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娃娃魚

洪水淹天后,花溪河水還是渾濁不堪,從上游衝下來的死人被泥沙掩埋在河邊的沙灘上,人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他們的所在。因爲是夏天,屍體很快就在河邊的沙灘上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這時,河中的淺灘急流中游來幾條頭很大的魚,它們慢慢地遊向岸邊,爬上岸,記住,我說的是爬上岸,一步一步爬向屍體。它的四條腿藏在身體下面,每爬一步,身體都成“S”形。它爬到屍體旁,用鋒利的牙齒撕咬着死者的大腿……它就是娃娃魚,也叫大鯢,它一般不主動覓食,民間罵懶惰之人時有這麼一句:“你是娃娃魚變的嗎?吃自來食!”因爲它生活在水中,以腐屍爲食,包括死人的屍,所以人們說它吃人,提起它,都有幾分畏懼。其實,世界上最兇猛的動物不是什麼食肉動物,而是人類,因爲無論什麼樣的兇猛的動物,都會被人類所捕殺。

我記得那是一個傍晚,我們一羣小夥伴在公房旁邊的彭家大院子裡追玩,一個青年男子背來了一條娃娃魚,身上有很多稻草之類的枯草。他把它倒進一個酒盆裡(木製的大盆子,作釀酒用),加上了好幾桶水,娃娃魚身上的枯草就漂浮起來了,有人用火鉗夾走了浮在水面上的枯草,它就真實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了。那時候,人們沒有保護野生動物的意識,國家也沒有明確的野生動物保護條文,大家準備把這條娃娃魚殺來吃掉。

看他們處理娃娃魚的程序,知道他們不是第一次殺娃娃魚,而我卻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將漂浮在水面上的雜物拿掉以後,在彭姓長者的授意下,一位年輕人從廚房抓來一把鹽巴,拋入酒盆,鹽入水很快就融化了,而娃娃魚在鹽水裡掙扎着,一層薄薄的漩從它身上剝離出來,漂浮在水面上,十來分鐘以後,那漩已經覆蓋了整個水面,人們開始換掉酒盆裡的水,當人們再次將清水注入酒盆的時候,娃娃魚心情似乎很舒暢,在酒盆裡輕快的遊弋起來,然而,好景不長,人們再次將鹽拋入酒盆,娃娃魚再次掙扎,漩再次漂浮水面,看着娃娃魚在酒盆裡掙扎的樣子,等着吃娃娃魚的男人們叼着土煙說笑着,孩子們不明白爲什麼要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折磨這娃娃魚,跟在大人身後不停地問着什麼。大概是這樣反覆換了四次水,不知道是娃娃魚是習慣了生活在鹽水裡,還是麻木了,掙扎小了,它身上的漩也很少了。鄉下掌燈的時候,有人從幺老爺家拿來了掛豬肉的鬚子,在屋檐下綁了一跟碗口大小的木條子。主刀殺娃娃魚的是一位年輕的屠戶,我記不清是哪一個了。我記得他從酒盆裡把娃娃魚拉到了它的刑場上,用鬚子掛在娃娃魚的嘴上的時候,娃娃魚發出瞭如嬰兒一般的哭鬧聲,聽之如割人心肺,剔人骨肉,使人不寒而慄。我們幾個女孩子趕緊躲到了一邊,不忍看刀落娃娃魚身,不忍聽它最後的哀鳴。

本想留下來看他們怎麼烹飪這偌大的娃娃魚,但聽得母親已經站在房子旁邊的田埂上,扯着喉嚨喚我和弟弟回家去,只好作罷,從人羣把小我兩歲多的弟弟找到,中規中矩地應了母親一聲,帶着弟弟回家去了。就要吃飯的時候,有人打着火把朝家裡來,藉着火把的亮光,我認出了此人是彭姓家族的一個小輩,叫父親“老爺(爺爺)”。此人進家也不熄火把,叫上父親就走了。等到父親再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們早就和周公擺開了龍門陣。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父親又到公房裡派工去了。好不容易等到父親有空的時候,問他娃娃魚好吃否,他卻不答,只是吧嗒着他那支冒着青煙的煙桿。

那次洪水過後,我朦朧地記得聽人說,在花溪河天宮段就發現了十多條娃娃魚爬上了岸,至於它們上岸後的後果,我想大概和我所看見的娃娃魚一樣吧。那年月,娃娃魚還比較容易發現,我還記得在後來的一次割豬草的時候,在一個地名叫大夥地的溝邊的一個深水潭邊,我還看見過一條約一尺多長的娃娃魚,當時因爲聽大人們說它吃人,也就沒仔細看它,只是驚慌地跑開了。再後來,我就再也沒有看見過野生的娃娃魚了。大概是物以稀爲貴,娃娃魚被列入了國家保護動物的行列,人們也不再捕殺它了,可要在自然水域裡找到它的蹤跡,也不會像當年那樣容易,只有藉助科學的儀器知道,他們大概生活在某一個領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