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環端來一壺泉水,放好後退下。
崔君綽打開壺,嗅了嗅壺中的泉水,這水是府中派人每天一大早便去數十里外的終南山中取來的清泉水。
專用來煎茶。
雖然如今因皇帝愛泡茶,世人也漸改飲茶之風,由煎茶改爲泡茶,但崔君綽卻依然喜歡用舊法煎茶。
紅泥小炭爐已經燒起,姜蔥蒜桔子皮青鹽等各種煎茶調料也已經備好。
取出一塊上好的團茶,拿茶夾夾起先放在火上微烤,待烤出茶香後,形如蝦蟆背,再趁熱包好,以免香氣散失。
茶自然冷卻後,再放入擂鉢,輕輕的搗碎成細末。
崔君綽動作不急不緩,很享受這個過程。
他也不需要煎茶的茶僕茶婢,全由自己動手。
小泥爐裡添上銀霜炭,架上銀壺,把新鮮的山泉水注入。
小火慢煮,當燒到水有魚目般的氣泡,微微有聲之時,這便是一沸時,崔君綽便往鹽水裡加入了適當的鹽,併除去浮在表面狀似黑雲母的水膜。這是很關鍵的一步,否則飲之則其味不正。
接着繼續加熱燒煮,待燒到水邊緣氣泡如涌泉連珠時,這便是二沸了。
先從銀鍋裡舀出一勺水,再用竹夾在沸水中邊攪邊投入搗好的茶末。
等燒到鍋中茶湯汽泡如騰波鼓浪之時,這便是三沸,加進二沸點時舀出的水,使沸騰暫停,以育其華,然後可以投入其它的作料。
等水再開,茶湯便算是煎好了。
茶要熱飲,尤其是第一碗茶湯最好,是不雋永,越後面的越差了。
崔君綽飲茶不喜人打擾,這是府中的規矩,人人都知道這個時候若去打擾,定要受罰的。
崔君綽的茶杯很漂亮,是精巧的紫砂茶杯,他不喜歡如那些暴發戶新貴一樣,拿着河北邢窯洞的白瓷杯或是江南的青瓷杯飲茶,那是喝酒的,怎麼能飲茶呢。
飲茶就得紫砂,那纔是上品。
舀出第一杯茶,手捧着熱茶,剛要趁熱飲下。
結果門卻被敲響了。
“阿郎。”
崔君綽放下茶杯,臉色難看。
“何事?”
“阿郎,勝業坊五郎出事了,宅第被查抄,五郎也被帶走了。”
崔君綽眉頭一皺。
“他又做了何事?哪個衙門的人帶走他的?”
“好像是五郎家的管事跟一個西市做買賣的退伍府兵買賣方子的事,是長安府的人帶走五郎的。”
崔君綽抿了一口熱茶。
“些許小事,慌慌張張,成何體統,拿我的貼子去趟長安府衙遞給長孫府尹,去詢問下情況,弄清楚了再來報。”
放下茶杯,崔君綽不由的想到了過去。
當年,那是後三國時代了,北齊北周和南陳三國紛爭。那時的清河崔氏名聲正隆,北方士族領袖。當時北周重臣楊堅妻子獨孤氏的外祖父是崔彥珍,而他父親正是崔彥珍的親弟弟崔彥穆。
當年西魏八柱國之一的獨孤信是他的堂妹夫,後來的北周大丞相楊堅是他的侄女婿。
憑着這關係,崔彥穆在北周爲東郡公,周世宗時,進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俄拜安州總管、十一州諸軍事、安州刺史,入爲御正中大夫。
大象二年,宣帝崩,楊堅輔政爲大丞相,三方起兵,崔彥穆爲行軍總管,率兵與襄州總管王誼討司馬消難,軍入荊州,殺有異志之荊州總管獨孤永業,鎮守荊州,討滅司馬消難。
事平,奉詔入朝,授爲襄州總管、六州諸軍事、襄州刺史,加授上大將軍,邑二千戶。
那個時候,他父親朝野聞名,而崔君綽也成爲丞相府的兵曹參軍。
楊堅滅周立隋,年號開皇,這一年他父親病死,崔君綽襲爵爲東郡公,併成爲太子楊勇的東宮官。
