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如海。
此刻正是寅時時分(北京時間晚上3到五點),世間萬物,皆在沉睡,白晝的腳步聲還在海的那一邊徘徊,衡水城被濃濃的黑夜所籠罩,就像一個大墳墓一般寂靜。
城外的軍營,此時卻火光沖天,宛若白晝,那是李靖部在整裝待發,他們準備在天亮之前出發,躲過匪盜安排在城外的耳目,一路疾行,往烏鴉山而去,然後,趕在日暮時分攻打烏鴉山金鷹寨,讓那些匪盜措手不及,無法防備。
只不過,李靖部的一舉一動並沒有躲過有心人的眼睛。
衡水城中,縣衙後院的一間密室內,衡水令石堅正在和一個人相對而座,那個人名叫宇文清明,是宇文世家的外系子弟,他在白日裡的身份,乃是原烏鴉山餓虎寨寨主,現石家的護院唐龍。
在白日時分,宇文清明對石堅的態度畢恭畢敬,像極了一個奴僕,在夜間無人之時,兩人的關係卻像掉了過來一般。
密室內,石堅正在來回走動,他的神情顯得格外焦慮,而唐龍則高坐堂上,神情泰然,在他身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大碗茶水,茶香混合着薑糖的氣味在密室中迴盪。
“叩!叩!叩!”
密室門外傳來了有節奏的三下敲門聲,石堅快步來到門前,伸手在門背後拔了一下,門上露出一個小縫隙來,一張紙條從門外塞了進來。
石堅回到密室中間,就着一旁爐火的光芒,飛快地瞧了紙條一眼,片刻之後,他臉上的焦慮一掃而光,變得欣喜若狂。
“清明兄,李賊果然中計了,已經率部離開了軍營,往烏鴉山而去,那個黃小賊則率領新徵的士卒留守衡水!”
宇文清明淡淡一笑,說道。
“這很正常,那個姓李的被匪盜的事情弄得焦頭爛額,無計可施,匪盜猖獗,他負責衡水軍務,自然難逃干係,如今,好不容易得到匪盜的老巢所在,自然急不可耐,趕緊出兵,想將匪盜剿滅乾淨!他的心若是沒有這麼急,那纔不正常啊!”
“呵呵!”
石堅附和着笑了兩聲,然後說道。
“清明兄,我們這次的動作這麼大,會不會?.
他搓着雙手乾笑兩聲,偷望着宇文清明,小聲說道。
“我石家的根在衡水,我怕事情鬧大了,上面會派來大軍,你也知道,監察司的探子四處都是,世上無不透風的牆啊!”
“害怕了!”
宇文清明瞄了石堅一眼,冷笑了一聲,石堅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起來,神情略顯尷尬,畢竟,衡水石家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家族,他也是堂堂的世家家主啊!而對方只是宇文家的一個外系子弟,對方的態度頗有些讓他下不來臺。
石堅將一大團口水嚥了下來,解釋了一句。
“這並非害怕,只是想謹慎一些而已!”
“石大人!”
宇文清明打斷了他的話,正色說道。
“高暢這人,竟敢以天上的神靈自居,與聖人的教導背道而馳,所作所爲,無不是倒行逆施,比如四處修建神廟,讓那些賤民能夠讀書識字,若是天下的賤民都能識文斷字,那要我們這些士子還有何用,這些姑且不論;就拿高暢制定的土地制度來說吧,高暢不允許私人買賣土地,他分發的土地,全部屬於國有,那些領受土地的人只有使用權而已,現在,像大人這樣的家族還能擁有大量的土地,然而,待高暢將根基穩定之後,又或是讓他奪取了天下,那個時候,他還允許像大人這樣的家族擁有大量的土地嗎?”
石堅坐回自己的位置,低着頭,宇文清明的聲音在他耳邊繼續徘徊。
“高暢對世家門閥所保有的態度一貫是敵視的,不然,他稱王之後,也不會下達清量治下土地的命令,在那些神官們和大量監察司探子的監視下,大人還能像以往那樣藏匿土地數目,少繳賦稅嗎?”
