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丁漢白上班路上偶遇高中同學, 閒聊幾句別過,令他回憶起學習生涯。轉眼到文物局門口,他相比較還是更喜歡工作生涯。

上學嘛, 任老師擺置, 逃課被告知家長, 回家少不了痛罵嘮叨。上班就不一樣了, 曠工也不會被父母知道, 身心愉悅又自由。

停好車,他從辦公樓側門走,仰着頭看楓藤, 發現小部分葉子已經泛黃。局長的紅旗轎車擋着門,繞到車尾, 見張寅在門口跟一老頭說話。

丁漢白仔細看看, 那老頭不就是張斯年嗎?

“你到這兒幹什麼?”張寅聲音很低, “怎麼唬弄門衛讓你進來的?找我就打電話,我抽空去你那兒, 拎着編織袋跑來像什麼話。”

張斯年說:“別自作多情,我收廢品。”他從褲兜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展開幾次遞過去,是丁漢白當初寫的申請,還有張寅自己的簽名。

張寅吃癟, 指桑罵槐:“這個丁漢白是不是故意的?我就不信能這麼巧!”

張斯年壓低帽檐:“有廢品就拿出來, 沒有就趕緊進樓, 你當我願意跟你浪費口舌?”他扭身往臺階上一坐, 整理門衛室收的舊報紙。

丁漢白藏在車後, 等張寅離開才露面,他沒聽清那倆人剛剛說什麼, 但張寅出了名的勢利,估計是瞧不上人便嘴碎幾句。

“張大哥?”他笑鬧,等張斯年擡頭又改口,“原來是我師父啊,幾天沒見顯年輕了。”

張斯年不疾不徐地眨巴眼,乾裂的嘴脣張合,卻什麼都沒說。丁漢白以爲老頭不高興,也對,被小几十歲的人教訓誰能高興?他二話沒說就走,去食堂端回來一杯熱豆漿,不再鬧,穿着乾淨的褲子也坐在臺階上。

張斯年潤了潤:“你不趕緊上班?”

丁漢白說:“不着急,怎麼也得陪師父待會兒。”

側門來往的人不多,主要是打掃衛生的阿姨和食堂做飯的幫廚經過,這一老一少坐在臺階上休息,不管旁人,神情相當自在。

丁漢白瞄見舊報紙:“一屋子杯碟瓶碗,隨便賣個什麼不行,尤其是那個百壽紋瓶,以後就裝醃豆腐使了?”

張斯年笑說:“做百壽紋瓶的人叫樑鶴乘,聽過矛和盾的故事沒有?我和他,一個是矛,一個是盾。”

如果市場上有張斯年鑑定錯東西,那就是樑鶴乘造的,如果樑鶴乘造的物件兒被判定作僞,那絕對是沒逃過張斯年的法眼。

丁漢白記住這個名字,起身上班去了。

一進辦公室對上張寅,難免因遲到被嘟囔幾句,而這幾句不疼不癢的話讓他冥思一上午。他肩負傳承玉銷記的責任,又拜師琢磨古玩,哪還有精力上班呢?

換句話說,上班多耽誤時間啊。

同樣正冥思的還有一位,此時端坐在教室裡聽課。紀慎語望着滿黑板知識點,支着下巴想,他既要擠時間雕東西,又要找樑師父學本事,哪還有精力學習呢?

下課鈴一響,別的同學紛紛起立,他蔫蔫來一句:“上學可真耽誤時間。”

老師吹鬍子瞪眼,要不是看他考第一名,估計要拉他談話。

紀慎語厭學一整天,放學回家在剎兒街碰上丁可愈,有點冤家路窄。他一想丁漢白之前揍了對方,那丁可愈會更煩他,還是有點怕他?

丁可愈問:“前院晚上做什麼飯?”

語氣平淡,聽不出感情,紀慎語回答:“應該喝粥吧。”

丁可愈又問:“傷都好利索了?”

紀慎語點點頭,和對方並肩朝回走,剩下一截路很安靜,直到背後乍然響起刺耳的鈴聲。他們同時回頭,是厭工一整天的丁漢白。

丁可愈乖乖地笑:“大哥,下班啦。”

這態度區別太鮮明,紀慎語認命了,他可能和二叔一家八字不合。三人一起回家,晚飯時得知丁延壽要出門幾天,去西安選料,而且姜漱柳同去。

紀慎語笑言:“師父師母,你們好恩愛啊。”

丁漢白嫌他拍馬屁:“紀師父和你媽不恩愛?”