崔君綽在東宮深受太子楊勇倚重,只可惜最後楊勇被廢,楊廣奪嫡成功,本來爲獨孤皇后堂舅的崔君綽因此受到牽連,被杖責後除籍爲民,家族男丁流放嶺南,女眷沒入掖庭。
那次是對清河崔氏極大的打擊,甚至堪稱是北魏崔浩因修國史而被滅誅九族以來,崔氏受的又一次沉重打擊。
好在當時崔君綽有個女兒在宮裡被楊廣看中臨幸,崔家子弟也因此得回到中原,女眷也回到家中。
不過這次的打擊還是很大,崔君綽不但沒有了東郡公的爵位和朝中官職,甚至連家族子弟也一度不得入宮侍衛,家中產業最後更是隻發還了十不足一。
也是從那次起,崔君綽變得低調起來。
他終於明白,北方士族領袖之名,五姓七家之首的吹捧,其實在皇帝面前不堪一擊。
皇帝真要動手,直接就可以連根拔起整個崔氏家族。
當年北魏皇帝滅過崔氏九族,隋朝楊廣也差點讓崔氏萬劫不復。
經此一事,崔氏低調了許多。
也正是這低調,讓崔氏在隋末的動盪之中,屢屢躲過大劫,特別是在大秦開國之後,舊士族舊貴族們不滿新朝,暗暗謀反,崔君綽就從不跟他們一起,就算開始承認了舊爵後來又收走,他也沒什麼不滿怨言。
結果便是如太原王氏差點整族被滅,只留了王通和王珪兩支,滎陽鄭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等等許多百年千年大士族,都是遭受懲治打擊,許多大族整個支房都被流放,可崔君綽這一支卻始終沒受到什麼牽連。
沒有爵位了又如何,沒有官職又怎麼樣?
崔君綽看的很明白,新朝舊朝交替,總是一朝君子一朝臣,這是很正常的。只要崔氏不要螳臂擋車,憑着崔氏千百年積攢下的這份家聲家財,還有家學,總還是有極大的機會再出頭的。
朝廷現在不是搞大科舉嗎?
崔君綽認爲這就是機會,因此他早早讓族中子弟,安心的讀書備考。
當然,如崔善福這樣的族中旁支子弟,能出去做點官吏,他也是支持的,畢竟朝中有人好做事。而如崔琮這樣更旁支的庶子,出去經營打理族中產業,自是更好的。
畢竟讀書備考也是要花錢的,光靠點田地產出總不夠,何況現在朝廷總搞限田又官吏皆一體納糧,族中龐大的開銷,還是需要有工商經營支持的。旁支子弟經營產業,按例都是要每年進貢宗族的,族裡按比例抽成,對於崔君綽這樣的族長來說,這是千百年來的規矩,天經地義的事。既然是崔氏族人,那就得貢獻一份力。
讀書的將來做了官,要照顧族人。
不讀書經商的,則要以錢財支持家族。
清河崔氏如今有八大房分支,開枝散葉千年,不正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
崔善福是崔君綽的侄子,崔善福的父親是崔君綽父親與妾侍所生之子,地位卑下。因此崔善福在崔氏族中地位不高,哪怕他現在做了長安縣功曹參軍,也改變不了多少。
至於崔琮,他其實是崔善福的兄弟,不過崔琮的母親是府中的奴婢,地位更加低下,做爲婢生子,崔琮的地位其實與奴僕差不多,故此崔善福能讀書最後做官,他卻只能成爲外府管事,在外面經營酒樓。
崔琮經營的酒樓還不錯,每年能給族裡進貢不少。
敲門聲再次響起。
崔君綽低頭瞧了眼茶杯,茶已經涼了,浪費了一壺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