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批東西質量一般,不用納在太顯眼的地方,外地同胞來了以爲咱們沒好貨。”丁漢白指着展廳北面牆,“解說牌還沒做出來?鑑定報告都給你們好幾天了。”
他不等對方回話,目光一偏看見個窈窕倩影,立馬上前搭人家肩膀:“這是誰家漂亮姑娘啊?”
姜采薇嚇一跳,轉身後吃驚地看他:“你怎麼在這兒?!”
丁漢白說:“我工作啊,一早就被單位叫走了。”他說完閃開一步,露出旁邊的女孩子,“行了,我找你們館長去,你倆聊吧。”
那女孩子叫商敏汝,和丁漢白自小認識,而且與姜采薇既同歲,又同學,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兩個姑娘親親熱熱地湊一起了,丁漢白還要接着忙,他轉念一想姜采薇突然來博物館幹嗎?
姜采薇拍他肩膀:“我帶慎語來的,他就在那邊,你找找。”
丁漢白目光發散,在來往的遊客中搜尋數遭。本來博物館的燈光一向柔和,看誰都慈眉善目,但大家都是走動的,就一個身影停在原地,半天沒挪地方。
丁漢白把筆塞兜裡,大步走完不遠的距離,走到對方背後,假裝講解員:“松石綠地描金折沿盤,圈足細緻,胎骨上乘。”
透明玻璃蒙着光,人立於前會映上一點,丁漢白不看盤子,看着紀慎語映上去的輪廓,待紀慎語扭臉,他垂眸發言:“一個盤子就看這麼久,你得逛到什麼時候?”
紀慎語沒想到丁漢白會看見他,更沒想到丁漢白還這麼落落大方地來打招呼,他也確實在原地站久了,於是往別處走,可丁漢白跟着他,他便說:“小姨帶我來的,我自己逛。”
丁漢白仍然跟着,聽不懂人話似的:“你看那白釉的菱形筆筒,跟我書房裡那個像不像?”
紀慎語沒吭聲,斜着進入內館,丁漢白也進,看一眼手錶盤算時間,想着失約不地道,既然對方來了,那能陪多久就陪多久吧。
誰成想紀慎語根本不需要,甚至忍無可忍:“你老跟着我幹嗎?”
丁漢白有些莫名:“我陪你逛啊,你沒發覺小姨都沒影兒了?”
紀慎語張望一圈的確沒見姜采薇,他作勢出去找,被丁漢白攔住搭上肩膀。捱得近了,他聞見丁漢白身上有股藥水味兒,又注意到丁漢白手裡的單子,問:“你約別人出來還拿這個?”
丁漢白有點繞不過來:“別人?我不是約了你嗎?”
他們倆交流全靠問,半天都沒一句回答,紀慎語搡開肩上的手,站定在一大花瓶前面:“你約了我又反悔,我都看見你跟別人逛了。”
丁漢白冤枉,壓着嗓子吼:“什麼狗屁,我媽沒跟你說?我大清早被叫去單位了,到辦公室才知道要來這兒,之前的出水文物檢測完來交接,順便檢查他們新納的幾件東西。”
對方聲音不大,但紀慎語被吼得發怔,丁漢白趁他沒回神又說:“你是不是看見我和一姑娘?那是工作人員,當然本來就認識。”
紀慎語確認:“你沒想反悔?你昨天不是應承我?”
丁漢白卷着紙筒敲他:“你當自己是領導幹部呢,我還應承你。”他直到說完也沒太理解紀慎語的想法,“我當然想帶你來了,大週末誰他媽想上班,工作日我都不想上。”
徹頭徹尾的誤會而已,解開後本該好好逛了,可丁漢白受時間約束,還要去忙下一項。他把管內畫冊塞給紀慎語,囑咐:“看看平面圖,等會兒漢唐館上新東西,我就在那兒。”
紀慎語握着畫冊,等丁漢白走後自己仔細轉,他帶着紙筆,邊看邊記錄很費時間,身邊的遊客一撥撥更換,他磨蹭半晌才走。
返回大廳,他正要按順序進旁邊的內館,這時人羣騷動,大家都朝東面涌去。他展開平面圖一瞧,漢唐館就在東面,莫非上新東西了?可是不應該在閉館時上好嗎?
