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步.
一百五十步.
根據事先在陣前劃下的白線,高暢軍第一線的統軍軍官能清楚地知道敵騎和本方的距離,他大睜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着黑雲般擠壓過來的敵軍馬隊,憑住呼吸,高舉右手,一旦敵騎達到射程,就會下令弓箭手們射擊。
薛萬鈞雖然是員猛將,號稱有萬夫不當之勇,單騎闖陣,斬殺敵將然後從容而回這樣的事情也做過不少,若非沒有羅成,他算得上是幽州軍的頭號猛將,然而,他雖然驍勇無敵,卻並非純粹的武夫,只是仗着一味的血氣之勇廝殺拼鬥。
“轉向!”
顧不得迎面而來的疾風,薛萬鈞張開嘴,大喝了一聲。
位於隊伍最前列的他猛地一勒馬繮,右腳尖在馬腹上一點,身下的戰馬極其熟練地止住了前衝之勢,猛地轉過方向,與高暢軍的陣線呈平行之勢,朝左側奔去。
“嗚!”
緊跟在薛萬鈞身後的親兵吹響了號角,整個騎隊隨之改變了方向,皆隨着薛萬鈞往左側直衝而去,大量塵煙飛起,像一道灰霧在高暢軍陣前直衝而起。
自己率領的只是輕騎兵,而非全身重甲,連戰馬也披着幾十斤重馬凱的雷騎,面對擺好陣勢,準備齊全的步兵方陣,不可能直衝而入,在這樣的情況下,若是強攻,只能給送上人頭,讓他們平添許多戰功。
長矛陣,箭陣。這些都是輕騎兵的剋星。
作爲久經戰陣的武將。薛萬鈞很是明白這樣地道理,要知道,草原上地那些胡人輕騎便多次在他統領的步兵方陣中吃過這樣的虧。輕騎兵擅長地是突襲,而非像重騎兵那樣強攻,兩者各有優缺點。
草原上的胡人輕騎若是衝擊隋軍準備齊全的步兵方陣,基本上都不會佔到什麼便宜,那些胡人得到的教訓多了,最後。再面對這樣的步兵方陣,他們就改變了戰法,而現在,薛萬鈞採用的戰法就是來自於那些傢伙。
薛萬鈞率領馬隊在高暢軍陣前來回疾馳,這些騎兵大多來自邊塞一帶地牧民,他們的祖先大部分是當初進入中原的胡人,不過,經過一百多年的傳承。這些人身上多少有着漢人的血脈,一般人都有兩個姓,一個是胡姓,一個是漢姓。就像當初的隋文帝一樣,他的漢姓是楊。胡姓則是普六茹,到現在,這些人多以漢族自稱,當然,在那些堅持漢家衣冠傳承的漢人世家眼中,他們則是不擇不扣地胡人,故而,他們纔會採取遊牧的生存方式,而不是聚集在塢堡之內進行農耕。
由於這些傢伙都是遊牧出身,基本上出生下來剛走得的時候,他們就會被家人放在馬背上,可以說,從小就熟知馬性,精通騎射,與草原上的胡人相比,也不遑多讓。
高暢軍地士卒大多來自冀州,青州,如清河,信都,河間,平原等地,那裡雖然不像幽燕等邊塞之地盛產良馬,卻也不像江南之地,奇缺戰馬,畢竟,胡人入關佔據北地已有一百多年,這些遊牧民族雖然慢慢被漢化,同樣,他們的一些習俗也在影響着漢人,這種影響是雙方面地東西,像胡人這樣的騎射之道,漢人也不欠缺。
而高暢軍的精銳士卒都是從那些武勇的漢子中挑選出來的,對於騎馬作戰並不陌生,就算是步卒,只要稍經訓練,也能成爲不錯的騎兵,再加上,他們在高暢的率領下作戰,一直以來,很少有敗陣的時候,所以,個個心高氣傲,認爲在神君庇佑之下,他們乃是天下少有的強兵悍卒。
然而,在這一刻,他們終於大開眼界了,頗受了一些打擊。
與本方對陣的那隻幽州軍馬隊的表演證明了誰纔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精騎,他們在本方陣前來回疾馳,任意改變着方向,陣型卻絲毫不亂,一千多人的騎隊就像是一個人一樣,簡直讓人歎爲觀止。
有些士卒大張着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敵騎在陣前來回疾馳,甚至忘卻了這是在戰陣之中。
負責指揮的前線軍官自然不會像手下的士兵那樣沉浸在敵人的馬術表演之中,他一臉緊張,目光死死地盯着陣前耀武揚威的那隻馬隊,只是,戰馬疾馳而過時大量疾馳的煙塵遮擋住了他的視線,更糟糕的是,風是從敵軍那個方向吹來的,在大風的幫助下,那股煙塵越來越大,鋪天蓋地,撲將過來,他觀察不到敵軍馬隊的動向,也不知道敵人距離本方是近是遠,是還在弓箭手的射程之外,還是射程之內。
他有些猶疑,不知如何是好?
命令弓箭手射擊?
若是敵騎在射程之外,那不是白白浪費剪枝,更重要的是,對方也許會乘本方弓箭手力怠,無法繼續發射箭矢之際,衝殺過來,那時,單憑第一線那單薄的長矛陣能抵擋得住嗎?若是被對方衝破第一道防線,那就是自己的失職了,如此,自己只能領受軍
算如此,也愧對神君大人啊!
