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麻雀

她拿瞭解溲的工具就往帳篷外面跑。剛降過露水,草地一股腥氣。她跑了五分鐘,一頭扎進一人高的黑刺巴叢,纔開始用小洋鎬刨坑。“女子牧馬班”的女娃們就在帳篷邊上刨坑,說萬一碰上男人,就用洗臉帕子把臉蒙上,只要不給他看見臉,天下屁股都一樣。可她不行,脹得多慌都得找片林子或草叢。

坑刨了一尺來深,她開始用小洋鍬出土。一個月一次的“辦公”,坑得挖深些。不然牧馬班的兩條狗會把髒紙拱出來,到處拖,纔要臊死人。

她騎着坑蹲下,才顧上四處打量,看看有沒有狼或者豺狗打她埋伏。就在她蹲着的一會工夫,天亮透了。牧馬班的女娃兒們說,小蕭排長跟我們做野人時間長了,就學會屙野屎了,恐怕那時候回成都進軍區的高級茅房,倒不會屙了。

女娃子們叫蕭穗子“小蕭排長”。發現她比她們最年輕的還小半歲,就叫她“青溝子排長”(意指小孩屁股上纔有塊青)。她們知道她天天巴望離開這裡,回到有高級茅房的城裡去。她在這裡體驗生活,也讓她們煩得很,每個人都要假裝講衛生,再渴都要用珍貴的水來洗腳。好處也是有的,因爲她是場部的客人,軍馬場每隔一天派人送一條羊腿或一桶牛血旺,有時還送洋蔥、蓮花白。女娃子們一餐能吃一桶牛血旺煮洋蔥。

黑刺巴一陣響動,大顆的露水冰冷地落下來。蕭穗子猛地回頭,沒見什麼,又蹲回原狀。苦就苦在這裡,一有風吹草動,前面腿蹲得多麻多酸也白搭。她想,學牧馬班吃髒手指捻的麪條、髒巴掌拍的餃子皮都不難,難的是吃完之後眼下這一步。

這回她明明聽見了響動。出帳篷太急,只顧拿鎬和鍬,偏偏忘了“五四”手槍。只要“響動”往前一撲,她連褲子都來不及提。她不動聲色地蹲着向一側挪步,手指去夠扔在一米外的洋鎬。“響動”卻在朝另一側挪步。她慶幸剛纔是白蹲一場,不然步驟會複雜許多。她一手束皮帶,一手把鎬鋒調整成拼刺狀態。跳舞蹈的“青溝子排長”軍事素養差得很,扎個白刃戰架勢還是有模樣的。

她瞪着“響動”。

“響動”也瞪回來。這時遠遠地傳來狗叫。跟夜牧回來的狗正往這裡跑。蕭穗子緩過一口氣,咽一口唾沫,轉臉叫兩個狗的名字。等她回過頭,手裡武器墜落到地上:對面的黑刺巴深處,出來一個臉龐。蕭穗子十八歲的小半生中,從未見過比它更可怖的臉,顏色就是隔夜的牛血旺。

事後牧馬班說“青溝子排長”叫得比狗還響。大家提着“三八”老套筒跑出來,以爲狼在撕她。女娃兒們很快把一個人從狗的糾纏下解救出來,綁上繩子。

蕭穗子這纔看清被牧馬班捆綁的是個女人。又厚又長的長髮鰾着灰垢,烏濛濛的毫無光澤。她兩個眼珠子讓陳牛血旺的紫紅色襯得又白又鼓,成了廟前的門神。

牧馬班和她用藏語對話。蕭穗子大致明白她們在問她,上次丟掉的兩雙尼龍襪,是不是她偷去了。她一面否認,一面瞪着蕭穗子。女娃兒中的一個告訴蕭穗子,藏族女人愛美的就用熱牛血塗臉,保護皮膚。她們也試過,效果不錯,可惜熱牛血太稀罕。

她們問她是否偷過馬料。馬料是黃豆渣做的,烤一烤人也愛吃。

她不否認了,咧着嘴笑,一張笑成了兩排鮮粉色牙牀和一堆白牙,蕭穗子趕緊不看她了。不看她還是感覺她的兩隻眼珠子瞪着她的臉,她軍裝的紅領章,她八成新的黑皮衛官靴。蕭穗子想,“瞪”不光是眼睛的活動,“瞪”就是她這樣:鼻尖、兩個鼻孔、一嘴牙以及整個思維共同形成的凝聚力;“瞪”是這凝聚力向你的連續發射。難怪在黑刺巴叢裡,沒見她人就感到了她的“瞪”。

她忽然說起漢語來。腔調和用詞有點奇怪,但是相當達意的漢語。她承認她在牧馬班附近埋伏不少天了,靠馬料果腹。回答時她兩隻黑毛茸茸的眼在小蕭排長身上眨着,眨得她直癢。終於她說:“解放軍好白喲!”

審出的結果,是她想當文藝兵。牧馬班女娃兒憋住一臉壞笑,問她想去掃場子呢,還是搬板凳。一個說:“那,這位小蕭排長缺個提夜壺的,你去不去提?”

蕭穗子踢那女娃兒一腳。

大家還沒笑完,就聽一聲:“索尼呀啦哎!”她唱了。

簡直不能叫唱,就是歌聲的一個轟然爆炸。

女娃們一塊去瞅蕭穗子,想知道她對這歌聲的評估。蕭穗子卻沒反應,只是瞪着這個女藏胞:沒有姓名,沒有年齡,沒有來由,卻有一條石破天驚的歌喉。第一個感覺是她嗓音的結實,一口長音吼出去,直直往上跑,快到“降B”了,還有寬裕,還遠遠扯不緊撕不碎。說它優美有些文不對題,但它非常獨特。蕭穗子雖然不太懂聲樂,卻明白這條嗓子是寶貝。

當天傍晚,她寫了張便條請送羊腿的人帶回場部。她讓在場部蒐集音樂資料的兩個同事儘快來牧馬班。她說她發現了一個“才旦卓瑪才旦卓瑪:西藏著名女歌唱家。”。

一連幾天,場部沒有一點音訊回來。兩個同伴中有一個是聲樂指導,叫王林鳳。王林鳳到軍馬場不光采風,也想選拔幾名藏族演員。

蕭穗子等不及了,一天跟在場部的牛車後面,騎了兩小時的馬,回到場部。王林鳳高原反應,靠在牀上給場部演出隊的歌手們考試,聽了蕭穗子激動的報告,無力的手指朝一羣藏族考生劃了劃,說:“能歌善舞的民族嘛,拉出來誰都能唱兩嗓子。稀奇什麼?”

她把王林鳳煽動了一晚上,最後王林鳳妥協了,答應再加一場考試。

回到牧點,蕭穗子把“才旦卓瑪”叫到帳篷裡,想給她一點颱風訓練。她不斷地說:“手別老去搔鼻子,腳不要亂踢,站就站穩。眼睛看着我,不要往上翻。”她發現她的手習慣了趕馬蠅子,有沒有蠅子都在鼻子周圍搔着。她也發現她的腳必須去踢泥土,一個高音上去,腳尖必定踢出一個泥坑。

蕭穗子把她往場部帶的時候,她臉上的牛血成了斑駁的陳年老漆,手指一摳就摳下一塊。摳出來的一片片皮肉色澤果然不錯,細膩得很。蕭穗子用自己的香皂給她好好搓一遍臉,原來也是五官端正,濃眉大眼的。身材是沒辦法的;一天兩天減不下分量去。好在她個頭高大,看上去她不能叫肥胖,應該叫魁梧。

蕭穗子一路叮囑她,要好好唱給王林鳳王老師聽。王老師五十多歲了,唱的歌比你講的話還多。王老師收你了,解放軍就收你了,所以你不要瞪王老師,老師膽小。

但是蕭穗子馬上發現她交代的都白交代了。她進了門就開始挨個瞪人,先瞪王老師,馬上覺得王老師沒什麼瞪頭,又去瞪嬌小美麗的兵痞子何小蓉。她想這個卷頭髮扎出兩個小絨球的乖乖女兵只有十來歲吧?小蓉平時臉皮很厚,這時也給她瞪成了大紅臉,爲自己解圍地說:“看啥子嗎?我當兵的時候你還夾尿布。”

大家各找了個地方坐下,王林鳳拿出一個大筆記本,問說:“名字叫什麼呀?”王老師在裝慈祥的時候樣子十分陰森。

她看一眼王老師,嘴巴動了動。

王老師說:“什麼呀?白麻雀?”

她說:“班麻雀。”

“你名字叫白麻雀?”

她更正:“班麻雀。”“雀”是不準確的四川音,發成了“Qiu”。

王林鳳轉頭問小蓉:“藏族有這名字?”

小蓉說要不怎麼是藏族呢。她把王林鳳的筆記本奪下來,叫斑麻雀自己寫個名字。她一筆一畫寫下三個大字,大家一認,明白了,是“斑瑪措”。這一帶挺普遍的藏族名字,蕭穗子向他們解釋。她發現王林鳳對她做了個苦臉微笑,雖然淺淡,意思卻清清楚楚:她愛叫什麼叫什麼,反正她名字上不了正冊。

現在就剩斑瑪措一個人站在四張牀中間。她一站把屋子、牀、臉盆架全站小了。王老師也給斑瑪措的比例弄得小小的,兩隻小白手擱在筆記本的黑封皮上。

“開始吧。”王老師說。他已經想結束了。

斑瑪措的紫紅藏袍纏在腰上,像是整個人站在一個巨大包裹中。包裹散發出油膩的體嗅,熱騰騰地噎人喉嚨。

王老師左一遍“開始”,右一遍“開始”,斑瑪措就只是站着,神情一片空白,整個人空空的一個音符也沒有。

蕭穗子說:“唉,今天早上你不還唱得好好的?快唱啊!”

她張一下嘴,似乎自己也沒料到嘴裡空無一物,驚訝地楞住了。但她那一張嘴使大家都提起氣來,王老師的鼻孔撐得圓溜溜的。

她卻蒙着臉蹲下了。蕭穗子跳起來,要上去踢她似的。

王老師慢慢朝蕭穗子閉一下眼,手向外掃兩下。蕭穗子急壞了,說她們練了好幾天的歌,斑瑪措唱得絕了。

“我們聽聽啊。”小蓉風涼地說,她早就沒了興趣,一直在用髮卡掏耳朵。

王老師說:“再不唱就不能唱了哦,熄燈號音一響,就不準出聲了。”

斑瑪措慢慢站起來,本來又紅又亮的臉,紅得發紫了。蕭穗子一直在猜,她矇住臉在做什麼。現在發現她一直在兩個手掌下面笑。王老師滿臉無所謂,她唱不唱這作風已讓他倒盡胃口。

王老師說:“我看今天我們就考到這裡。”他摸出煙盒,掏出打火機。

斑瑪措這時倒站得筆直筆直。蕭穗子求情說唱個短的,兩三句詞的,王老師若聽着對勁,再往下唱。她急忙回頭對斑瑪措說,唱最短的那個,一共幾句“索尼呀啦”,熄燈前準唱完了。

屋子裡又一次靜下來。儘管靜得焦躁敷衍,總還是靜的。小蓉掏耳朵掏得銷魂,早不在乎這屋裡發生什麼。

斑瑪措站是站出點樣子了,脖子也有了,腰裡的袍子也不是一大堆了,可就是沒有歌出來。怎麼逼也一聲不吱。隨便蕭穗子怎麼威脅利誘,她只是那麼站着。

熄燈號終於響了。

斑瑪措臉上的空白頓時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覺醒,似乎意識到她這一錯就錯過了一生。

王林鳳早上起牀前聽見了蕭穗子向他形容的歌聲。他承認這形容基本準確,也不算太外行。聲音是好聲音,少見的本錢。他判斷歌是從籃球場外的山坡上傳來的,驚人的音量、音域。咬字舌頭有點大,不礙事,一訓練就好了。他在幾個滑音上皺起眉,他不喜歡她的花腔,近似羊叫。不過這也不難糾正,高音太漂亮了,海闊天寬,一點不讓你捏緊拳頭。位置是野位置,應該可以調整,位置找得更好些她還能唱高一個調。

他在被窩裡興奮得出了汗。然後爬起來,拿了桌上的老花鏡和筆記本,回到被窩裡。一想,應該爲自己泡杯好茶,又是背心褲衩地去翻茶葉。再回到被窩,他覺得茶和煙的味道從來沒這麼好過。本錢好,主要是本錢太好了!