紀慎語跟着人羣走,進入漢唐館後擠在阻隔線外,線內穿制服的是博物館工作人員,沒穿的是文物局的。他一眼看見丁漢白,丁漢白比別人高,別人穿幹活方便的衣褲,丁漢白不,偏偏穿着熨帖的襯衫,還插着兜,像個領導。
巨大的展臺上放着兩塊新上的龍虎紋畫像石,龍紋殘損較輕,虎紋面目全非,地上還有塊等長的石板。看客不明所以,沒耐心的陸續離開,紀慎語漸漸擠到第一排,揮揮手就能讓丁漢白看到。
他自然沒有揮手,默默圍觀這堆人修文物,可龍紋常規修復就行,虎紋得是神仙才能還原了。工作人員同樣頭疼,摘下口罩犯難:“這隻能依照資料做一遍,沒別的招兒。”
丁漢白拆穿:“石板都備好了,裝什麼裝。”
遊客又變多了,後進的人被工作人員攔在外面,線內清場一般,石板搬上展臺,其他人閃地方。丁漢白上前開工具箱,挑出幾支毛筆,倒上一疊墨水,隨後在石板上標好幾點尺寸。
“這是幹嗎呢?”遊客們討論,“爲什麼最年輕的動手?”
紀慎語也想問,丁漢白這是幹嗎呢?
丁漢白心無旁騖,似乎當這一廳都是死人,他一旦下筆下刀,眼裡就只有這塊料。從第一筆到輪廓完成,一隻張大嘴巴的昂首虎型清晰可辨,並且生着雙翼,腿屈爪揚。
聽着周圍逐漸高漲的驚歎聲,丁漢白的眉頭卻越蹙越深,感覺這些人把他當天橋賣藝的了,恨不得拍掌叫好,再投擲幾個鋼鏰兒。
擡眸一瞥,正瞥見第一排的紀慎語。紀慎語把畫冊攥得皺皺巴巴,微張着不大的嘴,平時透着聰明的眼睛竟然露出些憨氣,他嘴脣動了,無聲地描摹一句“師哥”。
丁漢白正愁沒人打下手,將紀慎語拉進包圍圈,無比自然地開始使喚。遞筆倒墨壓角,紀慎語離得近看得清,把每一筆流暢線條都欣賞一遍,可看的速度居然追不上丁漢白畫的速度。
包着四邊的鬼魅紋,繁複又一致,丁漢白平移筆尖,手腕端平絲毫不晃,長將近一米五,半米多寬,他除了蘸墨停頓,幾乎一口氣畫了近四米。
紀慎語想起丁延壽之前說的,有事兒請教這個師哥就行。
他那時候不服不信,此刻那點懷疑已經地動天搖。
“珍珠。”丁漢白忽然叫他,當着這麼多人瞎叫,“擦刀尖,準備上三號出胚。”
紀慎語立即動作,擦好就安靜等候,等丁漢白收筆那一刻不知誰帶頭鼓起掌來。外行看熱鬧,人們以爲畫完等於結束,殊不知這纔剛剛開始。
丁漢白接過鑽刀:“我得忙一天,你逛完就和小姨回家吧,別走丟了。”
紀慎語沒動:“我還沒見過你雕東西,我想看看。”
丁漢白不置可否,等墨晾乾兀自下刀,任對方看。他知道紀慎語和自己的不同,他露着狂,紀慎語是藏着傲,看看也好,遲早都有切磋那天。
臨近中午,圍觀羣衆全都如癡如醉,驚喜之情高潮迭起,本以爲畫完就夠牛逼了,沒想到還要下刀刻。一位本地的老大爺忍不住了,高聲說:“領導,我得誇你一句。”
丁漢白頭回被叫領導,真恨張寅不在,不然能臊白對方一臉。他刀沒停,笑應:“最好誇到點上,偏了我不愛聽。”
老大爺豎着拇指:“我把話撂這兒,玉銷記的師傅在你面前也硬氣不起來!”
丁漢白非常配合:“玉銷記好幾個師傅,你說誰啊?”
老大爺開起玩笑:“最牛的丁延壽唄,我看你能跟他叫板。”
本地居民樂起來,外地遊客不瞭解但也跟着笑,丁漢白本就不是什麼低調儒雅的人,高聲敞亮:“我還真不能跟丁延壽叫板,我得叫他爸!”
