鼓起勇氣在今天晚上和他相會。
“我會一直好好保存它,除非我死去,否則絕不丟棄!”
“不!”
少女再次向前一步,幾乎來到男人的懷裡,她伸出手,想要捂住那
的嘴巴,她的手指在他的嘴脣上輕輕一觸,然後,如般移了開去。
“不!不要說那個字!我不要你說那個字!”
如果可能的話,少女不想和情郎分開,建功立業什麼的,她根本就不稀罕,她只想他留在自己身邊。
爲了配得上她,爲了能保護她,所以他要去打仗,去建立功勳,然而,他並不知道,她想要的並不是這些,只是,她不會去阻止他,因爲,不管他要做什麼?她都會在背後默默地支持,她想要他過得快樂,自己的感受則無足輕重。
“哎!”
蘇雪宜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過去的種種如同走馬燈一般在她的記憶裡浮現,那一幅幅的畫面交織着甜蜜和哀傷,讓她黯然不已。
這樣的他,真的像若芷說的那樣改變了嗎?有了新的人,就把無視於自己,將自己忘在了腦後?自己在他心中真的變成了無足輕重的存在了?
不!
蘇雪宜絕不相信事情會變得這樣,她仍然堅信,除非高暢死去,不然他對自己的感情就不會有什麼改變。
她和阿嵐接觸過,這是一個藏不住自己心思的直爽的女子,是一個敢愛敢恨,感情像烈火一般熊熊燃燒的奇女子,當然值得高暢喜歡,只是,要蘇雪宜相信,高暢爲了阿嵐就拋棄自己則是絕不可能的。
大戶人家三妻四妾這是非常平凡的事情,就連自己的父親對自己的母親雖然愛護有加,然而,同樣給自己找了幾個姨娘,養一些歌姬取樂這樣的事情也不少見。
所以,蘇雪宜並沒有獨佔高暢打算,特別是當她得知高暢現在的情況時更是如此,這樣的男人,註定是不會只有一個女子的,在蘇雪宜的***裡,她並沒有見過一個只有正室夫人,沒有侍妾,也沒有歌姬的男人。
可以的話,她還是想和阿嵐好好相處,雖然,她能感覺到阿嵐對她懷有某種敵意,不過,她並沒有特別在意,因爲她知道,那是阿嵐太愛高暢纔會這樣。
蘇雪宜卻不能這樣,從小到大,她接受的教育就告訴她,身爲一個男人的正室夫人,要做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妒。
因此,知道高暢和阿嵐的關係後,她的心裡難免有一些難受,甚至是刺痛,卻沒有像若芷那樣義憤填膺地表現出來,她的自尊和從小所受的貴族教育不允許她如此。
就在蘇雪宜顧影自憐的時候,鞋子踩在落葉上面的聲音將她從沉思中喚了回來,她擡起頭,迎着夕照的方向,瞧見高暢向自己緩緩走來。
那是一張她異常熟悉的臉,一個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身影,和從前一樣,和夢中所想象的一樣,沒有絲毫的改變,然而,在她心中,卻有那麼一剎那的陌生感。
那一刻,她覺得他只是一個陌生人。
不過,這個念頭在她心底只是一閃而過,沒有留下痕跡,她癡癡地望着他,目光不再如往常一般淡定,心中築起的堤壩瞬間就被奔涌的情感所沖垮。
“一路可好?苦了你了!”
這話不假思索地就從高暢的嘴裡溜出,那聲音出奇地溫柔,溫柔得讓話一出口之後,高暢就被自己嚇了一跳,那話,那語氣似乎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他原本只是想來看看她,畢竟,在名義上,她是他的未婚妻,她的家世並非一般,她的祖父蘇威在天下士子心目中的地位還是非常高的,能和她結合,對自己將來的發展有很大的幫助,所以,不能將其冷遇,自己既然附身在了高暢身上,就難免要承繼他的一些過去。
然而,當瞧見梧桐樹下那個白衣女子的時候,當瞧見那雙清泉般清澈的眼神時,一股從來沒有的柔情突如其來,籠罩在了他的身上。
在這柔情之中,他感覺到了些許的哀傷。
這是那個真正的高暢在身體內殘餘的靈魂在作樂嗎?
這種感覺讓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是那個在永恆的轉生中孤寂的靈魂?還是那個不忍和心愛的人分離的高暢?
“還好!”
短短的兩個字從嘴裡迸射出去之後,不知道爲什麼顫抖着,蘇雪宜將這顫抖的聲音聽得真切,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將她朝高暢推去,她緩緩地向他靠近,眼眶中,有什麼打着轉兒,卻怎麼樣也涌不出來。
高暢有些遲疑地伸出了雙手,其實,他完全可以用意志力去控制自己的舉動,然而,他並不想這樣去做,這個時候,他只想聽從自己內心的本能去做。
梧桐樹下,夕照之中,兩個人影緩緩地接近,最終,變成了一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