王林鳳在“斑瑪措”三個四仰八叉的大字後面畫了一排驚歎號。

當天他向何小蓉佈置,去向軍馬場被服科借一套新軍裝,一件白襯衫,要讓斑瑪措馬上出落成一個文藝女兵。

蕭穗子和小蓉把斑瑪措帶到軍馬場大浴池洗澡。場裡女牧工少,所以她們三人泡池子泡了足有一上午。小蓉兩隻袖珍手蠻得很,給把斑瑪措搓澡搓得一身火紅。斑瑪措像頭任人宰割的牛,叫坐着就坐,叫趴着就趴。小蓉咬牙切齒地說:“搓掉了一層‘斑瑪措’,又搓掉一層‘斑瑪措’……這個‘斑瑪措’咋還是這麼一大坨?”

蕭穗子就笑。她開始擔心小蓉這種俏皮太惡毒,斑瑪措的自尊心會受不了,不過一會她就發現她的擔心多餘。斑瑪措乖乖的,有一點羞澀,那是因爲她覺得自己成了小蓉的一份重活兒。

然後小蓉舒舒臂,展展腰,長出一口氣說:“看嘛,硬是搓小了一圈。”

斑瑪措此刻坐在池子邊的水泥長凳上,水齊她胸。小蓉站在齊腰深的熱水裡喘氣,喘得誇張,胸脯前進一下,後退一下。斑瑪措小心翼翼伸出一個指尖,伸向小蓉。穗子和小蓉不知她要幹什麼,那尖指輕輕觸在小蓉身上。

小蓉癢得一抽身,笑起來,斑瑪措鄭重地說:“好白喲,好像白瓷碗碗喲!”小蓉纔不吃虧,嘻嘻哈哈要把斑瑪措那一摸找回來。水面浮一層奶脂般的老垢,卻不妨礙她們瘋。天下女娃洗澡總是很瘋。二十八歲的*員何小蓉一瘋就瘋成了十來歲,兩個圓而翹的小**直顛。蕭穗子想,以爲穿着衣裳的小蓉漂亮的人們,應該看看此刻的小蓉,否則錯過得太多了。

小蓉和斑瑪措你掐我一下,我捏你一把,從高興玩到半惱。小蓉翻臉地捂住自己的右胸,說斑瑪措下手沒輕重,擠牛奶的勁也用上來了。穗子便猛和稀泥,說小蓉先往斑瑪措小肚子上踢的,然後捺着斑瑪措的頭給小蓉鞠躬道歉。

小蓉生氣沒長性,爬上池子就開始猛抒情了。小蓉唱歌和她外形很像,小號女高音,極漂亮,尤其在澡堂子裡唱,一個個音符圓溜溜地到處滾動,撒了一把珠子似的。斑瑪措赤**偉岸的身體瞪着她,自慚形穢起來。然後她瞪着小蓉把毛巾擰成一股,嘴裡叼着梳子,兩手拉住毛巾的兩端,“劈劈啪啪”地打着頭髮上的水珠。小蓉簡直給她看成了一出大戲。

啓程回成都的早晨,場長乘自己的吉普來了。他臉色很難看,說場部一個科長遭一個知青報復,大腿中了一發“三八”槍彈,他的吉普要送傷員去成都動手術,因此文工團一行人就不必搭乘長途汽車了。

一打開車門,鑽出刺鼻的血腥和碘酒氣味。人勉強塞進去了,行李卻怎麼裝怎麼多出來。三個人的眼睛都看着斑瑪措的牛皮口袋。王老師首長似的說:“輕一輕裝,啊?當兵打仗要甩掉包袱嘛。”

斑瑪措不懂什麼叫“輕輕裝”,仍把牛皮口袋抱在懷裡。小蓉上來捏捏牛皮口袋:“什麼東西呀?我當兵的時候一雙老百姓的襪子都沒往部隊帶。”

斑瑪措這下明白了,抱着口袋往後一犟。

小蓉想,好了,民族矛盾就此開始。她把下巴一擡,說:“打開。”

打開的牛皮口袋讓大家看不出所以然。裡面什麼都有;什麼都不齊全。幾隻小孩的靴子,上面鑲的圖案已掉的差不多了,幾塊皮毛,一些卵石,斷了柄的梳子,舊藏袍,節日穿的彩色普氈,家織的羊毛線。

小蓉的表情在說,明明是一堆垃圾嘛。但她嘴裡的詞還是用得很當心。她告訴斑瑪措新兵從裡到外必須新,連褲衩都要穿軍用褲衩,所以一般不允許新兵帶太多行李。

斑瑪措站在漸漸升高的太陽裡,特號的新軍裝閃着綠光,軍帽在箱子裡壓了多年,此刻成了扁扁一片,掛在她一大堆頭髮上。看上去衣服不是她自己的,整個人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三個人都想,把這麼個斑瑪措帶回文工團,可不大拿得出手。

這時斑瑪措說話了。她說口袋裡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是別人送她的禮物,這些東西是她從小到大的收藏,現在象徵她本人,讓她帶到異鄉去。她把這話講了好幾遍,三個文工團員才陸續明白。他們想,這是一個動不動就以物寄情的民族,可以不嫌麻煩地揹着這麼沉重的象徵。

車裡的傷號牛吼一聲,說:“車子死球了?咋個不動嗎?”

王老師把自己被包帶解下來,將斑瑪措的牛皮口袋綁到車頂上,吉普總算上了路。

一路上斑瑪措很高興,給她吃什麼她都“哦呀,哦呀”地接過去。問她是不是這一帶的大美人,是不是讓不少小夥子心碎過,她都嘴咧得大大的“哦呀”。問她爲什麼不嫁,她說她纔不會嫁。三個漢人來勁了,問小夥子們是不是軍馬場的牧工。她又是“哦呀”,臉上卻鄙薄得很。小蓉說,噢,曉得了,你要嫁個騎兵團的排長!

斑瑪措一下子不笑了,一種美麗的羞澀浮在她眼裡。原來她也有漢人女人的羞顏。

場部禮堂的白牆馬上要看不見了,一個騎馬的人從牆後跑出來。漢人們說,該不是追我們的吧?斑瑪措說:“狗日的。”才幾天,她和小蓉一樣張口“狗日”閉口“老子”。不過斑瑪措剛纔這聲“狗日”說得甜蜜蜜的。

公路很爛,彎彎也多,那匹短腿馬居然追近了。漢人們從後窗看,見灰土大霧裡挺出一個飛毛好漢,把馬往死裡打。司機就怕沒人和他賽跑,殺出這名騎手,他馬上換了副好精神,車子開得乘風破浪,顛得傷號直叫:“再給老子補一槍算嘍!要痛死老子喲!”

馬四條粗壯短腿拉成一條線,肚皮都要擦地了。在車上坡前,人和馬終於追上來。斑瑪措兩隻大拳頭直捶腿,又是叫,又是笑,捶着捶着,捶到旁邊的瘸科長腿上了。瘸科長一胳膊肘回來,嘴裡葷得厲害。斑瑪措正做騎手的拉拉隊,根本不在意自己被罵成了什麼。

騎手已和吉普平行,突然一馬鞭抽過來,差點打爛車篷的舊帆布。車裡的人全在座上一蹦,縮緊脖子。

司機咬牙切齒哼着“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把車耍成一條大龍,企圖把一人一馬蹩下公路。

又是幾馬鞭抽在吉普上,吉普給他打成一面鼓。四隻馬蹄子在公路崖邊上飛檐走壁,靠外面的兩個蹄子幾乎是懸空地跑。王老師真做首長了,命令司機立刻停車。而司機野慣了,哪裡會理睬這樣一個只會唱歌的首長。

斑瑪措搖下車窗,車裡車外喊起話來。不久,喊話中帶出唔咽,車裡車外是兩張淚漣漣的臉。

吉普車裡所有的漢人都裝着沒聽見也沒看見。

山路陡起來,馬漸漸慢了。斑瑪措又喊了一陣。騎手在公路盡頭跳下馬,馬和人都站得眼巴巴的。

漢人們不好意思地靜了一陣,才問斑瑪措兩人剛纔在喊什麼。回答說是兩人吵了一架,因爲說好在長途汽車站爲斑瑪措送行的,而她不守信,竟坐了吉普偷偷跑了。

漢人們便有些明白,那個好漢可能就是送了斑瑪措一堆沉重象徵的人。

在刷經寺吃了午餐之後,司機揹着傷號去上茅房。一上上了半小時。文工團幾個人坐在吉普里打盹,被一陣人馬雜亂聲先後驚醒。往窗外一看,停車的籃球場四周站了上百人,有的是兩人合騎一匹馬。

斑瑪措推開門滾身下車。

人“譁”的一聲,立刻旋成了一個漩渦,斑瑪措是中心。蕭穗子和小蓉驚歎說:“看來斑瑪措真是這一帶的才旦卓瑪。”王老師說:“可不是嗎,就差向她獻哈達了!”

