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王敗了,蕭家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蕭縝將所有青壯騾馬集中在一處,一共三千餘匹。
他從投降的騎兵裡選出三百人,再讓蕭延、蕭野、孫典帶上自家的千餘騎兵以及從何連慶那裡借來的六百騎兵,共計兩千騎兵,拎着李綱、李鐘的人頭先去接管兩百里地之外的懷縣。
剩下的降兵按照青壯、老弱、傷殘分區駐紮在城外,由蕭縝帶着蕭涉、佟貴、潘岱等數十個勇武的衛城兵率領何連慶安排的三千兵馬看守。
這麼兩件事做完,天眼瞅着就要黑了。
何連慶再次邀請蕭縝去城裡過夜。
蕭縝面朝那一座座營帳道:“反王初敗,今晚降兵營中可能生變,我必須親自監管才能安心。天色不早,大人忙了一日,還是先進城休息吧。”
何連慶剛要說話,一個衛城兵騎着駿馬從東邊跑來了,候在一旁等着向蕭縝回話。
蕭二爺如此忙碌,確實住在城外更方便。
何連慶識趣地告辭了。
定城之內,百姓們回家休息了,城門前還站着兩千多兵等着聽候何連慶調遣。
城門正在緩緩關閉,何連慶回頭,看見夜幕之下的連片營帳,以及站在營帳前的蕭縝幾人。
“嘭”的一聲,兩扇厚重城門合攏了。
何連慶的心跟着顫了一下。
近衛見他神色有異,關心道:“大人可是哪裡不適?”
何連慶擺擺手,吩咐兩千士兵:“五十人守城,餘者就近駐紮南營,以防降軍半夜生變。”
待士兵們散了,何連慶也回了縣衙。
管家與長子何軒都在前面的官署等他。
何連慶讓管家去睡覺,帶着兒L子走向後面。
何軒手裡提着燈籠,往父親那邊照了照,疑惑道:“爹,咱們打了勝仗,你爲何還心事重重的樣子?”
何連慶呼出一口長氣,也不往裡走了,停在一處月洞門前,南望道:“現在蕭二爺駐軍城外,你說,跟反王守在外面有何區別?”
何軒驚道:“爹是懷疑蕭二爺要打咱們?不能吧,一來看蕭家接管衛縣後的做派,絕非背棄盟約之人,二來蕭家的步兵押送李綱那邊的降兵回了衛城,騎兵又去了懷縣,此時蕭二爺手裡只有幾十個親兵,負責看守降軍的乃是咱們定城兵馬,蕭二爺想攻城也無人可用啊。”
何連慶搖搖頭:“除了早就被我拉攏的五百民壯,咱們八千定城軍有七千多都是上個月才招募過來的百姓,你可記得,反王剛起事時,我派人去村鎮募兵,根本沒幾人願意應我,直到蕭家第一次擊敗反王,直到咱們兩縣聯盟,百姓們才變得一呼百應?”
何軒張着嘴說不出話。
何連慶撩起衣襬坐在地上,嘆氣道:“說是定城軍,連操./練都是蕭家出的人,他們一開始就更願意聽蕭家的話,現在蕭家威望更勝從前,就說蕭二爺派咱們的六百騎兵去懷縣,那六百人興高采烈就去了,
無一人來詢問我的意見(),還有城外的三千步兵,也是任憑蕭二爺差遣。”
何軒緊張道:“難道蕭二爺真要打咱們?”
何連慶垂下眼簾。
朝廷爛成那樣,他能坐穩這個知縣,少不了要巴結上峰,雖然沒有隔壁的劉英那麼貪得無厭,卻也絕非清正廉明的好官,每年都會有新的一批百姓罵他。
蕭家真要強佔定縣的話,能用的手段太多了,光是何連慶自己就能想出幾個法子,其中最簡單的,就是安排一隊“百姓”夜襲縣衙,以誅殺貪官爲由取走他全家人的性命,屆時定縣無主,望族大戶必會像其他五縣一樣,請求蕭家也去接管他們,庇佑當地百姓不受其他反王之擾。
除非,他願意爲蕭家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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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蕭縝讓蕭涉幾個在外面守着,他帶着之前派去衛城互通消息的哨兵進了大帳。
帳內點着燭燈,矮桌上放着一個托盤,烙餅已經涼了,旁邊的湯水一絲熱氣也無。
哨兵見了,道:“我叫人端下去熱一熱。”
蕭縝彎腰站在洗漱架前洗手,邊洗邊道:“不用,說說家裡那邊的消息吧。”
要稟報的消息很多,哨兵頓了頓,一條一條道來:“蕭指揮與二太太都安然無恙,蕭指揮叫您不必擔心,還誇二太太短短半日連射兩百支箭,箭無虛發,接替指揮時多次提前預警,攻守有序,立的乃是守城頭等功。”
蕭縝默默地看着盆子裡的水。
兩百支箭,明早胳膊還擡得起來嗎?
當初她只殺了二十一個山匪,便埋在他肩頭哭了一通,這次殺了兩百敵兵,她晚上能睡得着?
