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世界的佛門傳承,原本近乎斷絕,諸多典籍殘缺、晦澀,望文難以索解,金剛寺堂堂佛門大派,說穿了,不過就是一堆苦力集合起來猛練肌肉的團體,口誦佛號,卻不明因果,佛理全靠瞎猜,中間不曉得多少次走入歧途,大規模血洗清寺,分割異端逐出寺,也不只七八次了。
如今,佛門傳承能在金剛寺遍地開花,都是溫去病帶回的經書之功,而那些經書溫去病自己全都看過,儘管是囫圇吞棗硬記下,大部分都不解其理,可聽彌勒活佛一說,略爲一想,馬上也就想通其中道理。
“……呵,一切都是因果,衆生在萬丈紅塵中,一切爲因果所控,萬般不由人。”
溫去病緩緩道:“世人因果纏身,受業力所縛,身不由己,雖然作出種種惡行,但都是因果牽扯,今生所受諸業,皆因前生所作,所以受害者未必無辜,要看前世因,加害者也有無奈,前生可能就是無辜者,一切都是因果。”
彌勒活佛微微一笑,並不多言,金剛寺所得諸佛典,都是得自眼前這青年,自己想要說什麼,他肯定是能明白的。
溫去病摸起下巴,陷入思索,玩味道:“人爲因果所控,置身業力當中,人害我,他造惡業,必自食惡果,我如果報復,償還因果的同時,我自己也造了惡業,從此因果循環,不得超脫……所以我們要跳出恩怨,中斷這個循環,這纔是真正斬斷因果,得到解脫。”
彌勒活佛道:“因此,我們勸人放下,勸人放棄復仇,想拯救的,不是造業人,而是那些還沒造業的人,不想他們因此造業,沉淪苦海,從此不能自拔,生生世世,業果纏身。”
“……有理!”
溫去病一拍大腿,似乎想明白了什麼,滿面歡喜,躬身一禮,“多謝大師點化。”
“……不敢。”彌勒活佛回禮,道:“恭喜佛友勘破迷障,得參大道。”
“可是……”
纔在還禮,彌勒活佛忽然聽見溫去病的聲音,有些事不關己,有些閒散,還有些滿不在乎,最後匯聚成滿滿的惡意。
“大師,我已經明白了,但我仍放不下,即使因果纏身,即使生生世世不得脫離苦海,永遠沉淪,我還是想要報復,要我的仇人比我更痛苦,這……又該怎麼辦?”
溫去病淡淡說着,彌勒活佛雙目圓睜,一臉“你他媽的故意找碴”表情,隨即嘆了口氣,滿目悲憫,搖頭道:“時人知法犯法,殊不可取,佛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自取其弊,卻是何苦?卻又何必?”
“……因爲我高興,因爲我可以。”
溫去病理直氣壯的回答,彌勒活佛雖然沒兩手一攤,但表情已經很明白:你自己執意找死,還拿老和尚我開涮,我勸不動你,又打不過你,除了看着你胡作非爲,還能做什麼?
彷彿還覺得刺激不夠,溫去病全然沒在乎坐在眼前的彌勒活佛,斜眼看着菩提心樹,緩緩開口。
“冤有頭,債有主,這話倒是說得好……所以,我的冤頭債主不是李家,而是因果,但因果這東西太虛無縹緲,我也沒法把因果先生喊出來,請我砍他十八刀吧?”
溫去病似在認真思索,停了幾秒,最後道:“有了,衆生牽扯在因果中,我屠盡衆生,只要世上從此無人,就沒有因果,衆生同歸於滅,我……我就報大仇啦!”
如果只是單純這些言語,彌勒活佛的反應,就只有七竅生煙,覺得這是什麼屁孩想法,佛門居然由這人來傳法,簡直是老天瞎了眼,自己有仇有怨,鼻屎大的動機,就卯起來要毀滅世界、屠盡衆生……行吧,你有力氣,你就去幹吧,老和尚沒時間陪你瞎鬧了……
假若只是這番話,彌勒活佛的反應基本就是如此,但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溫去病眼中閃爍的,是一種背離理智的瘋狂,特別是在說到衆生俱滅時,他嘴角微微揚起,那是一種真心感到悅樂的笑容……滅絕所有生命的這個想像,確實令他愉悅。
……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一個屁孩並不可怕,但一個擁有足夠力量與智能,明知瘋狂卻執意沉淪,會認真去實行那些謬想的屁孩,那就不只是可怕,而是……一場浩劫!