宇文清明在案几輕拍一聲,離座而起。
“這次在清河,信都,平原,河間等地發生的襲擊流民聚居點的事件雖然是由我們宇文家從中穿針引線引起的,然而,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爲這些家族都對高暢統治的不滿,就像你石大人,還不是因爲認識到自家家族和高暢之間的利益衝突根本沒有轉圈的餘地,這才答應了我等的要求,將自己的莊園拿出來當作金鷹寨那羣人的藏身之所,沒有你石大人的幫助,那些傢伙也做不成這麼多事情!”
石堅苦笑了一聲,說道。
“那個時候,我之所以答應你們,是因爲衡水一地完全由我掌控,不怕會出現意外,那時的我沒有想到會有軍隊趕到衡水來駐防啊!”
“石大人無須擔心,只不過區區五百人而已,並且,他們如今已經中了我們的計策,將要踏入陷阱之中,不足爲慮!”
石堅打斷了宇文清明的話。
“我知道,不過,若是這五百人陣亡了,冀縣那邊或許就會派更多的軍隊來,事情若是稍有差錯,我石家就大禍臨頭了!”
“冀縣?”
宇文清明冷哼一聲,笑着說道。
“冀縣那批人自身難保,絕對沒有多餘的兵力派來衡水,這樣吧,爲了安石大人之心,就讓我把我們的具體計劃
透露一二吧!”
宇文清明微蹙眉頭,思索片刻,然後說道。
“石大人已經知道,這次襲擊流民聚居點一事並非衡水一地,而是同時在各地同時展開的,冀縣自然也不會例外,高暢如今統軍在外,正在攻打河間,短期內無法回師,所以,他治下的兵力現在不是一般的空虛,當變亂四起的時候,以他的留守兵力,是很難在短時期內將這些亂子壓下的。”
宇文清明笑了笑,繼續說道。
“當後院起火之後,糧草輜重什麼的自然無法及時送到前線去,前面是短期內無法攻下的堅城,再加上供給不足,面對這樣的情況,若你是高暢,也只能退兵了,但是,有一句話叫做騎虎難下,打仗這回事,很多時候,不是你想進就進,想退就退的,我們已經有了萬全之策,讓高暢無法從前線脫身,就算他能活着從戰場上逃回來,也必定損兵折將,損傷慘重,再也無法東山再起!”
宇文清明瞧了石堅一眼,說道。
“所以,石大人無須憂心,你只要按照計劃行事,給高暢身下熊熊燃燒的火焰再添一根柴火,他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如此甚好!”
石堅點了點頭,表面上似乎真的因爲宇文清明這一席話而安心了下來。
“清明兄,接下來我該做什麼呢?”
宇文清明走到石堅身前站定,望着他說道。
“待李二郎那五百人身死之後,衡水又將由石大人你一個人說了算,高暢軍的糧草是由後方的樂壽供給,而樂壽的糧草主要來自信都,平原兩地,我記得衡水該往上繳納的軍糧應該還沒有起程吧!”
石堅點了點頭,由於匪盜的襲擊,官糧的徵收並不順利,但是,該由衡水供應的軍糧卻先一步徵收完畢了,只是還沒有送往樂壽。
“如今,城內如此多的難民,他們要想活下去,官府就必須開倉放糧賑災,你說,要是該送往前方的軍糧變成賑災的糧食如何?”
“這不成!”
石堅不停搖着腦袋,面有難色。
“若是這樣做,我就暴露了出來,上面肯定會立刻派人下來解我的職,並且問我的罪!”
宇文清明笑了笑,說道。
“石大人所說的上面自身難保,怎會有閒心來管衡水的事情,就算他們想管,當高暢兵敗河間之後,這片土地究竟由誰當家,還未可知啊!”
宇文清明摸着自己的下巴,笑着說道。
“何況,你可以這樣向上面報告啊!說是難民們因爲飢餓,聚衆而反,衝擊了藏有軍糧的官倉,將軍糧一掃而空,而李中郎將的軍隊又在剿匪中全軍覆滅,手中沒有軍隊的你自然無法阻擋難民們的行爲,這樣,豈不是將自己的責任推卸掉了,爲了安定亂局,上面或許會叫你自組軍隊也不一定啊!”
