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昊識破了她像哪種動物,覺得越看越像,倚在船上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意識到自己失態後,連忙用手去掩嘴,露出的一雙眼睛精明閃亮。
“你笑什麼?”雪凰張着手立在船頭,歪頭不解的問他。
“沒什麼。”他說,他伸起捂住嘴的手,上上下下點着她,“不過是看你……活像你的一個遠親。”
雪凰努力地聯想,自己現在是像什麼呢?立在船頭,亭亭玉立,難道是……她恍然大悟說:“你是說,丹頂鶴?”
“不是。”元昊繼續點着她,眼睛在光線下微微眯着,“不過也近了,你再想想。”
“不是丹頂鶴?”雪凰很認真投入地在想,如果和丹頂鶴近了,那必定是種水鳥。可是除了丹頂鶴,還有哪種凡鳥能夠用來形容自己的風姿綽約呢?她一種種去想漂亮仙靈的水鳥,但都覺得不足以比擬自己的神韻,站在船頭猶豫了很久。
元昊悠然靠在船上笑意越來越大,不常見的笑容,竟是那樣攝人心魄,一笑一掩之間,令滿池頓時芙蕖失色。他微微擡着頭,下頜線完美柔和,皮膚如同精雕細琢的白玉。滿池的紅色襯着一抹紫色的雲錦,和輕輕飄揚的烏雲黑髮,亮麗奪目。修長的手指慢慢探出去,隨手拈了一朵芙蕖下來,放到鼻下嗅了嗅,然後漫不經心地把玩在手裡。他隨口唸起一句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他對着芙蕖花蹙了一下眉,“春江水暖……什麼先知來着?”
“春江水暖鴨先知。”雪凰好不容易纔找到一個在自己師傅面前顯露才學的機會,毫不猶豫就擺弄起了自己的學識,原還以爲他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沒想到,也不過爾爾,這世上也還是有他不會的詩句。就像揪出權威的錯誤那種成就感,雪凰得意洋洋地站在離元昊一尺遠的地方驕傲地笑。
不過,興盡悲來,雪凰又有些疑惑,這句詩明明很簡單很通俗,元昊又怎麼可能不會?而且他又做什麼平白無故念起這句詩來,這個芙蕖池又沒有桃花,也沒有……沒有……
腦海裡忽然出現了一隻走得東倒西歪,蹣跚可笑,又一邊走一邊嘎嘎叫的五色花鴨子。雪凰沉了沉臉,面上的顏色變了三變,從白到紅,從紅到綠,再從綠到白。她彷彿聽見了自己的尊嚴被踩碎了的聲音,怒意從腳下騰地傳到了頭頂。也忘記了自己在船上走不穩當,不管不顧地向又因她的後知後覺,而忍不住大笑起來的人衝過去,竟也不跌跌撞撞了,此幾步走得無比順溜。
她如同一隻爆發的小獸一樣撲過去,像是恨不得要把元昊咬死,以泄心頭只恨。可是也不知哪個偉人說過,任何事都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所以雪凰走在自以爲的通暢大路上,也被船頭和船艙之間的橫隔給狠狠絆了一腳。可幸結果也沒有差得太多,她還是十分精準地撲到了元昊身上,只不過,撲這個字產生了新的釋義。
本來是惡狼撲食的撲,此時卻成了餓女撲郎的撲,可見隻字之差,卻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如今兩人的姿勢是這樣的,男在下,女在上,男子的手被突如其來的情況驚得一鬆,原本鬆鬆拈着的芙蕖就失手掉了,在池裡激盪出一團漣漪。兩人的密密長髮糾纏着漂浮在池中,勾勒出一道道花紋,三千青絲旖旎開,曳池三尺,如一團雜亂無章,胡亂糾結的水草。
鼻息間盡是濃香醇厚的白檀香味,那樣充斥環繞在她的全身,讓人迷迷糊糊,不知所措。頭腦裡是空蕩蕩的感覺,眼前,一片光明,眼前,一片漆黑。最近的地方原本是一朵出水半人多高的花骨朵,亭亭立在一片碧玉小傘似的荷葉邊上,忽然也在這一剎那開了,緩慢地,快速地,綻放出最好的年華。
岸邊似乎有從哪裡飄飄蕩蕩傳來的飄渺唱詞,“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反反覆覆在迴響,猶如一個豔妝青衣,伸出七尺多長的水袖,在半空裡劃出一道圈,一道弧,一道永不落下的驚夢。
雪凰卻從夢中驚醒了,本來是想要一把推開的,可是又覺得這樣做太不禮貌了,似乎在嫌棄元昊似的,於是決定慢慢推開他。可是這樣慢慢的推開,又彷彿是自己在不捨,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被她做得緩慢困難,支離破碎。最後勉勉強強地才和他完全保持開距離,僵硬地退到了一邊,把頭側向一旁,欲蓋彌彰地去看一池被乍起的風吹皺的春水。
此時心境亂糟糟的,卻還是有空餘的頭腦去想一個問題,就是,爲什麼元昊全程一點反應也沒有,不推不就,任由她一個人緊張失措,臉紅心跳?