可是,不如此做,難道對敵騎置之不理?
若是敵騎和本陣的距離靠得過近,那些傢伙衝殺過來,弓箭手最多不過只能一發,如此,對本方的防禦也沒有多少幫助啊!
前線軍官姓章名逾,他是一個典型的下層軍官,擅於服從命令,聽從上面的指揮行事,並不是一個能靈活做事的傢伙,他是長河營的老兵,在饒陽的時候就跟隨高暢了,由於他的資歷老,也立過不少戰功,後來進入講武堂學習過一陣,在高暢這次北征之際,他從講武堂畢業,成爲了一個校尉,負責這次第一線的指揮。
由於才成爲校尉不久,對於這個能夠獨當一面的職位。他還不怎麼習慣。對於敵騎地戰術,他也沒有什麼瞭解,一時之間難以決斷也在所難免。
因此。他下意識地朝後方望去,想知道位於第二線地前線總指揮官管小樓有何命令,然而,位於第二線的軍旗並未有什麼變化,一切仍需他自己拿主意。
要知道,在戰場上猶豫不決那可是致命的錯誤。就在章逾掉頭回望之際,薛萬鈞地敵騎開始了攻擊。
“嗖!嗖!”
—
最初,位於第一線的高暢軍以爲這是風聲,的確,這聲音和風聲極其想像,然而,當他們瞧見一股黑雲從煙塵中穿過來之時,他們終於知道這是什麼聲音了。
箭矢如蝗。從戰馬疾馳時漾起的煙塵中破空而來,發出一陣淒厲的尖嘯,如同黑色的雨點一般落在高暢軍地陣中。
措不及放之下,將士們如麥田中被割倒的麥子一般紛紛倒地。和後世那些關於冷兵器作戰的電影畫面上所表現的不同,那些中箭的士卒並沒有大聲慘叫。他們只是發出一聲悶哼,能夠支持的依舊握着自己的武器,站立在原本的位置上,那些要害處被箭射中地則直直地倒了下去,俯臥在地。
雖然只是悶哼,數百人一起發出這樣的聲音,卻也顯得有些驚人,那些倒臥在地,身受重傷,卻爲死去的士卒忍受不了傷痛,在小聲地呻吟着,呻吟聲不大,卻極其悲慘。
幸好位於第一線的這隻軍隊乃是百戰之師,雖然遭受重創,大部分士卒仍然堅守在自己地崗位上,沒有人因爲害怕而擅自後退。
若是一般的軍隊,受到這樣地打擊,或許已經潰不成軍了吧?
“殺!”
薛萬鈞高喝一聲,調轉馬頭,朝前面已經變得稀疏的高暢軍陣線衝殺過去,身後一千多騎隨之而來,如同洪水一般朝敵陣撲去。
對付步兵方陣,胡人的戰術很簡單,就是像薛萬鈞此時所做的那樣,仗着馬術精良,讓馬隊在敵陣的射程之外來回疾馳,有的甚至在馬尾巴後面綁上草料或樹枝,拖在地上,漾起大量煙塵,遮擋敵軍的觀察視線,隨後,慢慢靠近敵陣,全軍用馬弓統一向敵陣射擊,給敵人以重創,然後乘敵人陣勢受損,慌亂不堪之際發起攻擊,將其一舉擊潰。
“射擊!”
章逾大聲疾呼,一張臉由於驚恐變得通紅一片。
在戰馬的奔騰聲中,在受傷的士卒們的呻吟聲中,他的喊叫聲未免有些單薄,在剛纔那輪箭雨的襲擊中,他的掌旗官已經中箭而亡,不得已,他一邊喊叫,一邊衝向軍旗,用旗語向自己的士卒下達命令。
不過,這個命令下達有些晚了,在剛纔那輪箭雨的襲擊中,有許多弓箭手已經死在了敵人的箭矢襲擊之下,當命令下達時,從陣中射出的箭矢稀疏無比,七零八落,根本形不成有力的殺傷。
偶爾有幾個騎兵中箭從隊伍中摔跌下馬,被奔騰的戰馬踩成肉醬,其餘的那些敵騎對此不管不顧,絲毫沒有慌亂,只是奮力打馬狂奔,隨着薛萬鈞朝高暢軍的軍陣狂奔而來,那氣勢極其驚人,就算是擋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大山,他們也會將其踩爲齏粉。
“豎茅!”
尚未陣亡的軍官大聲嘶吼,由於緊張和恐懼,他們的聲音多少有些失真了,在剛纔那輪箭雨中仍然活下來的士卒神情略帶疲倦,他們機械地按照訓練時的戰術動作豎起了長矛,然後,靜靜地等待這敵騎的衝鋒,靜靜地等待着死亡的來臨。
“神君庇佑!
焚身以火,
蓮花護身,
羽化昇天!
不知什麼時候,有人開始唱起了死前的奠歌,不一會,其他的人開始附和起來,這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掩蓋住了戰馬的奔騰聲,歌聲在陣前繚繞,直衝雲霄,彷彿穿越到了黑雲之上,那裡,應該是一片亮麗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