說完再不吭聲,一刀接着一刀,庖丁解牛般。中午人流鬆動,工作人員趁機將這間展廳清場,靜了,冷了,只剩沒溫度的文物,還有倆屏着氣的珍珠白玉。
分秒過去,周遭寂靜如空山,丁漢白手心汗溼,指尖冰涼,擡頭瞅一眼紀慎語,順便活動痠麻的四肢:“撒癔症了?覺得沒趣兒就別硬撐着。”
紀慎語解釋:“有趣兒,我看迷了。”
這下輪到丁漢白髮怔,很不確定:“紀師父沒教你大件石雕?”
紀慎語回答:“說明年教,結果病了,說病好再教,結果沒好。”
丁漢白不是體貼入微的脾性,問話之前不考慮會否惹人傷心,就算問完也懶得後悔,直接敲敲石板:“我教你,學不學?”
這兒不是家裡機器房,不是玉銷記裡間,是客流量巨大的市博物館,現在也不是雕着玩兒,是在修復文物。紀慎語賣乖叫一聲師哥,湊近看丁漢白,看稀罕似的。
說話有微弱回聲,丁漢白先解釋:“這是漢畫像石,直接在石質建築構件上先畫後雕,虎紋那塊基本報廢,我只能依照資料雕個一樣的,然後交給修復專家做舊,展示的時候標明。”
博物館很多類似展品,紀慎語明白,丁漢白將他拉近,細細地教:“這塊先用剔地淺浮雕出輪廓,細緻地方換陰線刻。其他一般還用減地平面線刻、凹面線刻、高浮雕和透雕。”
丁漢白說完毫無停頓:“馬上重複。”
紀慎語一字不差重複完,被對方的教習方式弄得緊張,他守在旁邊,視聽結合目不斜視,偶爾打下手,或者記下丁漢白的特殊手法。
下午這間沒開,外面遊客喧鬧,他們在這裡浸着光陰雕刻。丁漢白手痠指痛,渾身肌肉沒哪塊是鬆懈的,額頭處的汗滴就要流入眼角時,被紀慎語用手背又輕又快地蹭了去。
雕刻石板太消耗體力,對指腕力量的要求極高,不然容易開篇鏗鏘、後續綿軟,丁漢白刀刀蓄力,已經不停不休五六個鐘頭,於是紀慎語忽然想看丁漢白雕那塊芙蓉石。
他想象不出丁漢白對着“嬌美”的芙蓉石會如何下手。
“師哥。”紀慎語問,“那塊芙蓉石你打算怎麼弄?”
丁漢白覷他:“你還有臉問芙蓉石?”
上回丁可愈也是這句,紀慎語心想關他什麼事兒,又不是他劃的那四刀。乾脆閉口不言,直到閉館遊客散盡,丁漢白收刀時他才忍不住哈欠出聲。
丁漢白沒按照資料一絲不苟地刻,爲了方便後續做舊特意留下幾處殘破豁口,整隻手連着臂膀痠痛抽筋,對館方的道謝都沒擺好臉色。
空着一天沒進食的肚腹離開,室外炎熱無風,兩個人都有些蔫兒。
丁漢白不回家:“累死了,我得去舒坦舒坦。”
紀慎語覺得回家躺牀上最放鬆,問:“不回家嗎?去哪兒舒坦?”
就在街邊,丁漢白低頭答他:“你說爺們兒家怎麼舒坦?當然是脫/光了衣服,痛快地……你要是去,我就捎帶腳揣上你。”
紀慎語的心怦怦跳,他只知道丁漢白驕奢,沒想到還淫/逸。
他應該拒絕,可是又好奇,暈乎着跟丁漢白上了車,一路不知道看哪兒,掩飾着小小的興奮,伴隨着極大的緊張。
師父,我要學壞了。他想。
師父,你搞外遇生下我,也挺壞的,那別怪我。他又想。
半小時後,丁漢白停車熄火,就停在路邊,拔鑰匙下車一氣呵成,像等不及了。紀慎語垂着頭跟在後面,餘光晃見氣派的大門口,一腳踏上銷金窟的臺階,再來幾步就要鑽進這溫柔鄉。
丁漢白忽然回頭:“搓過澡麼?”
紀慎語茫然擡臉,看見招牌——大衆澡堂華清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