正說着十多條哈達果真捧了出來,套在斑瑪措的脖子上。

然後就聽斑瑪措唱起來。很奇怪,她嗓音不是一貫的嗓音了,是低迴喑啞的,每個句子都滑向她音域的最低限,終於低不下去而化爲一聲嘆息。

蕭穗子推推王老師,王老師轉過一張傷心的臉,笑笑說:“完全不同的音色,是吧?看來她潛力特別大。”

斑瑪措披着一堆白哈達回到漢人們中間,悵然若失得很,卻沒再去理會向她招手的人羣。到了傍晚,她緩過來一些,纔對漢人們解釋下午是怎麼回事。爲她送行的人原先等在長途車站外的公路上,發現她已離去,便追趕到刷經寺。

這時他們停在一段坍方的公路邊,等着藏族民工搶救路面。瘸科長傷痛得厲害,止疼片也止不住他嘴裡越來越醜的話。王老師非常生氣,對兩個女兵嘟噥軍馬場的軍人哪裡還是“我軍”?是土匪!領那麼多高原補助費,又不缺肉吃,還對知青那麼惡,遭報復活該!他們都寧願到公路上淋毛毛雨,也不在車裡聽瘸科長暖和的髒話。

三個女娃兒上到一處高坡,在溼淋淋的灌木後面解了溲。斑瑪措心情全還了陽,褲子沒束上就“索尼呀啦”起來。

何小蓉也開始唱。珠圓玉潤的小高音一出口就化在雨霧裡,她自己也沒料到音量會這樣小。

她找臺階下似的,手拍拍蕭穗子的腦殼,說:“唱嘛,唱起暖和!”蕭穗子一張口更意外了,平常也能唱兩句的她,此刻根本就沒有聲音。荒野裡唱歌就得有三分馬嘶三分牛吼才行。

從坡上跑下來,發現二十多個藏族民工都杵着工具站在那裡。其中一個說了句藏語。漢人們不懂卻聽懂那句子裡夾了“斑瑪措”三個字。

斑瑪措走過去,把他們接見一遍,再轉回來時,有一點偉人感覺了。她告訴漢人們,民工們一聽她唱歌,就知道必是斑瑪措無疑了。

漢人們想,這地方收音機收不到廣播,出了個斑瑪措自然也就給傳得很神。不過他們對斑瑪措的名望還是有些吃驚,甚至有點妒嫉。只有王老師想到,藏胞們把斑瑪措瞞住,沒推薦她到場部參加考試,是爲了把她留給他們自己。

斑瑪措跟着三個漢人走進文工團院子的這天,是成都最熱的一個夏天中午。幾個分隊在院子裡集合,聽副政委罵人。副政委乾瘦一張臉,罵起人來漆黑漆黑。假如誰說“聽副政委訓話嘍”,他便說:“訓啥子話?我就是要罵人!”

副政委正罵一些男兵女兵演出的時候不老實,躲到天幕後面親嘴,口腔衛生都不講。王老師領着斑瑪措走進大門,後面是何小蓉和蕭穗子。毒日當頭,挨慣罵的男兵女兵此刻給曬得萬分沉痛,從軍帽陰影下看着三個軍人夾了個高大壯碩的形影走來。那形影馱一個口袋,毛髮飛張,腿有些羅圈,走在玲瓏小巧的何小蓉旁邊,像一匹穿了綠軍服的大駱駝。

副政委背對大門,不知背後發生了什麼,只覺得所有兵們都奇怪地振奮起來,不是給罵舒服了就是給曬舒服了。他想,皮是真厚啊,娃娃們!一個女兵開始咬了一個男兵的耳朵,腳也瘋起來了,一個踢一個踹。副政委剛要喊他倆的名字,男兵指指他身後。他這纔回過頭去看,然後說:“王林鳳你招的新兵呢?”

王老師一愣,自信心接着就崩潰了。他指着斑瑪措說:“不好招,這一個還是跑很多牧點找到的。”

副政委是政治老手,馬上官樣文章地笑了,說歡迎歡迎,我們團裡從此有了一位藏族戰友了!大家想這下他給打了岔,不會讓他們繼續曬太陽了。副團長卻手一揮,請王老師一行入列。

又是十來分鐘,副政委講伙房泔水桶裡的包子皮。他說可憐這些包子,內膛給掏得乾乾淨淨,皮囊給丟在臭泔水裡。他看見面前一排排眼睛都黑洞洞地對準他,仇恨已頂上膛來。但副政委想,你還有臉恨我?我迎着太陽光,讓你們這些小龜兒多少有點陰涼。他每次折磨他們就演壯烈的苦肉計,若下雨他便自己淋着,讓他們站在避雨處,若是曝曬,他也是一個人頂個太陽。副政委堅信別人義不容辭地吃苦,是因爲他自己吃的苦永遠比你多一點。這時他眼睛掃向那個被王林鳳帶來的藏族女性,她站在隊伍末尾,嘴脣上一圈汗珠,粗壯的脖子水淋淋的。副政委現在罵的是把軍褲改爲阿飛褲的女兵。又是五分鐘,他看見藏族女娃站得不對,既不是立正也不是稍息,再細看,見她面前的洋灰地面上有幾滴汗珠。副政委想,這幫娃娃們今天沾了她的光,不然他還有五個重大主題要罵呢。

不僅不笑,她完全是局外的,像站在一邊看人類馬戲的溫敦的犛牛,兩隻大黑眼珠毫不懂得他們的企圖,但不去懂得已先原諒了他們。值勤分隊長喊了聲“解散”。隊伍稀鬆得神速,各種調笑同時已冒出來,只有斑瑪措還盯着自己的影子站在原地,何小蓉和蕭穗子拎着她的牛皮口袋往宿舍方向走。走了一陣,發現她沒跟上來,再回頭,見她蹲下了,兩手抱頭,從來是無形無狀的軍帽落在地上,軍裝的背後整個溼透,汗漬一直延到屁股上面。叫了她一聲,什麼反應也沒有。然後她便“哇”地嘔吐起來。

診斷結果是中暑。幾天之後斑瑪措還是兩手抱頭,告訴小蓉她腦殼痛,什麼都讓她腦殼痛,密密麻麻的人,到處吵鬧的樂器,三十幾度的潮悶炎熱,司務長腿上的黑毛。司務長整天穿着男舞蹈演員的練功小褲衩管理伙食,露着兩條黑毛腿到處發送避暑飲料,斑瑪措一見他就把眼緊閉。幾個領導都讓家屬給她煮小竈,蛋花湯麪端到她牀前,她滿臉都是噁心。

一天夜裡,有人在洗衣臺上看見斑瑪措,她躺在半張單人牀大的青石板上四仰八叉地睡了。把她叫醒,說青石板太陰溼,怕她往身上惹病。她一手抹着睡出來的口水,一面大發脾氣,說她瞌睡七八天了,苦熱睡不着,剛在這裡睡個涼快覺,就來煩她。她說的話有一小半藏語,手上動作狂亂,各個窗口的燈很快都亮了。

王林鳳一撮灰白頭髮豎在空中,對人們說斑瑪措從來沒出過高原,生平第一次受這樣的炎熱,也容人家有個“盆地反應”時間。他拿了一張草蓆讓斑瑪措墊上睡,斑瑪措試了試,不領情地把席子扒下來,一扔。

接下去,斑瑪措就把洗衣臺佔領了,睡在那兒,吃也在那兒。吃是不吃什麼的,一天只啃些黃瓜、西紅柿,啃完到水龍頭下去沖沖手,衝着衝着把兩個胳膊也衝進去,最後索性把頭和臉都塞到水池裡。家屬們來洗衣服洗菜,她就盤腿坐着呆看,半天眨一眨眼,半天再擡手撣一撣爬行在臉上身上的蒼蠅。蚊子叮了她一身皰,她只是兩個腳交錯蹭一蹭,動作和她眼睛一樣無神。

王老師急得向幾位領導保證,這個斑瑪措絕不是他招來的那個斑瑪措。那是個渾身活力的“小才旦卓瑪”,鐵打的一個身坯一條嗓子,絕不這麼瘟。副政委說盆地反應他可以諒解,但睡洗衣臺成什麼話?一個女娃無遮攔地在外面過夜出了事呢?王老師說他們藏族夜牧都這麼睡。副政委說民族習慣我們可以尊重,不過也不能特殊化得成了阿爾巴尼亞外賓吧?

最後是何小蓉把斑瑪措弄回屋去了。人們發現斑瑪措在何小蓉面前特別乖。小蓉走到洗衣臺,伸手拉她,嘴上說,好生起來,我拉不動你。斑瑪措把她手一推,自己起來,跟她回室去了。

在斑瑪措回到牀上睡覺的那天夜裡,一場暴風雨來了,氣溫一下降了十來度。早晨院裡漲了水,把各角落裡塞的破爛都漂了出來,斷裂的彈板,“娘子軍”用的海綿步槍和大刀片,油漆剝落的“毛主席語錄”牌。

所有人都爲不必練功而喜出望外。斑瑪措滿院子淌髒水,拿着被風颳斷的樹枝挑起水上漂的練功鞋、塑料花、搪瓷碗、死耗子,自己跟自己“哦呀”,自己跟自己咯咯地笑。白襯衫被雨淋透,兩個黑**頂了出來。蕭穗子打了把傘跟在她後面追,到大門口才把她追上。蕭穗子用力一窩下巴頦,眼睛盯着她胸口說:“還跑呢,看你什麼露出來了?”斑瑪措看看自己,又馬上擡頭看穗子,不明白露錯了什麼。

但她的狂喜心情多少受了點打擊,一臉尋思地跟蕭穗子走回去了。

雨下了一個星期,之後就有點秋天的意思了。雨後的斑瑪措瘦了,白了,頭髮也剪了,學小蓉也扎出兩個絨球來。新軍裝的僵硬消失了,帽子也不再是一張綠烙餅,嘴損的男兵說:“原來斑瑪措是個女娃兒!”

新年之前,王林鳳都把斑瑪措當秘密武器藏着。他把其他演員的上課時間縮短了,每天上午的課時都給斑瑪措。他要斑瑪措一手摸肚子,一手攏耳朵,“咪”一聲“嗎”一聲地吊嗓。斑瑪措記着出聲便忘了喘氣,找着氣流就忘了發聲,忽而發現王老師和自己的姿態都很醜陋,一個音發到半截便笑垮在地上。斑瑪措的笑不能叫“一陣笑”、“幾聲笑”;斑瑪措的笑是“一攤笑”,她偌大個身軀頃刻間會哈哈哈地坍塌成一攤或一堆,然後無論什麼樣的地面都任她翻滾踢蹬。王老師的老婆總是嘮叨王老師,要他盯住斑瑪措,別讓她地上滾完又去坐牀沿。她不僅在王老師的地板上滾,偶爾也在院子裡滾,落着雞糞、扔着爛菜皮、毛豆殼、長着棕色潮苔、爬着西瓜蟲的水泥院子讓她滾成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草地。

而斑瑪措的哭卻內斂而沉潛。有回她早晨出操沒看見小蓉,便跑到舞蹈隊,跟在蕭穗子後面完成了操練。穗子告訴她,何小蓉探家去了。當天晚上她坐在小蓉鋪上等,認爲熄燈之前一定會把探家的小蓉等回來。

熄了燈很久,她六神無主地找到蕭穗子,問小蓉的家在哪裡。穗子問她要幹嘛。她兩眼空空,嘴半張着,像是給鐵石心腸的家長撇在陌生城市的孩子。穗子從牀上起來得急,絨衣也沒顧上披,匆匆勸她,小蓉年年有一個月假期探望野戰軍的丈夫,但小蓉特別革命,從來是兩個禮拜就歸隊。

斑瑪措這時眼睛不空了,死盯住穗子。穗子問她怎麼了。她卻反問:“分隊長結了婚的呀?”她聲音和吐字聽上去都奇怪,幾乎是痛苦的。不止痛苦,是心碎。

接下去,更奇怪的事發生了。

穗子看着兩顆碩圓的大淚珠從斑瑪措眼角滾出來,在蛛網籠罩的燈光下,成了鑲在她臉頰上的兩粒瑪瑙。

穗子怕起來,說:“你可以給何隊長打電話嘛,實在想她你還可以去看她,她丈夫的野戰軍離這隻有一小時的路。”

而穗子的每句勸慰都讓斑瑪措往後退一步,猛烈搖搖頭。她哽咽着說:“分隊長怎麼結婚了呢,她爲什麼結婚了呢?”

