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十七日,申時末。
幽州城南十里,高暢北征軍中軍大帳。
金黃的夕照從大帳左側開着的小窗照射過來,落在那人的身上,那人身着一身青色的儒衫,頭戴褐色高冠,長髯三縷,面白如玉,一條黑巾蒙在那人眼上,令其無法視物,在他身後有一身着甲冑,頭戴鐵盔的衛士,同樣有一黑巾蒙在他眼上。
兩個持刀披甲的護衛站立在那兩人身側,一左一右看護着兩人。
高暢高坐堂上,身下是一張雕花木椅,有扶手,靠背,椅面上鋪着一張五彩斑斕的老虎皮,此椅出自高暢的創意,由百工坊的木匠作坊製作而成,頗得那些高門大戶喜愛,據說,就連長安太極殿上的龍椅也是如此樣式,不再是往日的軟榻模樣。
冷冷地注視着那個昂然而立的儒生,半晌,高暢說話了。
“將黑巾取下吧!”
兩個親衛得令,上前一步,將那兩人的矇眼黑巾取了下來,讓兩人重見光明。
那儒生眨了眨眼睛,適應了帳內的光線,目光落在高暢身上,全無一點謙恭,看上去甚爲無禮,他微微搖了搖頭,朗聲笑道。
“夏王如此,不是待客之道啊!”
高暢冷冷一笑,沒有就此做什麼辯駁,之所以蒙上這兩人的雙眼,無非是不想這兩個幽州來的使者瞧見本方的虛實,這樣做無可厚非,無非解釋。
“爾乃何人?”
高暢的聲音極其清冷,在那人聽來,就像從極遠的北地傳來一般,夾雜着大量的寒氣撲面而來,令他的臉頰不由爲之一僵。
那人經常陪在羅藝身邊,對沙場上的殺氣也並不陌生,一般的肅殺之氣,並不能使他心神有半點撼動,然而,面對容貌頗爲英俊的高暢,一絲驚慄卻從心間不請自來,原本保持的指點江山的狂生做派頓時無從施展。
面對那道冷冽的目光,他忍不住低下了頭。
“在下幷州溫彥博,幽州行軍司馬,特奉主公之命前來!”
說到這裡,溫彥博方醒覺自己的姿態有些示弱,忙擡起頭,平視高暢,提高了聲音。
“夏王率領大軍來此,無故犯我幽州之境,令我子民流離失所,生靈塗炭,此乃大不義之舉!還請夏王懸崖勒馬,罷兵回冀,兩下重歸於好.
就在溫彥博慷慨陳詞之際,高暢很沒有禮貌地打斷了他的話。
“如果羅藝叫你帶來的都是這些陳詞濫調,溫司馬就無須多言了!但請回去,無謂浪費時間!”
高暢如此無禮,溫彥博只覺氣血上涌,一張臉通紅一片,藏在一雙大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許久,他方纔控制住,不致行爲失當。
溫彥博,字大臨,生於北周建德二年(573),現年四十五歲。
他出生於書香之家。父親溫君悠曾任北齊文林館學士、隋泗州司馬,他的哥哥溫大雅,弟弟溫大有和他一般,都是天資聰穎,博覽羣書之輩,少年時,三兄弟就已顯出了不凡,他父親的好友薛道衡、李剛就斷言三兄弟“皆卿相才”。
開皇末年,“通書記,警悟而辨”的溫彥博通過對策及第,被授爲文林郎,直內史省,與那時還在朝堂之上的高暢的祖父高穎公有過幾面之緣,若不是知道高暢真是高穎的孫子,他實在無法相信,眼前這個殺氣騰騰,粗魯無禮的傢伙真是學識淵博的謙恭君子高穎公的後代,兩者之間完全沒有一絲相同之處。
像溫彥博這樣出身世家的士子,無論在哪裡都會得到別人的尊重,只要心中稍微有點雄心壯志的傢伙都不會怠慢他,卻不想他在高暢這裡卻吃了個鱉,要不是事前知道高暢不是隻要是士子儒生就殺掉的
溫彥博還真擔心自己是否能夠出這個營門。
自己還是託大了啊!
