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申時。
聊城,許國皇宮勤政殿。
陽光看着大殿的檐角,金色在金色之上,數十個侍衛全身甲冑,手持金瓜,長槊等武器,肅立在大殿的四周,從遙遠的城外,隱隱傳來了一陣喊殺之聲,那是城外大營內的敵軍正在列陣示威。
每一日,都有數千士卒在北城外的曠野上列陣,進行各種隊形的轉換,耀武揚威地在城內守軍的箭矢射程之外經過,一連幾日都是如此,只是虛張聲勢,卻未開始真正的攻城。
縱然是虛張聲勢,隨着時間的推移,城內守軍的士氣仍然變得越來越低落了,就像一個人知道自己得了絕症,一天天等死一般。
前面走了一頭狼,後面緊接着來了一頭虎,前景不妙啊!
或許,根本就沒有什麼前景可言!
勤政殿內,正在議事的宇文化及等人也聽見了城外夏軍的喊殺聲,不知不覺間,大家都在凝神傾聽,殿內,沉默了下來。
整個大殿內,只有寥寥幾人,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宇文智及三兄弟,以及宇文成都等小輩,在這裡的都是宇文家的核心人物,沒有一個外人。
他們商討的自然是宇文家的前途,雖然,在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心中,已經不覺得宇文家還有什麼前途了!
“父皇!”
宇文成都輕咳了兩聲,有些不自然地朝大殿上方那張軟榻高坐地宇文化及行了個禮。之所以不自然,乃是父皇這個稱呼,當宇文化及殺了秦王楊浩,自己登基爲帝,建國爲許後,宇文成都就知道宇文家的大勢已去了。當皇帝,不過是父親宇文化及臨死前最後的瘋狂而已,這樣的皇帝,只能淪爲天下羣雄心中的笑柄。
只是,父親的威嚴尚在,雖然有些難堪,宇文成都仍然不得不用臣下覲見皇帝時地禮節向宇文化及行禮,並喊出那個讓他覺得羞辱的稱呼。
“我兒有話。但說無妨!”
軟榻兩側,各擺有一個香爐,爐中,各點着一根檀香,香氣裊繞,騰騰而上,宇文化及的面容隱在香氣之中,就如廟裡的木胎泥塑一般,瞧不清他的神情。
“如今,聊城已成死地。高暢之所以沒有強攻聊城,無非行的是攻心之計,讓我軍自亂陣腳,時日一長,當成禍患,他將軍營紮在一門外。卻放過其餘三門不打,主要是想讓士氣低落的我軍自散而去,若是我軍從這三門突圍,他再用精銳騎兵尾隨追擊,在野戰中將我軍擊潰,往東,往南,都是黃河。恐怕我軍還未能渡過黃河就會被夏軍追上,往西,乃是唐軍的勢力範圍,他若是驅使我軍往西而去。再尾隨而來,我軍爲了逃生,必定與唐軍激烈拼殺,而這自然正中他地下懷!”
“成都,你說的這些我們都知道,問題是該如何解決?”
神情顯得異常疲累的宇文智及打斷了宇文成都的話,作爲宇文家的智囊,他其實並不合格,宇文家之所以落得這步田地,與其也脫不了干係,當初,從江都出發時的意氣風發現在已經變爲了憔悴不堪了!
“繼續死守聊城只能是死路一條,每天都有逃兵,總有一天,士卒們會逃光,就算士卒們仍在,城內的餘糧也支撐不住,要不是三叔運送了一批糧草進來,我們已經落在了李淵這個賊子手中了,因此,斷不可繼續堅守聊城!”
宇文智及冷笑了一聲,說道。
“成都,先前你說那一番話,不也證明棄城別走也是死路一條嗎?無論是往東,往西,還是往南,到頭來還不是淪爲別人的刀下亡魂!”
宇文成都頓了一頓,望了一眼殿上的宇文化及,繼續說道。
“率領大軍突圍,自然會出現我們前面所說的那些結果,兩萬多士卒,加上宮女,輜重,文武百官,以及他們各自地家族,如此龐大的隊伍,行動自然緩慢異常,能夠逃脫高賊的追擊絕無可能,只是,我們非要帶着大家一起上路嗎?”
“成都,此話何解?”
宇文智及緊盯着宇文成都,離座而起。
“二叔!”
宇文成都轉過頭來望着宇文智及,然後說道。
“我們可以將所有人集中在一起,然後分三路從三個城門出城,沿着三個不同的方向突圍,必定讓高暢不知所措,不曉得哪一路纔是我方的主力,我帶着父親和叔叔們夾在其中一路出城,出城後,自率千餘我們宇文家的心腹精騎輕騎而奔,脫離大隊而行,有我宇文成都在,只要手中有這把鳳翅鎏金鐺,必能保得父親和幾位叔叔地周全!”