穗子說:“人家何小蓉是連級軍官,二十八歲,她不結婚誰結婚?”

斑瑪措壓抑自己,但穗子看見委屈就在她的強力壓迫之下猛烈哆嗦。眼淚真多啊,汩汩地冒,一會在草綠軍裝上湮出更深的綠。綠色下不再是原始的魁偉身材,小蓉已經精心雕刻了它。兩個月前小蓉把最大號碼的乳罩買來,叫斑瑪措脫光上衣,替她往身上戴。一個喊:“一二三!”另一個就吸氣憋氣,反覆許多回,鈕釦和絆眼總沒希望碰頭。小蓉咬牙切齒地說:“狗日一身‘手抓肉’!”斑瑪措便不行了,翻跟斗打把式地笑,把小蓉地上的浮塵全部笑乾淨了。小蓉最後幫她繫上了紐絆,到前面一看,發現一邊一個半圓還露在外面,只好用手去塞。斑瑪措低下頭,看小蓉兩隻白嫩細小、狠毒有力的手終於把她自由慣了**嚴實地囤了起來。從此斑瑪措身上那草原般粗莽渾厚的起伏消失了,浮現起都市的尖銳輪廓。

“去睡覺吧,都快十二點了。”穗子的牙微微地磕出響聲。

斑瑪措用手掌把鼻子朝上一抹,動作果斷。一種遭人背叛、化悲痛爲力量的果斷。

“明天讓總機幫你要個長途,給小蓉打個電話。”穗子說。

“不打!”斑瑪措大聲說。穗子給她如此之兇的聲氣唬了一跳。再來看她的面孔,那野蠻是一目瞭然的。穗子想,讓她愛戴是很美好的,讓她仇恨也很可怕。而愛和恨之間,就隔一層淚水。

何小蓉剛回到宿舍就聽誰在院子裡喊,說斑瑪措在廚房打架。小蓉跑到食堂,從打飯的窗口聽見斑瑪措在裡面咆哮。門從裡面拴上了,炊事班長陳太寬和司務長抓着菜腦殼、萵筍根當武器,朝斑瑪措投擲。何小蓉的小高音都叫得起了毛,斑瑪措一點也聽不見,手裡拎着一大桶剩菜湯,打算往對手頭上潑。炊事班的菜湯是用炒完菜的涮鍋水做的,裡面扔上粉絲和海帶絲,再撒些肥肉片和切碎的老菜幫,從來沒有銷路。斑瑪措一桶菜湯已潑出,馬上又從鍋裡舀幾大瓢滾熱的,還往裡加一勺熟油辣子。

“斑瑪措,你給老子開開門!”小蓉在拍着窗玻璃,巴掌心拍得血紅。

離窗一步,就是虎背熊腰的斑瑪措,把半桶菜湯在頭上掄成個熱騰騰的圓圈。小蓉想起來了,斑瑪措掄套馬索準頭極好。果然鉛桶在斑瑪措頭頂飛旋了幾圈後,便朝陳太寬而去。幸虧斑瑪措沒起殺心,桶只打在陳太寬腦袋上方的牆上,鮮紅的熟油辣子一條條淋下來,乍看也是血肉橫飛的。

副政委帶着半臉午睡跑來,見斑瑪措一身披掛着海帶、粉絲、蛋花,湯汁順着她的辮梢湍急地流,一邊紅領章上巴一片肥肉。小蓉兩手捺住她,用身體把她抵在大米箱上。

司務長一面用潔白的手帕擦臉上的菜葉,一面說斑瑪措如何挑的事:她跑進伙房自己動手舀了半飯盆豬油渣,陳太寬阻攔,就把她給得罪了。

斑瑪措大聲說:“他們罵我!”

何小蓉瞪她一眼,她靜下來,呼呼喘氣。小蓉掃一眼副政委正在黑下去的臉,解釋說斑瑪措不習慣漢人的伙食,什麼芹菜肉絲、豆腐肉末在她看就不算肉菜。長到十八歲,她是吃肉喝奶的……

陳太寬尖起嗓子笑道:“誰個不想吃肉喝奶?把她高級的!”

小蓉不理他,繼續向首長彙報。她說她眼看着斑瑪措臉色黃下來,碰上吃韭菜,她一口飯都不吃。

“他們罵我!”斑瑪措插嘴,挑起沾了蛋花的濃眉。

司務長說今天的不幸就是韭菜惹的。斑瑪措說韭菜肉絲是草,炊事班舅子們把她當牛喂。“炊事班的同志很辛苦,未必他們不想往韭菜裡多擱點肉絲?肉不是限量嗎?要是大家都像小斑同志這樣,非要吃純肉,還要吃大坨坨的,我工作怎麼做,你說是不是,政委?”

小蓉和司務長爭,說藏族同胞的肉食定量多一些,炊事班不另爲斑瑪措煮“坨坨肉”,至少也該讓人家吃夠自己的定量,不然把她多出來的肉食擱在咱們漢人的大鍋飯裡,不成了咱們漢人集體佔人便宜嗎?

副政委把打架雙方各打了五十大板,然後說斑瑪措的肉食定量給她另算,該多少肉票全數算給人家。她自己想一頓吃一頓吃,想十頓吃十頓吃,平時三頓飯,還在大鍋裡吃。咱們漢族是大家庭,要有個大氣度。說完他轉向斑瑪措,臉擺成一個好脾氣老漢,問道:“小斑同志,你看咋樣?”

“他們罵我老藏民!”斑瑪措又有點捺不住的樣子。

副政委說:“我不是已經批評他們了嗎?”

“我不是‘老藏民’!”

小蓉扯住她往外走,嘴裡說:“對,你不是。”

“我是‘民族’!”

小蓉馬上說:“對,對,是‘民族’!”她按她的發音,把“民族”的“族”發成“斑瑪措”的“措”。漢人們全懂她尊稱自己爲“民族”,尤其在這種情況下,連“少數民族”都不能說,誰是“少數”?!

斑瑪措的首次登臺時間一再延後。王林鳳的臉總有點神秘,說要等再成熟一點。原先已安排斑瑪措在元旦亮相,服裝都定做了,而王林鳳在合樂那天變了卦。這樣就推遲到了春節。春節演出場次多,獨唱演員們都怕嗓子頂不住,要求多一些第二梯隊。王林鳳幾乎被說服,但臨場又改了主意,一鳴驚人的架式越扎越大。

王林鳳說一個天才歌唱家就怕隨隨便便當起明星來,早早就唱成油子,埋沒了寶貴潛質。上臺太早,接受的掌聲太多,虛榮心自然長得飛快,那時斑瑪措即便是一座金礦,他王林鳳也別想再繼續開發。而斑瑪措在王林鳳看,就是一座原始金礦。他把聲樂演員們全推給其他聲樂教員去指導,時間和精力都騰出來教斑瑪措識譜,教她基礎樂理和簡單的鋼琴彈奏。

王林鳳家一裡一外兩間小屋,外屋兼廚房和客廳,蓋上鋼琴蓋子便是寫字檯。斑瑪措一來,王老師兩個孩子就得收拾掉琴蓋上的所有書本,把寫字檯恢復成鋼琴。

斑瑪措開始發聲練習,王林鳳坐在孩子的上下鋪上爲她彈琴,同時大聲給她指令:“注意氣息——往下往下!又上去了!位置位置!”爲將就斑瑪措的理解力,他把語言修改得更形象,一手按着琴鍵,一手在自己臉上頭上比劃,五官用力運動,“打哈欠!忘了打哈欠怎麼打的!?對對對!這個哈欠打得棒!唉,別真打哈欠啊!”

斑瑪措抹一把打哈欠打出的淚水,無所適從地張着嘴。王老師停下琴,不知該拿她怎麼辦。她從他的表情知道“位置”早跑了,早不知跑哪兒去了。其實她從來不知道王老師最看重的“位置”是什麼,只知道她唱到最受罪的時候就得到一句表揚:“好的,保持這個位置。”她不懂原先與生俱有的歌唱現在怎麼變得如此之難,一張口要記住怎樣喘氣,怎樣擺口形,怎樣提升鼻子,怎樣持續“打哈欠”,又不能打成真哈欠。十八年歲月,斑瑪措有百分之三十是唱着度過的,唱像吃喝、睡覺、行走一樣自然,不假思索,唱是大笑和發怒,唱是做白日夢,誰用得着去學笑和做白日夢呢?

“唉唉唉,注意,野嗓子又出來了!”王老師提醒道。他極不舒適地半貓腰坐在上下鋪的下鋪,前伸的脖子上攀爬着這青紫血管。“不要圖亮,好的聲音不見得有多亮!”他看一眼迷惘的斑瑪措:“歇口氣再來。”

再來。斑瑪措想她曾經那種長嘶的歡樂或許永遠失去了。這樣一想她就黯然神傷了,嗓子抽緊口子,鼻腔堵得滿滿的。琴聲卻耐心地奏着,她只有唱下去,王老師打不得罵不得地愛她,她不能傷他心。音階一個一個把她往高處帶,她無知無覺地“咪”一聲“嗎”一聲,聲音像是別人的。

王老師臉上露出老奶奶的微笑,大聲說:“好一點,保持住。”他搓搓凍疼的手,乾燥的手心搓得紙一樣響。

斑瑪措每回唱得痛苦不堪,王老師準會高興得搓手搓臉,再把兩手猛一分開,比成兩把盒子炮。

“大有進步啊——再來!……打哈欠!鼻子上去,上去!……不要鼻子!把鼻子扔腦門上去!……打哈欠,對對對!好極了!不要鼻子!……”

斑瑪措覺得自己的歌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瞎撞,只有王老師的提醒是黑暗中伸過來的一隻手,有時搭她一把,有時卻給她一摑子。

“停!”一摑子冷不丁打過來,“又來了!說了多少遍,不要一唱就由着性子來;‘哦嗬哦嗬’……”他歪曲地學她,“我不要這個‘哦嗬’。剛纔多好?怎麼忽然就走份兒,順着野份兒就撒起歡兒來了!再來。”

只得再來。

她怕起王老師來。每天早餐時,她無論胃口多好,只要一想到飯後的聲樂課就飽了。坐到餐桌上,她看着男兵女兵們調笑打鬧,羨慕得鼻子發酸,她給一個無形的鎖鏈鎖着,而他們鳥一樣自由。斑瑪措的前輩是奴隸,她的歌唱現在做了奴隸。這奴役連她和小蓉一塊躺在牀上嗑嗑瓜子的樂趣也不放過。連小蓉與她共同洗澡爲她搓背的舒服也不放過。曾經她最樂意爲小蓉搓澡,她喜歡自己的指尖觸在小蓉身上的感覺,小蓉的皮膚總是微涼的,微澀的,又雪白雪白,她喜歡自己粗糙結實的手和小蓉的嬌嫩所形成的對比。而這歡樂如今也黯淡了,她常在給小蓉搓澡時失神,不久就聽小蓉抱怨給她搓痛了。