“呵呵!”
石堅笑了笑,心情不再緊張,宇文清明向他描繪的美好前景使他完全輕鬆了下來,他忍不住在想,高暢若是垮臺之後,自家的土地又會增加多少畝。
在這樣的夜色中,在河北大地上,像他這樣想的人還爲數不少,只是,想象之所以是想象,是因爲它們距離現實還有一段距離。
第二日,未時。
衡水城西,八十里地,趙家。
過了趙家,就是烏鴉山的地界,在趙家以東,還是連綿的平原,過了趙家之後,就進入山區了,趙家是通往烏鴉山金鷹寨的必經之地。
趙家是一道山溝,溝長十餘里地,比較狹窄,最窄的地方僅僅能容得下一匹馬經過,在山溝的兩旁是樹木叢生的山樑,山樑非常陡峭,從平原上陡然而起,顯得格外的突兀。
“啪!”
雄霸猛地一揮右手,重重地打在自己的左臂上,那聲清脆的掌擊在山林中傳出很遠。
“媽的!都快入冬了,這些小蟲子還活着,居然敢咬你家雄大爺!”
雄霸小聲地咒罵着,雙掌一搓,將小蟲子的屍體碾得粉碎,然後,擡起頭,向遠方張望。
已經是深秋了,雄霸仍然袒露着衣襟,露出了一胸膛的黑毛,袖子也挽得老高,瞧他那滿臉的兇相,的確不負金鷹寨大寨主的名號。
“老二,你說那些傢伙會不會來!”
雄霸口中的老二是一個文士裝扮的中年人,雄霸坐在趙家山樑上的一個大石頭上,那人則站在雄霸身旁,手裡拿着一把鵝毛扇,正和雄霸一樣,朝平原的方向眺望。
“大哥放心,一切盡在山人的掌握中!”
那人一手輕搖鵝毛扇,一手輕拂下頜的三縷長鬚,看上去,頗有幾分諸葛之亮的神采。
那個老二名叫諸葛明,乃是在雄霸大人的一次劫掠行動中的犧牲品,那時,雄霸的金鷹寨正好缺少一個賬房先生,就沒有殺他,讓這個酸書生做了賬房,然而,這個酸書生不只是會記賬,並且有一肚子的鬼主意,在他的出謀劃策之下,雄霸的金鷹寨從一個小山寨一舉成爲了烏鴉山的扛把子,將周圍的山寨吞併的吞併,剿滅的剿滅,最近,雄霸之所以率領兄弟們下山搶劫那些流民聚居點,也是這個老二的主意。
那個老二神通廣大,在他的交涉下,衡水的石家居然給他們準備了不少
地,讓他們的搶劫進行得更加順利,就連負責剿滅他也找不到他們的影子,這次,他之所以率隊在趙家埋伏,也是因爲老二打探到消息,說是那隊官兵想要去攻擊他們位於烏鴉山的老巢,所以,他們才連夜撤出石家莊園,趕到了這裡。
算定時間,那些傢伙這個時候也該趕到了,只要他們進入山溝,雄霸大爺就一定要他們有來無回。
“官兵來了!”
負責嘹望的哨探從前邊跑了過來,遠方,有一個小土坡,一隊人馬正從土坡後轉出來,朝趙家行來。
“呵呵!”
雄霸哈哈大笑。
“向對面的那些傢伙發信息,叫兒郎們準備好!”
“是!”
哨探退了下去,很快,在這邊的山樑上就升起了一杆紅旗,朝對面搖了三下,不一會,對面的山樑也升起了紅旗,迴應了三下。
雄霸的計劃很簡單,趙家的山溝內雖然沒有什麼雜木和樹叢,兩側的山樑卻草深林密,很容易隱藏蹤跡,官兵遠道來此,自以爲是奇襲本方,肯定不知道本方早就有了防備,爲了趕在天黑之前到達金鷹寨,他們不可能在趙家花過多的時間,最多隻會派少量斥候到山樑旁搜查,金鷹寨的兒郎們都是山地戰的好手,絕對不會在粗疏的檢查下暴露,如此,敵軍肯定很快就會整隊通過趙家。
到那個時候,等敵軍中軍進入谷中之後,在兩邊的谷口就會落下山石和擂木,將敵軍退路阻斷,然後,兩側伏兵盡出,大事了矣!