哨兵繼續說着:“守城加埋伏兩處戰役,咱們這邊一共戰亡三百八十七人,重傷八十四人,李綱的三萬大軍戰死四千九百餘人,重傷三百六十餘人。”
蕭縝擦了手,坐到矮桌前,先喝了一口涼湯,再吃起餅來。
其實如果敵兵投降得快,根本不用死這麼多,可如果衛城軍不表現出足夠的戰力,那些敵兵也不會認清形勢投降。
哨兵:“蕭指揮說,咱們七縣北面有大同邊防軍與龍行山,東西兩側暫無叛亂,南邊卻有代王、順王,隨時可能來犯,叫二爺請示何大人該如何防備。他老還說,衛城有他坐鎮,讓二爺與何大人商量出對策後再回去。”
蕭縝瞭然,問:“還有嗎?”
哨兵搖搖頭。
蕭縝:“行,你也快去吃飯休息吧。”
哨兵有些好奇:“二爺,那些降兵,咱們如何處置?”
加起來還夠四萬大軍呢,收爲己用的話,老爺子也可以封個王爺噹噹!
蕭縝笑道:“這要看何大人的意思,他是七縣僅存的朝廷命官,他說了算。”
哨兵:……
如果二爺沒笑,他可能真要信了!
長夜漫漫,營帳又透風,才黎明時分蕭縝就醒了。
他沒再留戀帳內簡陋的
被窩,穿好衣裳洗過臉,提着燈籠走了出去。
軍營裡每隔一段距離都掛着燈籠,燈籠隨風而晃,帳影重重,更顯肅殺蕭條。
“二爺,怎麼起得這麼早?”
在不遠處巡視的佟貴發現蕭縝,跑了過來。
蕭縝先捏了捏他身上的棉衣:冷不冷?我帳內有反王留下的大氅。”
佟貴有些心動,疑惑道:“有那好東西,二爺怎麼不穿?”
蕭縝:“咱們可不是反王,你也只能披半個時辰,天一亮就要放回去。”
佟貴雙手插着袖子道:“那還是不折騰了。”
蕭縝帶着他往傷兵住着的方向走去,問佟貴:“冷醒的?”
佟貴笑道:“不是,第一次打勝仗,太興奮了,睡不着。”
蕭縝看過來,狹長鳳眸映着旁邊搖曳的燈光,晦明交替:“太興奮,還是心有餘悸?”
佟貴笑容一僵。
蕭縝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是二十歲那年上的戰場,你這幾日經歷過的我同樣經歷過。”
第一次被敵兵圍着追殺,第一次殺死敵兵,無論白天黑夜,只要空下來,那一幕幕便爭着闖入腦海,死在手裡的那些人彷彿都變成了鬼魂,前來糾纏索命。
佟貴應該會更難受,因爲佟貴知道他對付的那些敵兵極有可能是被反王逼上的戰場。
大家都不想死,卻只能拼個你死我活。
心事被拆穿,佟貴低下頭。
這時,前面的營帳內傳來一陣壓抑的哽咽,佟貴見蕭縝停下腳步盯着帳子,便走過去挑開簾子,舉着燈籠一照,對上一個傷兵驚慌帶淚的面孔。佟貴掃向他身上,發現這個傷兵斷了半條手臂。
傷兵害怕得不敢哭,佟貴也愣了很久,方低聲道:“好歹還能活着回家,多想想好的吧。”
說完,他放下簾子。
蕭縝叫他每個營帳內都照照,瞧見情況不對的,立即喊來軍醫診治。
即便如此,佟貴還是從幾個營帳內拖出了共十六個死於昨晚的傷兵,或是傷勢太重,或是沒扛過冬夜的冷。
佟貴從沉重變得麻木,看着小兵將這些屍體拉走,他突然朝夜空嚎了一嗓子。
蕭縝也仰起頭,看到數不清的點點繁星,掛在遙不可及的地方,漠然地俯視人間生死。
天亮了。
何連慶吃過早飯便匆匆來城外見蕭縝。
蕭縝將他請進大帳,兩人爲主客位推讓片刻,最後何連慶硬是將蕭縝按在了主位上。
蕭縝:“也罷,正事要緊,大人請落座。”
何連慶在一側坐下。
蕭縝:“昨夜老爺子傳令給我,讓我請示大人該如何處置這些降兵。”
何連慶笑了:“巧了,我也是來與二爺商議此事的,不知二爺有何高見?”
蕭縝謙虛道:“大人是長輩,更是朝廷命官,您儘管賜教,晚輩洗耳恭聽。”
若非他身形過於健碩,一看就是猛將,只聽這話,何連慶都要以爲哪個書香世家的公子來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何連慶不再拐彎抹角,先將七縣所處的形勢講了一遍,再朝蕭縝道:“先前南面的代、順二王忌憚李氏兄弟纔沒有攻打我們七縣,如今李氏兄弟自取滅亡,我七縣應立即推舉一位守將,繼續操./練兵馬自衛纔是。”
蕭縝點點頭,朝何連慶拱手道:“七縣知縣或是逃了,或是死於反王刀下,只剩大人獨撐大局,守將之選非大人莫屬……”
何連慶急急打斷他,離席道:“下官空有護民之心卻無帶兵之才,蕭指揮德高望重且用兵入神,他老人家纔是七縣百姓衆望所歸的守將人選,罷了,我不與二爺多費脣舌,這就去衛城親自請蕭指揮受此重任!”
言罷,何連慶快步出了營帳。
蕭縝坐在主位,聽着外面的人語喧譁與那道明顯的馬蹄聲,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