聽了宇文成都這番話,煙氣裊繞中的宇文化及依然神情肅然,宇文士及則一直低着頭,就像在打瞌睡一般,倒是宇文智及顯得非常興奮,在他看來,宇文成都所說的這番話不失爲一個擺脫困境的
道。
只是,突圍了之後?
突圍之後,擺脫了大隊的跟誰,將那些人全部丟給高暢,自己等人隨着一干輕騎狂奔,的確有很大的可能逃脫,只是,逃脫之後,沒有兵,沒有人,沒有地盤,沒有勢力,走到哪裡都是人人喊打的過街鼠,沒有人敢於接納自己等人地投降,當初,李唐不願意接受,其他那些勢力更是不敢了,如此,何處是歸途呢?
—
東山再起?
那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了!
看來,最終只能解散衆人,自己一干人則隱姓埋名,尋一個不爲人知的家族莊園落腳,在擔驚受怕中就此度過殘生了。
這樣的結局,大兄能接受嗎?
宇文智及擡頭望了宇文化及一眼,從他臉上仍然瞧不出他心中地真實想法,他把目光移到一直低着頭沉默不語的宇文士及身上,輕聲問道。
“三弟,對成都的建議你有何看法?”
說實話,一直以來,宇文智及並不瞭解自己的這個兄弟,當初,江都政變的時候,他和宇文化及是將宇文士及排除在外的,並沒有把他們的計劃告知這個兄弟,因爲宇文士及娶的是南陽公主,是楊廣的女婿,他們怕他泄露機密,殺了楊廣後,宇文智及還想殺了南陽公主,結果被宇文士及拼死保了下來。
雖然,他也跟隨他們一路從江都北上,可是,也參與了許多機密事情,不過,宇文智及總覺得在自己這個兄弟心中,隱藏着什麼秘密,一個他和宇文化及也無從知曉的秘密。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宇文士及在秘密和什麼勢力聯絡,並未和他們兄弟一條心。
最後,這個擔憂很快就消失了,在李神通圍城猛攻,投降不得,情勢最爲危急的時候,宇文士及冒死率領軍隊運送了糧草進入了已經淪爲死地的聊城,解了城中缺糧之苦,這讓宇文智及打消了對自己這個兄弟的疑心,只是,他卻仍然覺得,這個兄弟心中依然有着他所不知曉的秘密。
他知道,在他們三兄弟中間,自己喜歡玩一些陰謀詭計,大兄宇文化及則有些志大才疏,唯有三弟宇文士及行事穩重,故而,在關乎宇文家的生死之際,他還是希望得到宇文士及的真實想法。
“成都所說的話,也有一定道理,只是,究竟該如何?還是要請陛下決斷!”
宇文士及擡起頭,淡淡了地說了這一句,朝殿上的宇文化及拱了拱手。
衆人的目光落在了宇文化及的身上,他再也不能像神像一樣裝聾作啞了,漸漸地,他的身子在衆人的視野中動了一動,隨後,從軟榻上站了起來,昂立在大殿之上。
他的手放在腰間的劍柄上,隨着“琤”的一聲,明晃晃的劍鋒猛然出鞘,豎立在他面前,陽光從大殿的琉璃瓦上直射下來,一道雪白的光隨着劍鋒的移動在殿內遊走。
“朕!”
聲音有些沙啞,卻仍然顯得威嚴無比,自從登基爲帝后,宇文化及說話的腔調就像換了一個人一般,用大多數人背後的話來說,那就是裝腔作勢。
“朕!授命於天,自有上天庇佑,自當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高暢小賊,又豈能奈朕幾何,明日,朕當親率大軍出城,與之決戰,定要將其狗頭斬下,若再有言出城逃跑者,有如此案,但斬不饒!”
說罷,劍光一閃,軟榻前的几案一角被其斬了下來。
衆人面面相覷,目光中不脫驚訝之意,在宇文家的這些精英份子眼中,他們的這個帶頭大哥多半已經瘋癲了,不然,也不會說出這些話來,難道他真以爲自己當上了這個所謂的皇帝,就真的所向無敵?
這和鄉下那些迷信神佛的凡夫俗子又有何區別?
“各位愛卿,速速退下,養精蓄銳,明日隨朕出陣殺賊!”
事已至此,衆人只好三呼萬歲,叩拜而退,每個人心中都帶着一個大大的疑團,對於前途,就更加悲觀了。
待衆人離開後,宇文化及仍然身着龍袍,筆直地站立在大殿上,半晌,方抽劍入鞘,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突圍,然後隱姓埋名,在擔驚受怕中隱匿鄉間,如此過一輩子,不是他宇文化及所想的,這一輩子,連皇帝都當上了,該享的福都享過了,就算是死了,也不該有何遺憾了!
只希望剛纔的那些人中間,會有些聰明人,瞧見自己剛纔的那一番表演後,會另尋出路,爲宇文家保留下一些種子,不至於就此斷絕後嗣。
明日一戰,無非是求死而已,成都有萬夫不擋之勇,或許會能夠殺出一條血路?至於別的聰明人,他們或許不會等到明日就會有所行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