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天氣,陰轉多雲,西北風。
辰時,平原城,西門。
從昨天開始,作爲前鋒的曹旦營已經拔營而去,今天一早,城西的大營就已經拆得差不多了,大量的糧草和輜重裝在騾馬車上,士兵們喊着號子,趕着馬車向西走去。
北風吹來,笙旗迎風招展,馬嘶聲,人的喊叫聲,車輪滾動時的聲音,隨風飄蕩,如同狂風中的海浪,一波接一波,此起彼伏。
大軍排成一條長龍,從城西出發,沿着平坦的原野,一直延伸到西方的地平線。
在平原的這幾天,因爲有了大量的糧食,各地的流民聞訊而來,紛紛聚集在了竇建德旗下,來的時候,他只有區區幾千人,離開的時候,隊伍已經擴大到了上萬人。
這時,竇建德正站在一個土坡上,瞧着浩浩蕩蕩的大軍從土坡下如洪流一般朝遠方涌去,臉上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幾個親兵牽着他的戰馬在土坡下等候,高暢站在他的身後。
他回過頭來,收起笑容,對高暢說:
“小暢,這次辛苦你了,又把危險的任務交給你們長河營,這隻能怪那些傢伙沒有本事,我只能相信你一個人!”
“大人,言重了!”
高暢抱了抱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並不覺得這次留在平原斷後是件禍事。
“仔細想來,你是大業十二年十一月八日到的饒陽吧?到如今,也不過十多天而已,比武奪帥,三日整軍,夜襲固鎮,巧奪平原,每一件事情都乾的異常漂亮,足有上將之才,讓你斷後,這樣我才能放心。你所做的這一切,我都記在心上的,要是我竇建德有飛黃騰達的那一天,絕對不會忘記你,有句話說得好,苟富貴,毋相忘!”
“大帥!”
高暢一臉誠懇,這個時候,你在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強勢的東西,從他清澈如水的眼睛中,你能看到的,也只能是忠誠兩個字而已!
在什麼處境下,面對什麼人,什麼時候該強勢,什麼時候該示弱,高暢心裡非常清楚。
“大帥,你力排衆議,不介意卑職曾經做過官兵,也不介意卑職身世不明,毫不猶豫地信任卑職,栽培卑職,這纔有了卑職的今天,卑職能夠爲大帥效命,真是三生有幸,卑職無以爲報,只要是大帥交付給卑職的命令,卑職一定會完成,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很好!很好!”
竇建德一副深受感動的樣子,瞧着高暢,嘴裡只知道翻來覆去地念叨這兩個字。
“我不要你粉身碎骨,你只需要平安回來就好,就算把長河營所有的人都拼光了,你也要平安回來,到時候,我一定給你大擺宴席,日後,有我姓竇的一份,就少不了你那一口!”
竇建德拍着高暢的肩膀,激動地說道,在這個周圍沒有旁人的時候,不需要擺什麼大帥的威嚴,要想籠絡某些人的人心,無疑需要放下上位者的架子。
經過這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也許,別的人會因此深深感動,從此,對竇建德感恩戴德,再無二心。
不過,這些人中不包括高暢,雖然他一臉的激動,甚至,單膝跪地,向竇建德彎下了腰,他的心,卻如萬年的湖水,不起半點波瀾。
“誓死爲大帥效命!”
“呵呵!”
竇建德笑了笑,伸手把高暢攙扶起來。
“如此,就拜託暢將軍了,希望你能早日歸來!”
“大帥,請一路珍重!”
親兵牽着戰馬走上土坡,竇建德翻身上馬,高暢又一次單膝跪地,低下了頭顱,竇建德騎在馬上,意味深長地瞧了低着頭跪着的高暢一眼,揮了揮馬鞭,拍馬而去。
待竇建德騎馬下了土坡,匯入土坡下的行軍縱隊後,高暢這才站起身來。
隊伍慢慢從土坡下面經過,高暢站在土坡上,目無表情地注視着下面,剛纔所表現出來的謙卑和忠誠,就像從來沒有在臉上出現過一般。
竇建德交付給了他一個危險的任務,同時,也變相地給了他一個機會。
平原郡,雖然久經戰亂,並且,地形不利,在凌敬,宋正本等人看來,不是一個能夠做根據地的地方,特別是在楊義臣大軍壓境的情況下,然而,高暢的想法和他們並不同。
這不是說凌敬他們的眼光差,而是高暢所看到的和他們所看到的並不相同。
平原,他決定讓長河營在此地紮根下來,在這裡,他將正式加入到羣雄爭霸的行列中去,名義上,暫時還歸於竇建德門下,實際上,長河營將正式歸他個人所有。
一隊騎兵從土坡下經過,蹄聲陣陣,塵土飛揚,他們是竇建德的嫡系,清一色的騎兵,給養也好,戰利品也好,都領受最大的一份,他們訓練精良,作戰勇猛,曾經多次爲竇建德立下汗馬功勞,高暢的長河營裡也有騎兵,不過是區區一百騎,遠遠比不上土坡下疾馳而過的這批騎兵隊伍。
高暢相信,日後再次與竇建德相逢,自己麾下一定會擁有一隻更爲強大的騎兵隊伍。
十幾騎從行軍陣型中脫離出來,朝土坡疾馳而來,隨後,在土坡下面停了下來,遠遠地就翻身下了馬,領頭之人正是大牛,他離開大隊,一個人向土坡走了上來。
“大人,我們就要走了,對嵐姑娘你有什麼話要轉交嗎?”
大牛和十幾個親兵將跟隨大部隊回饒陽,高暢叫他們帶了許多禮物回去,都是一些錦緞絲綢,讓他們分送給軍中各位將領的夫人,當然,少不得也給阿嵐帶了一份。
高暢擡起頭,瞧着陰沉的天空,過了一會,他搖搖頭。
“你們走吧!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是啊!能說什麼呢?無論說什麼都沒有意義!倒不如沉默!
就在高暢送大牛他們遠去的同時,阿嵐正站在饒陽城的東城樓上,她從平原郡回來的傳信兵那裡得知,大軍近期要返回饒陽,故而,每天的清晨和黃昏的時候,她都會站到城樓上去,面朝東面眺望,希望心目中的那個人騎着戰馬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中。
同一時間,在千里之外的潼關,一行車隊馳出了關口,朝着太陽升起的方向馳去。
居中的一輛馬車,擋在車前的布簾被一隻芊芊玉手拉開,一張清麗的臉從布簾後面探了出來,她看上去非常柔弱,望着車外的目光,恍恍惚惚,顯得楚楚可憐。
“高暢!”
她低呼一聲,眼眶內,盈光閃閃,她放下布簾,回到了車內,伴隨着馬車行進的咿呀的聲響,隱隱傳來了女子的哭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