王老師脖子上的血管狠狠一掙扭,她嘴裡跑了個調。

王老師兩臂一垂,快要哭出來。

“咱不怕,小斑,退步是進步的開始。”

斑瑪措覺得自己隨時會兩膝一軟,跪地求饒。但她看見王老師更想給她下跪,就忍着唱下去。直唱到王老師也糊塗了,她自己都聽不下去的聲音,他卻說好,從下鋪鑽出來給她衝白糖開水。

四月底的助民勞動是斑瑪措的奴隸大翻身。每天搶插多少秧苗也不累,總笑得一身爛泥。插秧到第三天,裝病的就多起來,斑瑪措一人包三人的活路,有時一手拽着血淋淋的螞蟥就唱起來。她自然是把王老師教她的“位置”“氣息”全數還給了王老師,去唱的又是孃胎裡出來的那條野嗓子了,只是在捆綁許久後越發的張牙舞爪。這時她才發現身上的乳罩腹帶多狠毒,縛住她草原般深遠的呼吸,歌唱不能像從前那樣由着性子翻跟斗打把式。

王老師卻在另一塊田裡動了氣,認爲斑瑪措在造他的反。他自言自語,說這怎麼行,這是鞏固錯誤!他跳上田埂,一路踩倒不少顆豆苗,跑到斑瑪措那塊田邊。王老師的好脾氣蕩然無存,指着斑瑪措就嚷嚷,說她儘可以自己去野唱,以後不必來上課浪費他的生命。斑瑪措眼睛看着水田,自己龐大的身影畏縮了,螞蟥留的洞開始作癢作痛。王老師又說:“小斑我是爲你好,我課上給你糾正一個錯誤,你課下輕輕鬆鬆就可以復辟,你說我們倆這樣擰着幹有沒有意思。”

斑瑪措知錯地沉默着。

王老師把巴掌拍得很響地說:“歡迎我們小斑同志唱歌,讓她把這半年的聲樂訓練成績跟大家彙報彙報!”

斑瑪措這一刻心裡惡狠狠的。她想跳起來對王老師說,我恨死你了!斑瑪措是從一個最懂善惡、最知恩圖報的古老民族來的,她知道王老師是絕不該恨的,恨王老師是造孽。但她這一刻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恨這個兩個雞腳杆,脖子上攀着古老青筋,一給人鼓勵就把手指比成雙槍的王老師。

王老師的兩個食指對準斑瑪措,一再鼓勵。斑瑪措卻低低彎下腰,埋頭插秧。王老師在田埂上跟着她往前走,她就一直不直腰。已經很累很乏,斑瑪措卻覺得比王老師教她唱歌的那種累好到天外去。

斑瑪措的首次登臺亮相,成了全團人的一樁大事。王林鳳吊起了人們奇饞的胃口,連從來不過問周圍任何事的首席小提琴畢奇都在早餐時對斑瑪措湊了句趣,說祝小斑當晚一鳴驚人。

下午兩點,何小蓉開始給斑瑪措化妝,三點,髮型師給她試頭飾,四點,服裝員把五件袍子全掛在帶輪的服裝架上推出來,讓斑瑪措一件件試。塗了個櫻桃小嘴,畫成大丹鳳眼長柳葉眉的斑瑪措嘴脣微微翹起,吸留吸留得像給辣椒辣傷了,眼睛動作也是新的,擡不動大黑眼皮似的,目光從半垂的睫毛下打個彎伸上來,就有了一點暗送秋波的意思。

女舞蹈二分隊的女兵一塊跑來看熱鬧,發現斑瑪措抹白了臉和脖子,也是嬌滴滴一個美人。

蕭穗子見她任人宰割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她也笑一下,又怕把一張畫出的臉笑壞,馬上收住,手去摸頭,摸頸子,指頭也開出了蘭花。

何小蓉和服裝員各拉着板帶的一頭,攔腰給斑瑪措纏上。板帶是練跟斗用的,有半尺寬,中間一段行納成了牛皮。斑瑪措的腰在板帶下細下去,小蓉仍咬着牙關說:“狗日斑瑪措,你平常咋穿褲兒的?腰桿都莫得你皮帶拴在哪兒?這下好了,有地方拴褲兒了。”

王林鳳最緊張,囑咐斑瑪措晚飯少吃,俗話說“飽吹餓喝”,可又不能不吃,不吃沒中氣。他一會抱怨妝化得不夠好,一會又說服飾顏色不對。再按他的意思調整一遍,斑瑪措已兩眼發直,被折騰傻了。“傻”這狀態讓她一直帶到舞臺中央。離她三米左右,是樂隊,音樂奏起來。她還是覺得舞臺上站的不是她斑瑪措,是這個被板帶、胸罩、腹帶扎得硬邦邦的木偶。

斑瑪措珠光寶氣地啞在舞臺上,過門已奏了兩遍。

王老師在大幕邊上捶胸頓足,手上抓個鈴鼓,恨不得朝濃妝豔抹的呆頭鵝砸過去。鈴鼓的響聲奏效了,斑瑪措從站立的休克中清醒。臺下隱約的黑腦袋浮現出來,上千個黑腦袋,她渾身汗毛乍然立起。但她畢竟開始唱了。

這回更不能叫唱,是歌聲的一個核爆炸。

男兵女兵們全擠在側幕邊上,看着斑瑪措忽然向天幕轉過身,把脊樑以及脊樑上一排大別針給了觀衆。那些大別針是爲了把她的坎肩收窄而臨時別上去的,等於讓觀衆看到了她的幕後機關。觀衆大聲議論起來,開始鼓倒掌喝倒彩。他們給各種各樣的演出做觀衆,從來沒這樣被得罪過,聽唱歌卻只配看個別滿大別針的脊樑。

天幕畫的是若爾蓋草地。斑瑪措對着它,又唱得牛吼馬嘶。她微挺着肚子,兩肩聳起,每“哦嗬”一下頭就往後一仰,膝蓋也跟着一曲,完全是個趕牛羣下山來的牧女。

觀衆靜下來。他們是老奸巨猾的觀衆,馬上認識到這歌聲的獨到。他們被斑瑪措的音量嚇壞了,不借助麥克風也灌滿場子,脹痛人的耳朵。歌自有它的優美,只是過分濃郁稠厚,人們覺得難以消化。他們聽慣了洋涇浜藏歌,正如他們習慣去欣賞一切雜交串種的東西,交響樂《沙家浜》,鋼琴伴唱《紅燈記》。

斑瑪措這下可爲自己做了回主,唱得心舒肺展,迴腸蕩氣。她把歌重複了三遍,不顧後果地拖長腔,加滑音,解癢止痛地狠狠“哦嗬”,下來你槍斃她,她也不在乎,只要讓她把綁了八九個月的歌統統鬆綁,放飛。

當然是把王林鳳老師的所有教誨勾銷了。王老師瘦弱地站在大幕邊,聽着她歌聲中自己浪費掉的生命,聽着她的“哦嗬,哦嗬”沖刷掉他灌輸的樂譜、節拍。

何小蓉和蕭穗子也感到斑瑪措臨陣起義頗傷感情。她們一個教舞步,一個教颱風,也搭進去不少午睡。見斑瑪措下臺來,何小蓉一聲“龜兒”就闖上去攔在斑瑪措面前說,你個龜兒把老子臉丟完了!

斑瑪措又是個木偶了,兩眼直瞪瞪的。足有兩三分鐘,她才說出話來。她說:“那麼多腦殼,黑漆麻麻的,比犛牛還多!”

副政委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記得斑瑪措的那首歌是根據一首藏語歌填的詞,曲調也讓創作組的兩個作曲加了工,準確地說是把原始調子文明瞭一下。但斑瑪措在臺上唱的都是原先的藏語歌詞。他問斑瑪措原詞是什麼意思,聽了斑瑪措粗粗的譯文,他想日先人的這不是要我犯大過嗎?歌詞是吊膀子的意思,還吊得怪色情!只要觀衆裡有一個像他這樣政治覺悟高的,文工團就要關大門,他規定斑瑪措以後獨唱一律唱《北京的金山上》和《翻身農奴把歌唱》。

王林鳳卻什麼也沒說。到第二天開早飯時間,他在食堂裡找到斑瑪措,說小斑你稀飯就不要喝了,我家屬給你煮了胖大海蜂蜜茶。他下巴溫和地一擺,叫斑瑪措跟他回家。

斑瑪措頭天晚上捱了一晚上數落,今早本來想去衛生室騙病假條,罷唱幾天。一早起來,她誰也不理,拿出滿身對抗勁頭。她只盼着王老師也上來給她劈頭蓋臉一通罵,她就當場撕下領章,帽徽,搭長途車回草原去。她憋屈夠了,她什麼也不稀罕。

她卻乖乖地跟着王老師回了家。乖乖地又上起課來。於是她更加恨王老師,她的對抗勁頭那麼勢不可擋,卻在王老師這兒碰個軟釘子,窩窩囊囊地化解了。她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魔鬼附體似的,又一手按腹一手攏耳地開始找那永遠也找不着的“位置”。

她一邊唱一邊想,我明天一定把他惹急。急得他的一雙食指真成了槍筒子,一左一右地對準我的太陽穴。

一天天過去,斑瑪措一天天盼望王老師訓她。可王老師越來越慈愛,眼睛摳成了兩個窟窿,窟窿底部,斑瑪措看見她父親的眼睛朝她看來。那個她從來沒見過的父親。

六月的一個星期天,斑瑪措第一次騎自行車上街。因爲她不參加演出和排練,時間比其他兵們富裕,所以男兵女兵愛差她去街上買東西,寄信。跑不過來,大家就教她學騎自行車。斑瑪措很魯,讓人扶她上了車就衝到大街上,她這纔想起還沒學過下車。她只好一路上叫住行人,扶她上下。解放軍在這個城市還有不錯的人緣,所以斑瑪措不費勁就把車騎到了人民商場。

晚點名之前斑瑪措回來了,自行車卻由一個小夥子爲她推着。另一個小夥子和斑瑪措打打鬧鬧,藏語聽都聽得出狎暱來。斑瑪措大拇指一點,說:“我的老鄉。”

三個人進了斑瑪措的宿舍,關上門。有人跑去找何小蓉,說分隊長,你手下帶了男的在宿舍喝酒呢。

小蓉敲開門,見三個人都坐在地板上。不是坐,是半躺。斑瑪措站起來,把門掩得只剩個縫,對分隊長說,民族學院的。小蓉說,男男女女在宿舍喝酒,你狗日當兵當膩了吧?斑瑪措說,我老鄉啊!民族學院的!小蓉一點情面也不留,說民族學院的到民族學院去喝!斑瑪措臉通紅,牙根子搓動幾下。小蓉說哎喲,你想錘老子呀?斑瑪措使勁甩上門,向她的同胞表示她沒被這個嬌小精緻的漢人長官嚇住。但十分鐘以後,她便找了個藉口把兩個藏族老鄉送走了。

從此斑瑪措有了串門的地方。一天她回到宿舍便翻找那個牛皮口袋。從裡面摸了一串念珠出來,往牀上盤腿一坐,開始唸經。同屋的人都嘀咕,說斑瑪措最近作什麼怪,所有的藏族習性都回來了:早餐不吃饅頭,自己捏糌粑,褲帶上也別上了小腰刀,手指上的銀戒指也出來了。晚上學中央文件她人是來了,嘴巴仍是一片忙亂,只是不出聲罷了。問她念的什麼經,她說她沒有唸經,是念咒,咒那個今天偷走她三丈布票五十元錢的偷兒。民族學院的老鄉請她物色一件袍料,要燈草絨。燈草絨一到貨就搶光。她就是在搶購時遭竊的。她說她把偷兒咒得好慘,三丈布票五十元錢就給他扯布做祭帳了。她又快活起來,又笑得滿地打掃衛生。

小蓉說:“迷信是反動的,曉得不?”