“呵呵!”
雄霸得意忘形地笑了起來,覺得自己很有幾分本事,日後,不做山賊,做個大將軍還是蠻有前途的,這時候,他忘記了這個計策是身邊的老二制訂的,他自己呢?除了殺人,什麼都不會!
諸葛明輕搖羽扇,瞧了身旁得意忘形的雄霸一眼,嘴角輕輕一撇,一絲不屑在他臉上稍縱即逝。
對雄霸這個莽漢,他打心眼就瞧不起,以前只是爲了活命,纔不得不委身從賊,如今,他已經攀上了一棵大樹,還是參天大樹的那種大樹,自然不想在屈居在這個莽漢之下,此時,他和身後的主子只是在利用他而已,待這個傢伙沒有用了,自然就會將其剷除,這個大傢伙費心盡力弄到的這些錢財也該換個主人了!
不提金鷹寨的二當家如何心懷鬼胎,讓畫面慢慢轉到平原上出現的那支隊伍上,那羣人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正在向鬼門關行軍,他們排成長蛇陣,緩緩來到趙家的谷口。
到達谷口之後,那隊人馬停下了行軍,作爲一個統軍將領,只要不是一個笨蛋,面對如此危險的地形,都不會貿然進入的,派斥候進內查探那是必然。
果然,以小隊士卒從那對人馬中走出,進入谷口之後,他們沒有沿着山溝前行,而是向兩側的山樑攀登。
雄霸也好,諸葛明也好,都不爲所動,他們堅信那些斥候無法探出兒郎們的所在,這片山樑,雄霸堅信,沒有人能比他的那些兒郎熟悉。
不出他們所料,那些斥候不多會就離開了山樑,回到山溝中,分成兩批人,一隊往來路奔去,一隊繼續向前,朝另一端谷口行去。
雄霸屏息等待着,等待對方進入山谷。
然而,那隊人馬卻並不急於進入山谷,仍然在谷口徘徊,甚至擺出了一個陣型,一個防守的陣型,一羣弓箭手出現在谷口,他們張弓搭箭,對準了谷口兩側的山樑。
他們要做什麼?
雄霸和諸葛明互望了一眼,心中隱隱感到了不安。
然後,遠遠地,他們瞧見幾個士卒從弓箭手身前跑過,待那幾個士卒跑過之後,他們瞧見那些弓箭手的箭矢上閃耀着紅光,那是什麼?
箭矢升空,清朗的天穹下,紅光閃耀,他們終於看清那是什麼了?那些箭矢上全部都綁着引火物,如今,箭頭上火焰升騰。
草深林密,又是秋天,山樑滿是枯葉敗枝,再加上,先前那些斥候們在谷口不知道放了些什麼東西,火箭落入林中之後,大火頓時沖天而起,很快在山樑中蔓延開來。
埋伏在山樑上的匪盜們再也顧不得隱藏蹤跡,他們都知道山火的厲害,紛紛跳出藏身之所,朝另一端的谷口跑去,有的人跳下山樑,跑到山溝中去。
然而,在另一端的谷口,同樣有大火升騰,早在金鷹寨的這些傢伙準備在趙家伏擊李靖部時,李靖就知曉了他們的打算,他決定將計就計,同樣在趙家這裡伏擊那些傢伙。
在昨日的尋蹤之中,李靖就知道這些匪盜躲在石家的塢堡之中,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石堅的表演自然也沒有迷惑他,他的精兵早先一步趕到了趙家的另一頭,現在趕到的那羣人只是臨時徵召的精壯而已,用來迷惑石堅和那些匪盜而已。
在李靖的算計之下,雄霸成爲大將軍的夢想自然就此毀滅,至於諸葛明,諸葛之亮一生最喜火攻,他死於火中,也算和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有所聯繫,算是死得其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