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三年(公元六一九年),三月上。
河內郡,新鄉。
唐帝國,新鄉令張元忠站立在一個小山頭上,視線內,各種各樣大小大小的丘陵起伏連綿,一千多身着皮甲手持長槊短矛的唐軍士兵排成一條直線站立在面前的山坡下,在這一千多唐軍後面,乃是數千衣衫襤褸,手持粗製濫造的自制武器的新鄉百姓。
身側,李唐的軍旗在風中獵獵飛舞,從中,張元忠不但感受不到絲毫的威武氣勢,反倒感到了一絲蕭索之意,迎面吹來的也不是溫和的春風,在他感覺中,比起最凜冽的北風還要寒冷。
緊緊皺起,久久不曾散去的眉頭聚集着濃愁,張元忠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
張元忠是關中人,去年五月,唐軍佔據河內之後,他得到了唐帝國的任命,被派到新鄉來擔任新鄉令,由於河內乃天下少有的要害之地,更是關中的屏藩,退則可以依靠河內天險抵禦關東豪強進入關中,進則可以從延津關,或是河陽棧橋渡過黃河,進逼東都,這樣的一個戰略要地自然不能讓它落在其他人手上。
其他的那些關東之地一樣,凡是向李唐投誠,李淵只是派一使者前去,賜予對方李唐的官職,讓對方繼續執掌權柄,治下一應軍務和政務都由對方決斷,對河內郡,李淵採取的是另一種方式。
他向河內派遣了大量關中人去做官,在大量關中籍的唐軍地支持下。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成爲了河內各個城池的最高長官,執掌了當地的軍務和政務,原來的河內大族也非常識時務,他們非常支持那些關中籍官員的工作,以配合爲主,很少出現公然的對抗,當然,他們之所以如此順從。乃是因爲李唐的條件非常優厚,大量的河內大族的子弟出現在了長安,他們成爲了李唐地官員,
最初。張元忠對於自己成爲新鄉令,內心深處無疑是興奮不已的,河內周遭都由羣山圍繞,南面又是黃河天險。在新鄉的東面乃是臨清關,更何況,當時,汲郡。黎陽,以及周遭的許多郡縣都屬於李唐地版圖,河內郡安全得緊。新鄉雖然只有一縣之地。正適合初出茅廬的他一展抱負。
然而。他當上新鄉令之後,局勢就發生了變化。可以說是猶如黃河東流,急轉直下,首先,淮安王李神通被夏軍俘獲,數萬大軍一夕之間煙消雲散,黎陽,汲郡相繼落入河北高暢之手,北面的武安郡,魏郡也相繼打上了夏國的旗號,轉眼之間,河內郡就成爲了黃河以北,太行以東李唐唯一地版圖了。
不過,這個時候張元忠並沒有覺得慌亂,年少的皇族李道宗扼守臨清關,使得夏軍無法越雷池一步,夏軍曾花費月餘的時間用重兵猛攻臨清關,依然無法攻克,不得不退兵,在臨清關戰事最緊迫的時候,他張元忠所做地事情只有一樣,那就是組織大量後勤物資,運送到臨清關上去。
他是文官,擅長的就是後勤轉運,處理治下政務,對於打仗,抱歉,他並擅長,不僅不擅長,甚至可以說是拙劣,他原以爲只要大將軍扼守臨清關,新鄉就不會出現戰事,然而,事情的發展擊碎了他最後地這點希望。
就在昨日一早,他突然得到了斥候急報,說是在新鄉西北五十里出現了一隻大軍地蹤跡,正向新鄉方向疾奔而來,那隻軍隊雖然沒有打着旗號,不過,極有可能是河北夏軍。
第一個反應,他是難以相信,不過他並沒有像鴕鳥一樣把腦袋埋在沙裡那樣自欺欺人,他立刻派遣了大量偵騎向傳聞中敵軍出現地方向疾馳而去,只是,在這個時候他仍然心存僥倖,並沒有派信使往臨清關報信,在他看來,也許是斥候虛報也說不定,當時那個斥候或許驚嚇過度,把遷徙的流民當作了敵軍,由於膽怯,又不敢上前仔細查看,出現這樣地失誤也在所難免。
然而,在昨日申時時分,他得到了第二波信息,情況已經確定了,那的確是一隻夏軍的隊伍,大概有三千來人,對方一路疾行,正向新鄉奔來,並且,爲了得到這些信息,前線的斥候付出了大量的代價,在對方的遊騎兵的追殺下,損失慘重,那個逃回來報信的斥候也是全身帶傷,幾乎死在了路上。
容不得張元忠不相信,他立馬派出使者快馬向臨清關方向報信,既然夏軍出現在了新鄉地界,固守臨
就沒有多大的意義了,他需要李道宗率軍回援,至不這個消息傳遞給李道宗,以免對方被包了餃子,當然,從內心深處來講,他需要李道宗率師回援,畢竟,新鄉守軍只有一千來人,這一千人大部分是上次在臨清關大戰中受傷被送回新鄉休養的士兵,他們的傷勢雖然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不過,說到戰鬥力,還很難說。
爲了支持臨清關,新鄉的庫存到還豐富,不缺錢糧,只是,因爲臨清關的存在,新鄉本身的防務可以說是一塌糊塗,不僅沒有大型的守城器械,就連護城河也沒有一條,城牆也非常矮小,兩三個健壯的士兵不需要工具就能輕易攀爬上去,所以,在敵軍馬上到來之際,據城死守只是笑話而已!