小蓉看不起誰,誰就覺得自己在她眼裡是一泡屎。此刻斑瑪措就覺得她被小蓉看成了一泡屎。

小蓉又說:“這身國防綠我看你是穿膩了。一年兵還沒當到頭,男朋友都耍起了。狗日還耍兩個!還騙老子!老鄉——日喀則的都是你老鄉啊?”

斑瑪措從地上站起來,正要往椅子上坐,小蓉拖住她,手狠狠抽打她身上的灰塵。

小蓉打着說着:“當兵的耍朋友犯軍法,你狗日曉得不?”

“你狗日自己結婚了呢?!”斑瑪措吼道,一揚臂打開小蓉的手。

小蓉剛想說什麼,一下子傻了:斑瑪措兩個眼睛鼓着兩大泡淚水。那聲吼像無意中吐出了她心裡最深的隱痛,斑瑪措自己也傻了。小蓉聽蕭穗子說她去丈夫部隊探親斑瑪措哭了,她當時是感動的,現在她依然感動,卻覺出一點不祥。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看得這樣重,總是有點不祥。

第二天副政委找斑瑪措談話,說耍朋友是不能亂耍的,要等到小斑你軍裝上掛起四個兜,才耍得。解放軍裡頭,藏漢一家,藏漢平等,我抓政治,不能只抓漢族娃娃的男女作風吧?

斑瑪措明白了,她必須和兩位“老鄉”斷絕來往。

她禮拜日晚上沒有歸隊參加晚點名。熄燈號響過很久,她纔回到寢室。何小蓉在她帳子裡坐着,手裡一把手電筒,在斑瑪措進門時就把光柱指在她臉上。

“去民族學院了?”

“曉得還問。”

“喝酒了?”

“喝安逸嘍!”

“狗日兩個男娃子耍你一個?”

“哪個說的?我一個人耍五個男娃子!”

手電光圈狠狠地盯着她,一寸一寸地打量她。斑瑪措毫無窘色,渾身自在。她那騎馬人的腿已徹底恢復了原形,兩膝鬆鬆地形成輕微羅圈。她不管小蓉的手電光怎樣盯她,她照樣解衣脫帽,倒水擦身。小蓉在光圈裡看見的斑瑪措又是原先的龐然大物,邁着草原牧人晃晃悠悠的大步,一舉一動都那麼粗大剽悍,屋裡的牀、桌子、椅子,馬上顯出比例謬誤來。

第二天斑瑪措拿出酥油炸果請女兵們吃。女兵們個個嘴饞,碰到奶油和白糖做的點心,馬上哄搶。有人想到何分隊長沒來,便留出一份。這時小蓉在窗外吹排練哨,被女兵們叫過來,她對那幾顆酥油炸果吸吸鼻子,平整的一張臉馬上皺成了糖包子。她說誰吃這麼臭的東西?聞一下就把我昨晚的飯吐出來了!

然後她吹着哨輕盈地走去。

女兵們見斑瑪措臉色死白。她的深色臉龐白起來十分怵目驚心。然後就聽見一個完全不同的斑瑪措說:“老子要殺她。老子要掐死她。”小股的濃白口沫,從她口角溢出來。

王林鳳主動要求把斑瑪措的獨唱拿出來,放在首長審查的一臺新節目裡。“八一”建軍節,首長們照例要看一場演出,文工團也照例在演出後敲首長竹槓、討經費、討招兵名額、討豬肉雞蛋補助。所以這場演出比哪一場都關緊。首長總要求看看新演員。王林鳳認爲斑瑪措這兩個月進步很大,水平也穩定了。選定的歌目是《翻身農奴把歌唱》和《*來了苦變甜》。

幫斑瑪措化妝的是蕭穗子。何小蓉和斑瑪措已結下深仇大恨,互相說話都得通過第三者轉達。王老師指導蕭穗子的筆觸,主張這回把斑瑪措畫得個性些,粗獷些。一面指導化妝,他一面幫她複習動作、表情,哪裡要手撫心房,哪裡要揮臂向前,哪裡要皺眉,哪裡微笑。斑瑪措一一領受,不時點頭。到晚餐時間,王老師舒口長氣,徹底放心了。

大幕雍容地緩緩上升,露出豐饒的水草地,紅柳林,白的雲,藍的天以及斑瑪措。樂隊這次不上臺,在樂池裡做溪流,林濤,雄風萬里。

首長們相互打聽,這個美麗高大豐碩的藏族女子叫什麼。“叫斑瑪措,”團長說。“白麻雀?”一個首長樂了,聲音特別大。

樂池裡指揮棒擡起。不是小民樂隊,而是交響樂團。長笛出來了,然後是四把圓號:風吹草低,遍地牛羊。

斑瑪措的腳猛跺幾下,嘴裡出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調子。樂池裡一片混亂,七七八八地靜下來。只聽斑瑪措一人又蹦又跳又唱。也很難算作唱,一些地方是吆喝,一些地方是喊叫。低下來時又是喃喃低語,再低,便是呻吟。歌聲是狂喜的、潑辣的,舞蹈把地板上的灰塵跺得半人高,一個首長給嗆得大咳起來。她唱得高興,還抽空打個唿哨,不一會,腰帶也掙斷了,鬆快的斑瑪措感到了徹底的舒服。她想這下可好,看我怎麼惹翻王老師的好脾氣。讓你“位置位置”,讓你慈祥關愛,斑瑪措統統不認了。幾個月來斑瑪措對王老師窩窩囊囊的屈從,此刻全部清算。她在王老師誇她進步時就一直預謀,要在此刻全面報復。

斑瑪措邊打轉邊掃視側幕邊一張張驚的面孔。漢人的面孔。讓你們看看翻身農奴怎樣把歌唱。

有人叫落幕,有人叫別落。幕伸伸頭,縮縮頭地落下來。

斑瑪措站在舞臺中央。她知道第一個走向她的是誰。果然,是副政委。她先發制人,扭頭便說她要求退伍。

所有的人都沒想到斑瑪措會想退伍。她家鄉多苦啊,她該是鐵了心要當一輩子兵的人。

演出結束一個首長說話了。說人家還沒唱完呢,你大幕就落下了。人家唱得多好,那才帶勁!

斑瑪措以爲自己的陰謀得逞了,可以回草原了,聽這首長如此熱烈的表揚,她知道所有努力可能又白搭了。

王林鳳把斑瑪措叫到禮堂後面的兒童樂園,問她是不是真想回草原。斑瑪措看王老師一眼,竟沒有說話。她想不通自己是怎麼回事,一看見王老師輕微作痛的眼神就乖下來。對王老師,她不知自己是太怕了,還是太恨了,她在這小老頭面前總是反常,準備好的傷人的話到嘴邊就變了。

王林鳳又說假如斑瑪措不是在胡鬧,而是真的不習慣城市生活,他可以幫她講兩句話,爭取一個病殘退伍。不過可惜了,小老頭頓一會說:“今晚你安了心要胡鬧,不過你反而找到了位置。只要再鞏固鞏固,你就是個優秀的獨唱演員。”

斑瑪措老老實實聽他說,原以爲自己會搶白他:我聽到“位置”就要吐!卻沒有。她想這麼好欺負的小老頭,在他面前,她怎麼就是個翻不了身的農奴呢?

王老師說:“我真爲你高興,”他背對着她,點上香菸。

斑瑪措偷偷瞟他一眼,見他的肩動得有點異樣。

“王老師。”她啞聲叫道。

王老師還是背對着她,一大口一大口抽菸。

斑瑪措從水泥臺階上跳下來,走到他旁邊。他果真在流淚。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他們漢人就是這樣,動不動流眼淚,男的女的眼淚都多。他們漢人的眼淚是收買人心的,她老鄉這樣說。但斑瑪措勸不住自己,自己爲王老師的眼淚腸根子都疼。

王老師把她哭得好慌,也好窘。等了一會,王老師好些了,她想說王老師,我笨得屙牛屎,唱不好,你就到領導那兒爲我說個情,把我當個狗屁放了吧!(她從復員老兵那兒學來的俏皮話)但話一出口,卻成了“王老師,那我就不走了。”

斑瑪措又恢復了正常的聲樂訓練。女兵們發現她動作、步伐、神態很快變得秀氣起來,吃水果也會在下巴下接一塊小手絹。最大的變化是她突然染上了潔癖,每天洗頭洗澡。有人偶爾在浴室裡碰見她,見她用把尼龍板刷渾身上下地刷,刷得皮膚通紅,輕度灼傷似的。女兵們在幾個月之後說,斑瑪措硬是把皮膚給刷白了。現在她穿一件黑毛衣,額前留一蓬劉海,辮子別在腦後,生人頭一眼已看不出她是個藏族女娃了。

中午她總是搬個凳子坐在院裡晾洗淨的頭髮,有時碰到懷了身孕的小蓉便把頭扭開。兩人的反目一直持續,從小蓉懷孕到分娩。小蓉坐完月子回來的那天,把兩個紅雞蛋塞在斑瑪措手裡,嬌嗔地斜她一眼。斑瑪措滿臉漲紅。

何分隊長回來是領隊下連演出的。她爲剛滿月的兒子訂了牛奶,就扔給了丈夫的父母。滿嘴“龜兒、狗日”的何小蓉在大節上總是出手漂亮。

下連隊演出是每年初冬的任務。冬天開始,部隊進入冬訓,常常有大型軍事演習。從總體上看,文工團的演出隊是軍事演習的一部分。

讓斑瑪措唱《翻身農奴把歌唱》是王林鳳的主意。但他馬上發現她唱得平庸,觀衆反應也平平。他認爲斑瑪措主要是欠缺舞臺經驗,不懂得施展魅力,她的大眼睛要像何小蓉那樣一上臺就變成一千瓦,還帶鉤,那一定比何小蓉還牽魂攝魄。領導們也覺得斑瑪措的獨唱不到火候,便取消了她的演出。王林鳳讓兩位音樂創作員專門爲斑瑪措寫歌,根據她的嗓音特色和音域設計曲調,又找來蕭穗子,逐句地幫她理解歌詞。歌詞和曲調對斑瑪措來說顯然太複雜了,她聽着穗子口若懸河地分析、發揮,麻木的面孔後面是瘋轉的腦筋,但仍捕捉不住一個實在的意思。根本不像“桃樹把你的心偷去了,酥油燈點的是我的心”那樣明白。

