億歲殿。
皇帝派人催促了四次,馬周才終於前來。
因爲是白身面聖聖,因此馬周入宮後還被內侍帶去沐浴更衣,特賜了一件白袍。
“草民以爲,陛下當嚴明賞罰、倡行節儉、與民休息、約束諸侯、選拔良吏,如此則天下大安,國祚綿長。”
羅成見到馬周後,發現這位放蕩不羈的才子倒是氣度不凡,面對着馬上打下江山的戰神天子,馬周也很鎮定。奏對之時,不急不緩,十分有條理,而且每一條都確實很有見地。
“從前開皇盛世之時,國家遭遇災荒,可一匹絹才值一斗米,而天下安居樂業。百姓知道皇帝十分關心愛憐他們,因此人人自安,不曾有怨言。而到大業初年,連年豐收,一匹絹卻值數石粟,百姓都認爲皇帝不關心愛憐他們,都有怨言。”
“本朝立國雖未久,然則如今鬥米不過二三十文錢,匹絹卻直千錢,能值五石米以上,加之鹽法專稅,鹽價極高,百姓已經頗有些議論。臣以爲,這多是因爲如今朝廷新辦之事,有許多並不是當前首務之急,有不少是目前無關緊要之事的緣故。”
“自古以來,國家的興亡不能取決於積蓄了多少,只決定於百姓生活是苦還是樂。就拿近代之事便可證明,隋朝之時,兩代天子不過三十餘年,可積蓄極多,隋朝貯糧的洛口倉,當時積糧數千萬石,可中原卻有無數百姓飢餓而死,最後洛口倉卻被李密所據,成爲其反隋割據的糧草來源,其它各地的糧倉府庫,也多爲那些反王所據有,直到如今大秦立國數年,當年隋朝的許多府庫都還沒有用盡。”
“大隋從民間百姓手裡取走的大量糧食布帛,結果卻爲王世充、李密、李淵等利用,積聚起大量人馬。”
羅成問,“難道國家不應當徵收稅賦儲藏積蓄嗎?”
“陛下,貯積本來是國家的正常事務,但不能因而國富而民窮,應當使百姓有餘力然後徵收儲藏,怎麼能使百姓勞苦而強制徵收,結果百姓受飢,徵收來的錢糧最後卻全被賊寇所用呢?這樣的儲藏是沒有好處的,節儉讓百姓休養生息,這纔是應當做的,不能國富民窮,而應當藏富於民,國方安穩。”
“陛下自登基以來,雖也修改稅賦律法制度,給百姓授田均地,減輕民衆負擔,但這幾年朝廷做的事情太多,太急。天下未安,朝廷用兵卻無時無刻,沒有片刻停止,臣聽說朝廷爲了征戰,府庫已經用盡,不得以發行債券,借債五千萬貫,五年借債利息都得幾百萬貫,這是把以後幾年的朝廷收入提前透支,這是寅吃卯糧,萬一將來有水旱蝗災,或是什麼疫病瘟情,又或敵人侵犯,不法之人趁機作亂,就會出現不可預測之情況。”
做爲一個白身,初次面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羅成覺得馬周已經顯現出宰相之才了。
“馬周,你說的這些都很有道理,朝堂上諸公也都有如此見識,今年河隴戰事結束後,朝廷已經要全面與民休息,朕如今也欲廣選才幹之士,馬周,朕便授你爲御史臺巡察御史如何?”
巡察御史只是正八品下,品級低,甚至無出入朝堂正門的資格,只能由側門進出,非奏事不得至殿廷。但對內外官吏皆有監察權,權限甚廣,可以令百官忌憚。
大秦的御史臺改隋制的三臺爲一臺,但御史臺內又下設臺院、殿院、察院三院,實則就是把隋朝的司隸、御史、謁者三臺變成了御史臺三院。
皇帝直接授馬周正八品下的巡察御史,看似品級低下,可這卻是個極清要之職。
誰知,馬周卻直接拒絕了。
“臣不欲倖進,陛下有意推行科舉取士,臣自以爲可以參加科舉而中取,走正途出身。”
“哈哈哈,你這個自信倒不是錯,也罷,朕便賜你銀符白袍,可受詔入宮奏對。朕希望明年金殿殿試之時,能夠看到你。”
馬周謝恩。
待命人送馬周出宮後,羅成坐在殿中沉思良久。
連馬周這樣的書生,都知道現在大秦做了許多並不是很當務之急的事,看出大秦行事太過急切,已經導致有些不穩了。
用兵頻繁,鹽價居高,這都是百姓不太滿意的地方。
還有就是他們認爲宗室和諸侯們權力過大,剛纔馬周甚至認爲完全沒有必要實封諸侯,更沒有必要在中原還沒穩定的時候,就急着去開疆拓土。
雖然這幾年,朝廷打下了許多新的疆土,可這些新疆土上哪怕移去了許多中原的罪犯、貧民、奴隸等,但要穩固還需要很長時間。
而現在,朝廷恰恰是最需要休息生息的時候。
百姓厭惡戰爭,經歷隋亂後,他們更迫切的期待能夠早點過上幾天太平日子。
對外戰爭不斷,雖然一直是勝仗,但開銷也大,甚至戰馬牲畜以及將士們傷亡也大。
就拿上次的河隴戰爭,傷亡將士兩萬餘,死亡軍馬馱馬等十餘萬匹,朝廷爲此耗光國庫,還得借貸五千萬貫來善後。
開皇中,鹽每鬥十錢,不及米價。
大秦開國,朝廷每鬥鹽加價百錢,同時因爲實行民產官收商運商賣,鹽民產鹽,賣給朝廷是一斗十錢,除去人工等成本,鹽民還有不錯的收益。朝廷收到鹽,直接加價一百,一斗一百一賣給商人,商人得運輸得售賣,於是這個鹽價最後還得加,到百姓手裡,已經有一百二三十甚至更高。
此後用兵頻繁,朝廷對於鹽稅的倚仗更高,於是鹽價不斷走高,從一開始每鬥加價一百,到後來加價二百,再到如今加價三百。
百姓買鹽,往往要一斗三百四五十文。
這其實便是變相的寓稅於鹽,是變相的人丁稅,但現在問題是兩稅改革後,兩稅大大降低,朝廷稅賦減少,全靠工商市舶專賣等稅收,尤其是鹽稅,已經成爲了朝廷第一大收入來源。
鹽價哪怕降低個一兩成,朝廷這邊馬上就要出現財政缺口。
但高鹽價又導致了百姓開始不滿,同時也催生出了一大羣鋌而走險的私鹽販,哪怕朝廷再三宣告,販賣私鹽一斤一兩都要論罪,而朝廷的懲罰極重,一經抓獲私鹽販,都是直接發配邊疆流放墾田,永不得回中原。
但十文本錢不到的鹽,到百姓手裡就要三百多文錢,這裡面是幾十倍的利潤,依然還是有大量的人冒險犯禁。
其實有不少官員提出,鹽稅降低,販私鹽的利潤變少後,私鹽販子自然也會少。
可朝廷卻無法降低鹽稅。
“連馬周這樣的民間書生都能看出來的問題,可滿朝公卿卻無人能夠解決啊!”羅成嘆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