在彌勒活佛眼中,溫去病的形象又一次發生變化,鬼氣森森,魔意深重,雖然披着人皮,卻實是鬼魔之心。
感受到莫名壓迫,彌勒活佛再顧不得什麼論法,默運氣機,神色肅然,哪怕不能伏魔衛道,也要表現出來,金剛寺絕不會放任邪魔禍世,殘害蒼生。
同時,彌勒活佛也明白過來,這未必是溫去病單一個人的想法,很有可能是碎星團的集體意志,畢竟那邊有一個鬼尊尚蓋勇,而韋士筆又深沉多詐,真實想法難明,萬一他們的想法,就如溫去病所說的一樣……
……比一個瘋子更棘手的,是一羣瘋子!
彌勒活佛無聲一嘆,心中也生出某種覺悟,正要有所行動,溫去病卻陡然一聲輕笑。
“大師,你的無邊佛法,今日連我也度不了,如何度盡蒼生?”
突來一句,平時來問,彌勒活佛不過就是笑笑,自己何嘗有那麼大的雄心?但此刻正生出覺悟,精神處於高度緊繃的狀態,這一句就等同當頭棒喝,暮鼓晨鐘。
彌勒活佛心中一震,猛地擡頭,直視溫去病,卻見他一派輕鬆,再沒有什麼邪氣、魔意,滿滿的雲淡風輕,笑道:“他日遇上鬼族,大師你也度不了他們,又該當如何?拚着犧牲,以身滅魔,你滅得了幾個?又能改變什麼?這一些又算是什麼因果?”
連拋幾個問題,一句一句,都砸在彌勒活佛的心上,他臉色大變,握着念珠的手不住顫抖,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這……這……”
口脣顫動,彌勒活佛怔怔說不出話,臉色越來越白,腦中想的全是溫去病那幾個問題,拼命想要找出答案,卻每一個都全無頭緒,苦海茫茫,不知何渡?
在對面看着彌勒活佛的表情,溫去病暗自好笑。
彌勒大和尚剛纔並不是直接提點,而是透過問話,迂迴讓自己頓悟,既然他給自己的是一個問題,那自己也就給回他一個問題。
他問自己的問題,他是知道答案的,但自己拋給他的問題,卻壓根不知道該如何解決,已經爲此困惑多時,這時候拋出去給他,頗有些甩鍋的意思,頂多他等一下回過神來,要問答案的時候,自己坦白告訴他不知道了。
……這世界,哪來這麼多有解的問題?多得是那種根本沒得解的。
溫去病面帶微笑,靜靜等着彌勒活佛緩過神,向自己提問,反正老和尚雖然年紀大了,但怎麼說也是天階,自己還真不擔心他忽然心臟病發了。
然而,情況的發生卻有些詭異。
彌勒活佛又紅又白的臉色,一直也沒有緩過來,呼吸越來越急促,口中唸唸有詞,溫去病着實訝異,暗想老和尚總不至於因爲這樣,就開始罵髒話?
卻見彌勒活佛盤膝而坐,雙手結蓮花印,口中低誦經文,像是想明白了什麼,臉上露出歡喜悅樂的神情,溫去病一見這情況,剎時頭皮發麻,冷汗涔涔。
……不妙!
“大師,不可啊!”
溫去病大叫一聲,一下竄起,來到彌勒活佛身旁,顧不得什麼客氣,推着他的肩頭猛搖,但卻慢了一步,彌勒活佛的身軀,從頭部開始,染上一層淡金之色,轉眼之間,整個人就化成了一座金像。
事發突然,溫去病的下巴張得老大,幾乎就要掉落下來。
……一言不合就圓寂?大家還可以靜下心來,好好的論法嗎?
不過,擡頭看看,菩提心樹雖然羣葉凋落,枝幹仍存生氣,彌勒活佛雖結金身,卻還活着,未有圓寂。
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則自己有求而來,一來就把人家的天階給弄沒了,金剛寺的反應可想而知。
但……事情搞成這樣,又要怎麼和他們解釋呢?他們……能接受這情況嗎?
“……佛門踏入天階之後,依照所修練的法門不同,有許多的歧異變化,當中也有……一些意外!”
溫去病不急不徐道:“彌勒神僧現在的狀況,是坐入一種知見關,自結金身,如坐死關,這是隻有真正的大德高僧,方能觸及的領域,只要勘破了心中迷障,開關而出,就能復原,並且大幅提升,別說天階三重,就是一步證大能,也是有可能的。”
嘆了一口氣,溫去病又道:“畢竟佛門最重的就是思與悟,這種事雖然機率不高,卻也還是有的……所以,彌勒活佛如今的情況,非但不是禍事,還是萬載難逢的機緣,大機緣……這麼說,諸位可以理解嗎?”
在溫去病的對面,以無茶方丈爲首,金剛寺衆高僧面如死灰,有些人呆若木雞:有些人緊握拳頭,咬牙切齒:還有人開始默默流淚……
大雄寶殿內,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