蕭穗子認爲斑瑪措的理解力差勁是因爲漢語水平低。她開始給她上文化課,每天學兩句毛主席詩詞。行軍隊列裡,穗子把生詞寫在一張紙上,貼在揹包上,斑瑪措跟在她後面念“橫、橫、豎、橫……”到一個大宿營地,穗子總給她測驗,她回回不及格。但她非常賣力,抓筆的手指掐得死緊,指甲都掐白了。

演出隊每晚演出,斑瑪措比所有人都忙。燈光組抓她的差裝燈拆燈,服裝組支她擡箱子,道具組也使喚她遞道具。她做這類雜事很靈,體力又好,天天落表揚,於是積極得要命,主動找更多、更重的雜事。男兵們樂得省力氣,讓斑瑪措一人扛地毯;她弓着身,上半身和地面成平行線,一大卷地毯順着她脊背直拖到地面,步子跌撞而沉重,一個地道的農奴形象。

這天晚上何小蓉在獨唱前被奶水脹得哭起來。女兵們全衝着她兩個明晃晃硬邦邦的**傻眼,膽大的上去擠了兩把,一滴奶也不出來。小蓉的吸乳器丟在上一個宿營地,還沒顧上買新的,這時她對束手無策的女兵們說:“狗日結啥子婚嘛,都是男的快活女的死受!”她兩個巴掌在**上亂打,臉上的脂粉被淚水和成了五彩稀泥。

這時斑瑪措氣喘吁吁地出現在作女更衣室的帳篷口。她的破軍裝撕下了個半個肩,臉上頭上全是灰垢。小蓉一擡頭,奇怪地安靜下來。斑瑪措看着小蓉,又去看那對隨時要爆炸的**,慢慢走過來。小蓉和她尚在冷戰,雙方都不知道怎樣和解。小蓉此刻看着她,眼淚還是很多,卻只是默默地流了。她明白牧畜出生的斑瑪措瞭解雌性生物此刻的痛苦。這一羣女兵中,唯有她是瞭解這痛苦的。她什麼也不必跟她解釋,她全瞭解。也唯有她,真正在爲痛苦的她做伴。不知怎麼一來,小蓉把頭抵在了斑瑪措的小腹上,用力摩擦。

斑瑪措抱起小蓉,把她重又安置在椅子上。然後她跪下來,手裡抓住一個茶杯,潑出去剩茶。她的手輕輕在小蓉的**上摸着,紫色血管疼痛得微微鼓凸出來。嬌小美麗的小蓉,卻有着龐大不美的**,天下哺乳期女人的**,**周圍一圈粗大的顆粒,**頂尖上佈滿怪狀的紋路。斑瑪措的手老練地擠動,順着乳脈,一下一下地。小蓉的痛苦立刻緩解下去,她累了一樣微垂下眼簾。乳汁不暢快地流出來。斑瑪措對小蓉說:“恐怕不行,擠不出來。”

小蓉看着她,由她全權負責那樣看着她。

斑瑪措跪得更低些,屁股坐在兩個腳跟上。

然後所有人都猛一提氣:斑瑪措的頭埋進了小蓉懷裡,嘴巴銜住了小蓉的**。她吸了幾口,將吸出的乳汁吐在茶杯裡。那裡豔黃的乳汁,惹得女兵們一陣反胃。小蓉深深地呻吟一聲,下巴略揚起來,眼睛全合上了。斑瑪措的手輕輕按摩着那隻**,逐漸地,它不再是一觸即爆的危險模樣了。

女兵們覺得眼前的場面既壯麗又恐怖,並且也有點無法看透的怪異。這種怪異似乎和性有關,引起她們隱秘的興奮和罪過感。

小蓉的下脣和上脣鬆開,鬆弛到極限,頭向後靠,眼睛也鬆弛極了。

斑瑪措站起身後,足有三秒鐘,小蓉才睜開眼。她謝了斑瑪措,又向女兵們說:“斑瑪措今天是捨己救人。”斑瑪措說:“我救啥子人?老子乘機營養一下。”她哈哈哈樂了,女兵們全樂,都知道小蓉和斑瑪措徹底和解了。

一路上都沒買着吸奶器,小蓉就每天三次讓斑瑪措替她吸奶。她對女兵們說斑瑪措吸奶比吸奶器好多了,一點都不痛。男兵們說斑瑪措真划得來,天天加餐,好滋補喲!還不要奶票。

第二年五月,又到了首長審查節目的時候。這臺演出大多數是歌頌華主席的,原先爲斑瑪措譜曲作詞的創作員捨不得把好好一首歌扔掉重寫,便把“毛主席請嘗我的青稞酒”,改成了“華主席”。團長覺得不妥,副政委說這叫政治投機主義。創作員卻說華主席是毛主席指定的接班人,毛主席嘗過的酒,華主席當然該嚐嚐。俱樂部給周總理、朱老總做的花圈,不是也給毛主席用了嗎,就換了換輓聯上的名字。再說寫首好歌也不容易,光教斑瑪措理解歌詞就教了半年,重寫也來不及啊!

文工團領導同意先拿這首歌湊合,等首長審查過,討來了經費再說。

斑瑪措這回是百分之百照着小蓉的風格演唱的。表情規規矩矩地做,像全中國所有女獨唱演員那樣含情脈脈,兩眼顧盼,手隨眼波,丁字步站得前挺胸後撅腚,手勢是“陽光”“春風”“雨露”,嘴裡有詞眼裡更有詞,就像三步之外站着笑眯眯的華主席。謝幕也謝得標準,含蓄領顎,微撤腳步。人們想不愧跟蕭穗子學了一年多文化課,看着就文化多了。人們卻不去想,這樣一個歌手團裡有幾十名,全國有幾十萬。

只有那位曾誇過斑瑪措的首長大不滿意。他說這個女娃娃大大退步了!唱得一點也不好聽!

王老師氣憤地瞪了那位首長一眼。這是演出後的會議,主要創作人員留下來聽首長們的意見。

另一個首長也發言了,說斑瑪措笨手笨腳的,做起動作像安着人家的胳膊腿。

第三位首長乾脆說拿掉這個獨唱。

王老師心想,你們就聽得懂低級軍官左嗓子叫操令,你們懂什麼聲樂?!

幾個首長都說斑瑪措唱得遠不如一年前。

王老師清了清喉嚨,站起身說:“這位藏族女兵基礎差了些,連文化課都是現補的。不過如果再訓練一陣,相信會有大的突破。”他說着說着,心裡忽然害怕起來,萬一不突破呢?他也覺出斑瑪措目前的歌唱缺了點什麼,但又想不出到底缺的是什麼。這是王老師第一次對斑瑪措是不是座金礦發生懷疑。

年底文工團決定讓斑瑪措退伍。王林鳳大發脾氣,說斑瑪措若走他也不幹了。鬧到最後王林鳳還是得幹下去,而斑瑪措被淘汰了。

副政委打算找斑瑪措談話,王林鳳說最好叫小蓉或穗子先跟她吹吹風。

蕭穗子想,斑瑪措一年前鬧着要回草原,這下可成全她了。她在院子裡見斑瑪措騎車進了大門,一手握車把,一手拿着一疊報紙。她還是熱衷於打雜,否則要被過分的健康憋出病似的。斑瑪措的皮膚真給她的大板刷刷去了暗色,現在比誰都滋潤。腰身也束得有棱有角,胸罩、腹帶的尺碼直線收縮,現在不穿這副盔甲她倒是渾身不舒服。她把車把調得低低的,座位拔得很高,車閘也翻向外側,於是她騎車時腰、背、臀劃出一條十分婀娜的曲線(它在多年後被叫成性感)。街上人把時尚、風流的女痞子叫“超妹兒”,斑瑪措騎車的樣兒是很“超”的。

她見蕭穗子叫她,便來了大騙後腿,腳繃出個芭蕾尖兒來,在空中劃了半圈,這纔下來。一招一式都透出她的自信和自如,她已經沒有脫離草原的痛苦。豈止不痛苦,她活得挺舒服了。

她摘下軍帽搧風。軍帽裡墊的報紙露了出來,斑瑪措學小蓉用報紙襯軍帽,偷偷過大沿帽的癮。她穿軍裝的風格也是小蓉的,領口攤得很低,裡面藍色拉鍊練功襯衫開出一塊大三角,露出脖子底部那個甜美柔弱的窩窩。

蕭穗子說:“斑瑪措,現在讓你回草原你可能不習慣了。”

斑瑪措眼神一緊。

蕭穗子馬上把這個表情突變抓住了。她改用胡聊的口氣說,她倒挺想去一趟草原,要是斑瑪措跟她一塊回去該多棒。斑瑪措知道蕭穗子成了舞蹈創作員,便說:“你要去我的弟娃兒可以當你嚮導。”

極擅於聽話聽音的穗子明白了,這個斑瑪措已不是一年前的斑瑪措。一年裡,她已經剪斷了她和草原之間的臍帶。誰都不可能知道,那最後的剪斷有多難,有多血淋淋。

蕭穗子實在講不出口:斑瑪措,文工團要縮編,你被淘汰了。大家公認你沒有什麼前途,你得把名額讓給有前途的。

文工團給誰標上了“沒前途”,誰的局面就死定了。穗子怎麼說得出口呢?

於是換了何分隊長。何小蓉要提拔成教導員,軍階將是營級,在斑瑪措面前,她仍是個“營級小女娃”。她把斑瑪措帶到抄手鋪,買了四碗紅油抄手。兩人邊吃便講些其他女兵的閒話。小蓉趁斑瑪措快活便說:“喂,老斑。”她們要好得互稱“老斑,老何”。小蓉說:“老斑我聽說你要退伍?”斑瑪措一大口抄手從嘴裡滾出來,像是剛剛意識到它有多燙多辣。

“聽哪個舅子說的?”

小蓉裝着吊兒郎當,說斑瑪措要走還向她保密。

斑瑪措慢慢眨巴着眼睛,一個接一個地把抄手夾起,送進嘴裡,一下一下嚼着,不辣也不鹹,溫吞吞地嚥下去。她把小蓉的抄手也吃完後說:“狗日敢把老子復員老子殺了他。”

消失很久的曠野氣息又出來了,斑瑪措眉宇間有了一點兇殘。

“誰處理老子的?!”她瞪着小蓉,目光是散的。

“龜兒兇啥子麼兇?你不是鬧麻了要脫軍裝嗎?”小蓉使勁紮起架勢,要把她鎮住。

“老子不想走了!”