桌上靜得突然又必然,丁延壽和姜漱柳同時覷丁漢白,要不是圓桌大離得遠,姜采薇還要在桌下踢丁漢白一腳。丁漢白自己也很後悔,他剛纔真忘了,紀慎語是紀芳許的私生子,成分複雜。

瓷勺碰在碗沿上,清脆一響,沒那麼靜了。

大家加快速度吃,心照不宣地想盡快結束這頓飯。丁漢白夾一片鮮蘑賠禮道歉,側身放入紀慎語碗裡,正巧對上人家的眼睛。

紀慎語端碗看着他,用勺子接住那片鮮蘑。

丁漢白居然笑起來,幹壞事兒沒受罰,洋洋得意又討厭:“還吃什麼,我直接把盤子給你拽過來。”

紀慎語卻回答:“恩愛,不然怎麼會有我。”

遠在他鄉,日日看着別人家父母舉案齊眉,丁漢白恍然懂個透透徹徹,紀慎語哪是拍馬屁,是羨慕得忍不住說出口。而紀慎語剛纔那句回答,與其說是回答給他,不如說是騙着自己。

他覺得索然無味,撂下筷子。

離席回房間,一股腦嚼了六七顆八寶糖。

丁漢白甜得嗓子疼,就在這股甜滋味兒裡感受出紀慎語心裡的苦滋味兒。他大手抓一把糖,一把不夠,乾脆端起整盒。隔壁沒人,他去大客廳找,經過走廊看見紀慎語和姜采薇並坐着聊天。

姜采薇給紀慎語吃巧克力,紀慎語看上去很高興。

丁漢白端着糖站立片刻,放下心回去了,路途一半身後刮來陣輕風。他急轉身,和跑到面前的紀慎語奮力一撞,八寶糖盒子徹底打翻。

兩個人蹲下撿糖,紀慎語翻開手掌:“小姨給的巧克力,我給你帶的。”

丁漢白沒接:“你喜歡吃的話都吃了吧。”

紀慎語問:“你端着一盒子糖幹什麼?”

丁漢白沒答,撿完往回走,其實他想問問紀慎語是否生氣,轉念覺得問也沒有意義。如果不生氣,自己心安?只怕以後講話更肆無忌憚;如果生氣,他也拉不下臉去哄,沒準兒問來問去更添尷尬。

他樂觀地想,估計睡一覺就好了。

院裡的燈泡那麼亮,兩間臥室齊齊黑掉,紀慎語下意識摸索枕頭旁的位置,尋找繫着鈴鐺的細繩。倏地想起,他傷好了,鈴鐺已經摘下。

手輕握成拳,埋被子裡睡着。

一家之主外出,丁漢白迅速篡位,光明正大地不上班,美其名曰看管玉銷記。紀慎語好生羨慕,等到中午徹底按捺不住,謊稱胃疼向老師請假。

他溜回家收拾盆栽,一併帶去找樑鶴乘。

仍是那方小院,紀慎語把綠植擺好,培土澆水,忙完拿一根毛筆蘸上白漆,把鏽跡斑斑的門牌號重描一遍。屋內飄出白煙嫋嫋,樑鶴乘煮了一鍋嫩玉米,招呼他趁熱吃。

關着門,師徒湊在一處,玉米燙手又燙嘴,叫他們倆吃得很熱鬧。“師父,我什麼時候做東西?”紀慎語問,“我每天都要抽空雕東西,生怕退步甚至荒廢,這邊也一樣。”

樑鶴乘說:“你瞧瞧這屋裡,再想想古玩市場上,什麼物件兒最多?”

最多的就是瓷器,中國還以瓷器聞名,紀慎語立即明白,各式器型、顏色、款識等等,基礎是瓷器本身。瓷不燒不得,要有瓷,一定要先有窯。

樑鶴乘既然是幹這個的,他必定有了解的瓷窯。一根煮玉米吃完,他拿筆在本子上寫起來,剛寫完一行,第六根小指被紀慎語捏住。

紀慎語輕輕的:“師父,有感覺嗎?”

樑鶴乘回答:“有啊,這又不是廢的。”

紀慎語一點點笑起來,隨後笑出聲,他看那根小指翹着,雖然畸形但又有趣,忍不住想摸一摸。刺啦,樑鶴乘寫完撕下紙,那上面是兩行地址。

很遠,離開市區還有幾十公里,是個村子中的小瓷窯,老闆叫佟沛帆,是樑鶴乘的朋友。紀慎語問:“師父,我自己去?”

他是外地人,時至今日只認得幾條路,怎麼找那麼遠的地方?可是樑鶴乘以身體原因推辭,絲毫沒有幫助他的意味。

紀慎語看破不說破,出難題也好,磨鍊人也罷,過來人辦事兒肯定自有道理。

他消磨完一個午後,背上書包要回家,樑鶴乘佝僂着身軀目送,朝着巷口,最後一米時樑鶴乘又喊他。

“別自己去,叫個人陪着。”

說到底還是不放心,紀慎語衝回去:“那你爲什麼不帶我去?”