不過,最終張元忠放棄了守城,而是率領新鄉守軍和匆匆召集而來的數千青壯出現在新鄉城北的這片丘陵連綿起伏的曠野,選擇和夏軍展開會戰,另有因由。
昨天下午,他派出的使者離開新鄉沒有多久,就有兩匹快馬從新鄉東門疾馳而入,這兩人乃是臨清關守將李道宗派出的信使,他們帶來了李道宗的密令,原來,臨清關的斥候也發現了這隻夏軍的蹤跡,李道宗決定將計就計,他希望張元忠率領守軍出擊,在他指定的地方截擊這隻夏軍,而他則率領臨清關的唐軍悄悄出現在這隻夏軍的身後,趁張元忠吸引住敵人視線,雙方交戰正酣之際,再從側翼殺出,必定能重創敵軍。
好計啊!妙計!
文人出身的張元忠只知道連聲歎服,至於這計策好到哪裡?妙到哪裡?他就不是很清楚了!
文書沒有錯誤,除了李道宗的印信之外,還有熟悉的暗記,爲了防止敵軍的細作,每一次新鄉和臨清關之間的信件傳遞,李道宗和張元忠都會在信件上留下一絲暗記,這東西,只有很少幾個人才知道,所以,張元忠並沒有懷疑這兩人是敵軍所扮,雖然,他們不是平時的那兩個使者。
不過,爲了保險起見,張元忠還是旁敲側擊地詢問了一些和臨清關有關的事情,在交談中,提到了一些真實存在或是子虛烏有的唐軍將領,以此來試探那兩人,那兩人的回答滴水不漏,從中,張元忠並沒有找到什麼破綻,這不禁讓他暗暗笑話自己,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
既然,信使是真的,信件也是真的,那麼,張元忠就只能依照李道宗的指示行事。
今年,李道宗十八歲,但是他是大唐皇族,李神通被夏軍俘獲之後,李道宗就是李唐關東方面最高長官了,他張元忠一個小小的新鄉令,難道敢於違抗李道宗的旨意不成,雖然,新鄉城的城牆又破又矮,可是,不管怎麼說,它也是城牆啊,躲在城牆後面與敵軍作戰,至少在心理上,強過在曠野和敵軍作戰,如果出自張元忠的本意,他當然不願意按照李道宗信中所講的那樣去做,只是,胳膊又怎麼扭得過大腿,到了最後,他只能在那兩個信使面前作出一副對李道宗的計策心悅誠服的表情,高呼王爺英明,待那兩人離開後,他再一臉苦相地號令手下,準備糾集人馬,明日出戰。
不管那個計策如何的高明,作爲誘餌和敵軍對峙的始終是他張元忠率領的新鄉兵啊,他只能希望李道宗率領大軍出現在戰場上時,他的部隊並沒有因此而崩潰,他這條老命也還在。
山坡下列陣的唐軍前方是一片曠野,方圓大約十多裡,在那片曠野的對面是一片連綿的丘陵和山坡,現在,在那片丘陵和山坡上,升起了大股的煙塵,就像大山深處瀰漫的雲霞一般。
明眼人都知道,那是規模巨大的軍隊行進時漾起的煙塵。
“大人!來了!夏賊來了!”
一個站在張元忠身後的親兵失聲喊了起來,張元忠轉過身,橫了他一眼。
“慌什麼慌!叫掌旗官准備,聽我號令!”
說罷,他轉過身,繼續望着遠方,一個騎士扛着一面大旗出現在了對面的山坡上,他由西向東耀武揚威地從山坡上緩緩馳過,消失在東面的丘陵之中。
隨後,越來越多的戰旗出現在了那片山坡上,只不過,無論如何,張元忠都聽不到對面的聲響,天地間,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