雪凰很想去看看他現在的表情,是和自己一樣的面紅耳赤,還是,不動聲色,抑或者是,厭惡?
只不過沒臉轉過去罷了,她側身一手架在小舟沿上,不時用指甲交替拍一會兒,不時把舟沿握得牢牢的。說是在看芙蕖,卻是什麼風景也如不了眼,眼前只有一片瑰魅的顏色。
“你的頭髮溼了。”背後一道熟悉的聲音傳過來,沒有厭惡,沒有平淡,也沒有不穩的顫動,還是之前的溫和。
雪凰深刻地感覺到了背脊一陣涼意。果然,頭髮溼了。
她一點點扭過頭來,看到元昊和自己一起打溼的發早已在出水時就幹了,洗濯後更加熠熠生輝,襯得他面如冠玉,儀表堂堂。表情麼,和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依舊溫溫的,嘴角掛着抹似有若無的清淺笑意。
元昊一點徵兆也沒有地揉過來了雪凰的一縷溼發,在右手食指上繞了幾圈,看着自己手裡的頭髮說:“我幫你攏攏發。”
莫不是她還沒有從剛纔白檀香的籠罩中緩過神來,聽錯了吧?師傅他,竟然還會攏發?
不對,自己現在需要更加在意的,應該是他說他要幫自己攏發。這這……會讓她折壽的。
舴艋舟搖搖蕩蕩,在芙蕖花裡極緩地前行,不時被探出水面高高立着的花朵或荷葉擋一下。紅的花,綠的葉,隱掩得密密麻麻,陰涼幽靜,空氣是清晨荷露的清香。近距離看這一池芙蕖,因爲有了人的在意,終於美得有了些欣喜愉快,未開的齊齊綻放,盛開的妖嬈搖曳,爭奇鬥豔,又相處融洽,互相成爲映襯,互相增添對方的美,融合成一道再美麗不過的風景。細細的莖像是支撐不住花和葉,在無風的環境裡自如晃動,有一星兩點盛在葉心的露水,被這一晃,就顫巍巍打個轉兒落下水裡去了,似有若無地發出清脆的聲響。然後整片芙蕖花都像活了一樣舞起來,像是一道隱形的力量,剎那從這一端,傳到那一段的盡頭去。
此時的芙蕖池很美,是雪凰心裡想的那種富有生氣的美,只是她卻無暇去看。只垂了個頭,安安靜靜,一動不動地坐在元昊前面,手心裡已經微微有了汗意。
雪白的指尖勾起烏黑的頭髮,緩慢輕柔,像是帶着滿溢的濃情與珍惜。他先是輕輕拿下一枝鳳羽釵,然後鬆了鬆浸溼的發,溼意落入他的手心,瞬間從微涼變得溫熱。其實,他大可以用一道法術把溼發變幹,卻偏偏什麼法術也不用,只這樣握在手裡等着它幹,也不知是因爲有趣,還是因爲,想要多一會兒的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