樑鶴乘說:“我都風燭殘年了,能帶你多長時間?這活兒是個孤獨的活兒,門一鎖悄麼聲地幹,恨不得沒人知道自己。”

紀慎語忽覺酸得慌,鼻子,眼,七竅都發酸。

他想問,那爲什麼還讓他找個人陪着?萬一被知道呢?

樑鶴乘拍他的肩:“我怕你和我一樣,捂得太嚴,最後只剩自己,我有幸遇見你這麼個孩子,可你未必有幸再遇見另一個。找個信得過的人,哪怕瞞着,就當去郊外玩兒一趟。”

紀慎語重新走了,再不走怕讓老頭瞧見他失態。

他邊走邊回想,對方總說緣分,他只覺得老年人迷信罷了。可萬事以緣分開頭,他們成爲師徒,那三四盆花草,那一鍋香甜的玉米,他輕輕捏住老頭的小指,此刻老頭在他身後默默的目送……悄悄的,緣分成了情分。

也許樑鶴乘把紀慎語當成依傍,紀慎語也只把樑鶴乘當作紀芳許的投射,但誰也說不準以後。真心一點點滲透,最初的私心終將磨光。

走出巷口天高路闊,卻彷彿沒巷子裡暖和。

紀慎語開始思考新的問題,他該求誰陪他走一趟?

池王府站下車時他沒有想好,走完剎兒街時他仍未想好,邁入大門繞過影壁時愈發迷茫。拱門四周清掃得乾乾淨淨,只躺着一顆八寶糖,昨晚天黑遺落的。紀慎語撿起來,剝開丟嘴裡,甜絲絲,最外層的糖霜化開,腦海的畫面也變得清晰。

他想到丁漢白,他一早就想到丁漢白。可丁漢白最不好惹,如果他這點秘密不小心曝光,不知道得掀多大風浪。

但這顆糖太甜了,能融化那層防備。

紀慎語亂跑,喊叫:“師哥!在哪兒?!”

丁漢白從玉銷記帶回一塊桃紅色碧璽,此刻正在機器房架着刀浮雕,被這脆脆響響的一嗓子點名,險些削一道口子。

他聽着那開心勁兒,猜測又考第一了?

不應該啊,還沒到期中考試,他又猜,姜采薇的手套織好了?

丁漢白還沒猜到原因,紀慎語已經跑進來,豁開門,一邊臉頰鼓個圓球,明顯在吃糖。他繼續刻,表面裝得一派平靜,等着聽因由。

紀慎語激動完露怯:“師哥,我想約你。”

丁漢白吞嚥一口空氣:“約我幹嗎?”

紀慎語只說想出去玩兒,還說同學家在市區外的潼村,那兒風景漂亮,他想看看。說着走到操作檯旁邊,俯下身,小臂支撐檯面,距對方近得像要講悄悄話。

桃紅色碧璽,他問:“不是嫌花開富貴俗嗎?”

丁漢白說:“客人喜歡。”

紀慎語安靜一會兒,輕輕地:“那,去不去啊?”拐回原來的話題,小心翼翼地看着丁漢白,預想遭拒要怎麼辦,答應要怎麼謝。

真的太近,呼吸相拂,糖球化掉的甜味兒丁漢白都能聞見。他生平第一次握不穩刻刀,收緊手指與虎口,倒像把心也一併攥緊了。

這時北屋裡的電話突然響起,丁漢白心神漸穩,放下刀跑去接。紀慎語還沒聽見答案,跟着一起跑回去。

“喂?”丁漢白接聽皺眉,“胃疼?”

撂下電話,丁漢白的神情好比嚴父發威,一步步走到門邊,嚇得樹上小鳥都噤聲。紀慎語背靠門框無路可走,終於反應過來電話是杜老師打的。

果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爲。

可是丁漢白自己都曠班,應該不會怪他逃學吧……

紀慎語想想還是先服軟,然而認錯的話還未出聲,丁漢白忽然問:“八寶糖好吃還是巧克力好吃?”

清了嗓子,撇了目光,那語氣中,甚至有一點難以察覺的不好意思。

紀慎語審時度勢:“你的糖好吃。”

丁漢白得意道:“盒子裡還有,吃多了治胃疼。”他大步流星迴南屋,既說着荒唐的話,又沒追究逃學的事兒,卻好像一身凜然正氣。

這人好生奇怪,紀慎語喊:“師哥,那你願意帶我去潼村嗎?!”

丁漢白難得扭捏,半晌丟出一句“我願意”。

好傢伙,樹上小鳥臊白人似的,竟吱哇了個驚天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