小蓉啞口無言。她突然覺得這幫漢人不是東西,把人家弄個夾生,就一腳把人家踹回去了。

“哪個要我走,叫哪個來跟我說話。老子非宰了他。”

何分隊長到各個領導那裡爲斑瑪措遊說,撒嬌,耍嘴皮,統統枉然。領導們說精簡數目那麼大,又不是單衝斑瑪措來的。小蓉說斑瑪措打定主意不走,是很難把她弄走的,自從抄手鋪談話以來,她的情緒很危險,說不定會出什麼傷人或自傷的事。年年老兵復員,都有人拿衝鋒槍“吐嚕”當官的,還有的乾脆下藥讓全連隊死乾淨。斑瑪措是藏族,一旦做了誰的仇人,很難預料會發生什麼。

王林鳳每天來看看斑瑪措,勸她不要絕食,不要躺在牀上以免把好好的身子骨躺軟了。

斑瑪措只有一句對着天花板說的話:“我不走。”

在她的“不走”期間,她的退伍手續已辦妥。何小蓉把不多的一筆退伍費裝在她捨不得用的香港貨小錢包裡,悄悄塞進斑瑪措的行李。行李一共是一牀棉被,四套軍裝,一套棉衣和絨衣,再加上幾件練功衫。小蓉打被包打得漂亮,乍一看斑瑪措的行李不是解甲歸田,而是隨隊開發。她說:“老斑,不走就不走吧。現在要看你表現,假如你龜兒跟我出差一趟表現好,你就留下繼續吃一月三十七斤的軍糧,拿八塊七毛五軍餉。”

斑瑪措“咕咚”一下跳下牀,問去哪裡出差。

小蓉說“上去”一趟。

文工團常有人去若爾蓋軍馬場,一說“上去”,大家便明白是“上”哪兒去。已經是何教導員的小蓉哄騙斑瑪措說,她此去要找點紅軍當年過草地的民歌素材,斑瑪措是責無旁貸的嚮導。

斑瑪措看看已打好的被包,這才猛來了一陣兩眼昏黑的飢餓。她兩手支撐在寫字檯上,站在那裡傻笑。她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美事,單獨和小蓉逛草原。斑瑪措傻笑着,站着,癱瘓在她與小蓉的美好情誼中。

斑瑪措不知道漢人們心眼子很多,膽子又小,在稍感對她歉疚時相互說,這下安全嘍,老斑不會上哪兒抄杆衝鋒槍來“吐嚕”我們了;把她騙上路是不大地道,不過也是莫得辦法的。

何教導員會把所有退伍文件交到軍馬場,再由軍馬場爲文工團收拾殘局。軍馬場不時鎮壓知青起義,鎮壓個把退伍軍人不就是逗你玩玩。

大雪封了路,長途汽車一天才走一百公里,臨時決定宿在騎兵團一營。一營長曾是小蓉丈夫的部下,把唯一一間首長客房拿出來款待小蓉。那是一間土坯大屋,中間擱了張土到家的雕花大牀。往上一坐,發現牀墊是席夢思,給不知多少首長壓鬆了,一躺一個坑。

兩天行車,斑瑪措染了咳嗽,夜裡咳得席夢思上躥下跳,把上面的兩個女兵拋起扔下。小蓉比斑瑪措輕五十斤,斑瑪措躺出的席夢思坑比她的要深許多,自然也就形成了小蓉在上坡斑瑪措在谷底的地勢。隨着咳嗽,小蓉勢不可擋地一下一下往谷底滾去。開始她還扒拉着往上爬,睡在斑瑪措壓出的坑裡腰疼,也有些怪誕。但很快她放棄了掙扎。睏乏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外面風吼得太兇猛,雪從門縫下鑽進來,凍結了室內的氣溫,咳得熱氣騰騰的斑瑪措使小蓉感到安全、溫暖。她縮在席夢思的巢穴裡沉沉睡去。到第二天早上,她發現斑瑪措把她緊緊摟着,下巴抵在她前額上。

何教導員沒有動。過了一會,她發現自己哭了。

何教導員不知道斑瑪措和她誰更疼誰,誰更捨不得誰。

把斑瑪措的檔案袋悄悄交到軍馬場,何小蓉就準備瞅個機會逃跑了。她給斑瑪措寫了一封信,與那個香港貨小錢包一塊,擱在斑瑪措的揹包裡。

軍馬場部的招待所房裡生着巨大的爐子。斑瑪措一早醒來,見小蓉把火捅得很旺,並在上面烤了四個饅頭。她不知她那醒來前,小蓉一直在看她。萬箭穿心地看。她更不知道小蓉在看她時想,這個藏族女娃待她的好,要好過所有的人。這兩夜小蓉總是睡在斑瑪措被窩裡。斑瑪措的潔癖在棉被上都嗅得出來,是洗衣粉,太陽,洗澡藥皂的混合清香。斑瑪措咳得更兇了,體溫也有些燙。但這都好。

小蓉以爲在她醒來前就能脫身。昨晚她強迫她吃了大劑量的感冒藥。不料她卻醒了。小蓉哪裡知道斑瑪措早醒了,天不亮就醒了。沒有徹底被物質文明社會同化的人往往有着動物的感應。像嗅覺、像觸覺、像汗毛孔的一次超常擴張。她像鹿一樣感應到了不幸,像母牛一樣對這不幸感到不安卻無奈。

但她不知她到底感應到了什麼。

她醒來之後手臂裡躺的小蓉還在安睡,這個三十歲的營級小女娃娃。她的手指輕輕摸着她耳邊捲曲的頭髮,小女娃的胎毛。摸着摸着,她哭了。她還是不去認識那越來越清晰的預感:小蓉這次是把她押送回鄉的。

何小蓉在斑瑪措起牀時手伸出去找什麼支撐。當她意識到支撐她的是燒紅的煙筒時已晚了,她的手掌一陣青煙,屋裡騰起一股焦臭。小蓉沒有慘叫,只是用另一隻手握住傷手,坐在地板上。她擡起頭,見班瑪措端着一茶缸雪進來,倒在灼傷上。兩人都不說話,都看着灼傷。

看了很久。

小蓉和斑瑪措並排坐在長途汽車座位上,骯髒的玻璃窗外是呆板的冬景。小蓉打定主意在下一個宿營點甩下斑瑪措。而宿了兩夜,斑瑪措分分秒秒跟着她照應她的傷手,替她拎包、開門、解褲帶、擠牙膏、擰毛巾……

第三天,剛出發不久就遇見車禍。三輛運木材的卡車撞成一溜,在狹窄的公路上堆出小半個伐木場,小蓉跳下車,前後望望,兩頭都是望不到頭的車隊。她一摸身上,說:“糟了老斑,老子把挎包丟了。”斑瑪措知道小蓉挎包裡裝着採集來的曲譜,但她不知道那是小蓉裝模作樣胡亂記下的幾首當地小調。

斑瑪措說:“車開出來最多十里路,我跑一趟吧。”

小蓉又看看現場,受傷的司機在路邊生起火,向山下伐木連求救。她說等伐木連爬上山來,搬掉木材,恐怕要到下午了。

“我在這兒等你。”小蓉說。

“我腳杆快當得很。”斑瑪措轉身要走,又站住,看着嬌小的小蓉。白雪映襯下,小蓉的臉居然顯得很髒。

小蓉給她看得很不自在,心虛得很。她那樣看是什麼意思呢?明白她的謀劃,明白她們緣分盡了?

“要解手找個人幫你。”斑瑪措囑咐一句。似乎她站下那麼久就是不放心這點。

小蓉把斑瑪措的揹包交給了司機,請他一定交給那位高大的藏族女兵。她給斑瑪措的信被牢實地捆在揹包帶的十字交叉上。

然後小蓉步行兩里路到了養路道班,求他們用拖拉機送她到山下伐木連。當她搭上伐木連的卡車向成都方向駛去時,她知道斑瑪措已讀完了她的信。她想像她讀信時吃力的樣子,眼淚花了她的眼睛。她已成了斑瑪措此生最仇恨的一個人。

何小蓉成爲軍區副參謀長夫人時,自己也調到了文化處當了副處長。那是一九八六年。

王林鳳因爲在文革前期爲軍區造反派做出過許多曲,成了他們的紅人,因此在一九八年代初便灰溜溜轉業回了老家。他一次寫信告訴小蓉,他收到過阿壩寄來的蘋果,又沒有投寄者的詳細地址和姓名。但他懷疑是斑瑪措寄的。

蕭穗子因爲要寫一部小說而再次去若爾蓋。她聽一位在阿壩做了縣委幹部的女子牧馬班成員說,斑瑪措已做了母親,已有兩個孩子。她嫁得還算稱心,丈夫是阿壩軍分區的一位連長,也是藏族。

不知爲什麼,穗子沒有去找斑瑪措。

又是幾年過去。何小蓉的丈夫升任了副司令。這天上午她剛要上班,見門崗擋住一個高大的女子和兩個孩子。

小蓉看到這又是第一次見到的斑瑪措了,只是藏袍嶄新。她的眼睛又像從前那樣,適應遠距離的目標,眼珠也極不活絡。她邁着草原人晃晃悠悠的大步走來時,身上已看不出一絲都市以及軍隊的痕跡。小蓉把她和孩子們請進門,這才發現斑瑪措懷裡還有一個孩子,四五個月大,臉蛋卻已經跟兩個大孩子一樣骯髒。

斑瑪措說她要跟丈夫去青海,以後離小蓉就遠了。她不斷向兩個孩子說着什麼,三個人在一張單人沙發上擠成一堆。不,是四個人,小蓉想。四個人坐一張沙發,儘管小蓉家的客廳大得空曠。然後丈夫匆匆穿過客廳,不久就聽轎車打火,開走了。

小蓉問斑瑪措晚上住在哪裡。

斑瑪措沒聽明白似的,上脣一掀。然後她眼睛看看偌大個屋,又去看樓梯口。她原本是想在小蓉家住一陣,和小蓉好好聚一場。

“沒地方住,在我這兒湊合一兩晚也行。”小蓉馬上說。

小蓉叫來阿姨,上了茶,擺了糖果。她看着已走到院子中央的阿姨背影,對斑瑪措小聲說:“劉副參謀長知道你。”

斑瑪措愣一下才想到劉副參謀長是小蓉的丈夫。

“不過他不知道我們關係有多深。”她躲開斑瑪措的眼睛,笑了一下。“萬一他問起來,你就說是一般戰友。不要講你幫我吸奶的事。”

這回斑瑪措的愣怔僵在臉上,化不開了。

“他這個人多心得很。”她看着斑瑪措。

斑瑪措點了點頭。兩隻眼睛又和多年前一樣,如同溫敦的老牛或老馬,看着人類層出不窮的把戲,對他們的企圖毫不懂得。但不去懂得已先原諒了他們。

小蓉這才大聲向警衛員佈置,要他暫時搬樓上客房去住,把他的屋讓出來給客人。

第二天早晨小蓉下樓來,發現斑瑪措一家已經走了。茶几上擱着一個大紙包,包的是蟲草和藏紅花。

斑瑪措和三個孩子到達丈夫的部隊之後,從大兒子的袍子裡找出一個微型遙控坦克。她想起它曾經擺在小蓉的客廳,很珍貴地罩在一個玻璃殼子裡。小蓉當時說那是丈夫參加軍事考察團一個英國將軍送他的禮物。斑瑪措的大巴掌走在了她意識的前面。等她的意識攆上來,兒子已倒在了地上,鼻血糊了一臉。她和小蓉的一場情意剎那間使她過電一般地瘋狂起來,朝着兒子追殺過去,兩隻靴子輪流往那七歲的脊樑、肩膀、屁股、頭顱上落,屋子裡小型冬宰似的充滿各種調門的慘叫。

打到她自己也奄奄一息了,她坐下來,看着地板上一動不動的兒子。三個孩子都一動不動,一聲不出,最小的那個在一分鐘前哭碎了最後一點嗓音。

門外,一個男人的皮靴聲近來。也是晃晃悠悠的草原步伐。斑瑪措坐在地板上身體一縮,心想怎麼這麼快就到了他下班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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