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齊跪拜的聲音,羅裳摩擦,佩玉輕擊。
腳下跪滿臣子,望下去時如同神在俯瞰,這樣的場景對皇帝來說再熟悉不過,炎禛也早就習慣,可是今日卻覺得這場景很扎眼,難道是因爲昨夜連瓊對他說的那句話:
“您是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皇帝,誰又敢去愛您呢?您能擁有的只能是崇敬愛戴,不會是塵世間的真愛。”
以至於他第一次開始這麼仔細地看自己日常所面對的東西,原來平時只是麻木,直到現在,才深刻地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是如此的高處不勝寒。果真不錯,天下人都崇敬愛戴他,可是又有哪一個人敢真正去愛他,像一段最平凡的感情一樣,人的真心很平凡,但對他來說卻變得太奢侈。所以,連瓊大概沒有錯,只是自己太貪心了,癡心妄想,妄想自由的鴻鵠會愛上囚禁她獵人,哪怕,獵人已經愛上了鴻鵠。
福祿在一邊小聲提醒:“皇上,該讓大臣們平身了。”
炎禛反應過來,即刻化去眼裡的出神目光,平常地道:“平身。”
又是一陣細小清晰的聲音,只是在所有的窸窣聲都淡下去的最後一刻,一道異常清脆響亮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是金屬落到地面上,引出一系列的打擊聲和餘音,像一陣雨掉落在天剛明時的青石板路上,清晰得叫人頓時從夢裡清醒過來去第一時間關注,餘音嫋嫋,不絕如縷,顫動的餘音,也令炎禛的心顫了一顫。
所有的眼光也被那道突然的聲音吸引過去,地上正落了一具步搖,一爵九華,翡翠爲羽,白珠相飾,用的材料皆是最好最難得,只是做工方面卻實在叫人不敢恭維。朝堂之上出現這樣一件閨閣之物,實在是有失大統,年長的臣子們感嘆了一下如今的年輕人真是視規矩爲無物,不滿的擡頭看向那個沒有體統的與自己同朝之人,發現不是別人,正是威武大將軍,程王爺炎祺,衆人的不平之氣便立即隱了下去,爲國效命,功高蓋世的威武大將軍,愛好美色的程王爺,小小缺點與偉大功勞相比,無可厚非,無可厚非。大家只不過紛紛笑了起來,心知肚明地互相看看眼神交流一下程王爺的年少風流,不再覺得有什麼不妥。
福祿見到那落地的步搖後,面部表情卻登時變得僵硬難看,眼睛裡閃過近乎驚恐的光芒,面色變得煞白,甚至還有細微的汗從皮膚裡滲出來。那具一爵九華步搖,他再眼熟不過了,那可是皇帝躬親製作的東西,整整三天三夜,炎禛放下身份,滿懷欣喜地御手製作,天底下誰還能有這等殊榮,可如今這件無比尊榮的寶貝,怎麼會在程王爺手裡?難不成是月妃娘娘轉手給了別人?這,實在太不可能。
他小心的偷偷看了眼皇帝,炎禛的臉像籠在陰影裡,僅從側臉就能看到他凌厲陰寒的眼神,雖並不是怒髮衝冠的樣子,但以福祿看他從小長大的經驗來看,就知道正是這樣不動聲色時候的炎禛才最可怕,誰也不知表面的平靜壓抑着多大的怒火,越是不動聲色,就越可能是怒火攻心,驚天動地。
炎禛的面色在冕旒後面慢慢變得難看,線條分明又冷峻,刀刻斧削般,全身上下都是寒涼的氣息。他昨夜曾吩咐過人到蘭汀湖裡打撈步搖,可是派去打撈了一夜的侍衛,卻在今日早上告訴他,他們什麼東西也沒有撈到。他本來還想要乾脆抽乾了湖水去尋,就不相信會找不到,可如今看來,一定是不需要了。連瓊她不是大意不是沒在意,而是已經將步搖轉手當做信物送給了別人。這讓他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既然能做到將他送的東西視若無物,也就意味着能將他也熟視無睹,真是沒什麼好奇怪的。
炎祺淡然俯身拾起掉落的步搖,神態自若,表情悠然,甚至嘴角還有微微翹起的弧度。他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完成一系列的動作,似乎已把這朝堂之上當做了自己的家,不顧別人等待的感受。
年老一些的大臣已然看不過去,神色不滿,眉皺得厲害,一副不忍目睹的樣子。而其他的大臣則是在饒有興致得看一場好戲,想要看看皇帝接下去究竟會怎麼做。此事放在以前的話皇帝是絕對會一笑置之的,只是今時以不同於往日。昨天夜裡的乞巧宴,意外發生的那件事定然已經讓皇帝與程王爺之間生了嫌隙,只是礙於皇室的臉面不能丟,所以才用皇帝的先行一步暫且先搪塞了過去。但是現在,恐怕皇帝是會因爲這件有失大統的事而對程王爺從重處理的。大臣們大多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期待着兄弟相鬥的場景。
炎祺已將步搖拾起,但並沒有馬上收好,反而是旁若無人似的摩挲起來,目光珍惜璀璨,珍視了一會兒之後,才終於像是回過了神來這兒是什麼地方,露出一副抱歉的模樣,但依舊手舉着步搖,擡頭向炎禛笑着說:“皇兄莫怪,這具步搖乃是臣弟珍愛的一位姑娘相贈,所以臣弟才一時忘了情,實在是失態了。”
步搖上的白珠曳曳生華,被舉在白皙的指尖相得益彰,遠遠地看去只看得出它的華麗而察覺不到拙劣,炎祺舉着步搖的動作,在炎禛看來即是完完全全的挑釁。怒意強烈襲來,他頭一回感到過這麼剋制不住自己的感覺,但是終究還是壓下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事,再怎麼着,也輪不到別人看笑話,此刻朝堂上那麼多的臣子,他們心裡在想什麼,自己難道會不清楚,只是可惜,他們越是想看到的,他就越不會便宜了他們。
炎禛也只能夠做到不大怒的地步,語氣已然涼到了極致,他忍着顫抖幽幽地說:“既是珍愛的姑娘送的,情之所至,朕不怪罪你。只是,既然是如此寶貴的東西,程王爺就該好好保管纔是,可千萬不要再一個不小心就給摔了。”
“皇上的話,臣弟謹記。”炎祺終於是將步搖放入了袖裡,眼光也隨着步搖的方向相轉低了低,而後側着上挑,眼神裡充滿笑意,和只有炎禛才能察覺得出來的挑釁示意。
福祿全程一口大氣不敢喘,心驚膽戰到最後結束,才得以在心底鬆了口氣。皇帝的忍耐力實在是不容小覷,讓他既佩服又心酸。在此刻寂靜的氛圍裡,他只恐程王爺再會做出什麼事或說出什麼話來,急急忙忙靈機一動地尖着嗓子插進一句話:“百官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之後便是百官走程序式地呈報上各自管轄之地的事,事無鉅細,皆要上報給皇帝,有的事好,有的事壞,盡數都要交給皇帝一個人去處理。可今日炎禛聽着那些聽慣了的國家大事,卻全部只是左耳進右耳出,這邊豐登收成,那邊洪水淹城,他除了臉面上還是一副在聽的樣子,早已身在而形不在,思緒不知飄忽到了哪裡。甚至於下朝之時,都要福祿再三提醒才能迴轉神來,也讓所有的大臣都清晰地察覺到了他今日的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