本來,這次使者人選本來令有其人,他卻向羅藝毛遂自薦,不顧羅藝的勸阻,自告奮勇來擔任這個使者,原以爲以自己的名聲,會獲得很好的待遇,不想還未進高暢的大營,就被人蒙上了眼睛,見到高暢後,又遇見如此無禮的對待,說起來,還真是咎由自取啊!
“夏王!溫某來此,帶來主公書信一封,還請夏王過目!”
溫彥博忍住心中的不滿,朝高暢作了個揖,從袖中掏出了一封書信,交給一側的親衛,給高暢遞了上去。
高暢接過書信,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他一直以爲這些世家子弟的名聲,不過是世家們的互相吹捧而已!說白了點,就是彼此捧彼此的臭腳,大多數的大才其實名不副實。
瞧了一陣之後,高暢的目光才落在書信上。
那道冷冽的目光離開之後,溫彥博暗自鬆了一口氣。
他之所以甘冒奇險前來高暢大營,有自己的原因,主要是想了解高暢這個人,希望能獲得一個直觀的印象,他這樣做不止是爲了現在的主公羅藝,還爲了未來的那個主子。
溫彥博的兩個兄弟溫大雅和溫大有現在都在李唐那邊效力,兩人都深得李淵信任,共同執掌軍中機密,他和這兩人一直多有聯繫。
李唐佔據關中之後,他的那兩個兄弟就派出使者以唐公李淵的名義通過他來和羅藝接觸,他則負責在一邊旁敲側擊,常常對羅藝進言,幽州苦寒之地,雖有精兵,自保有餘,進取不足,現唐公問鼎關中,隱有王者之氣,何不歸附?
羅藝聽從其言,認爲他說得很對,於是和李唐越走越近,暗中向李淵傳達了臣服之意,只是因爲時機的關係,並未打上李唐的旗號而已!實際上,羅藝的幽州軍此時已經成爲了李唐在關東一顆必不可少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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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羅藝甘冒奇險,先一步進犯河間,破壞夏國春耕,使得高暢不得不在春耕之際出兵攻伐幽州的真實原因。
宇文化及以金珠美女,權位官職誘惑羅藝南攻,這只是表面的原因。
羅藝雖然早已叛隋,也是爲了生存而已,對宇文化及這個殺主自立的傢伙,羅藝打心眼裡瞧不起,楊廣駕崩的消息傳來時,羅藝也曾落淚,畢竟,他並非世家大族出身,也不是將門傳人,之所以能一步一步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上,楊廣也有知遇之恩啊!
所以,他只是和宇文世家表面上虛以尾蛇,結爲同盟,共同對付高暢,暗地裡卻已投靠了關中李唐。
“三日之後,決一死戰?”
高暢冷哼了一聲,手中的信件緩緩飄落,他冷冷地注視着溫彥博。
“很好!請汝回去轉告貴主,就說我高暢應他所請,三日之後,與他決一死戰!到時,且看他幽州軍的刀劍鋒利?還是我冀州軍的長槊厲害?”
說罷,不等溫彥博回話,高暢命令手下重新將黑巾蒙在他和副使的臉上,然後,架出帳去,驅趕出營。
決一死戰?
這正和高暢之意!
然而,羅藝不是愚蠢之輩,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對自己有利嗎?到現在,經歷無數次小規模搏殺之後,大軍的前營依然無法在靠近敵方大營的地方建立起來,羅藝的幽州軍只需要防守即可,爲何要孤注一擲與本方決戰呢?
這裡面有什麼陰謀嗎?
高暢背靠着椅子靠背,手指在扶手上囊囊地敲打,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