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Chapter 29

那天, 李喬接受完種種治療回到運動員公寓時,已經是凌晨一點了。天空沒有月亮,擡眼看過去感覺密不透風沒有一點縫隙讓人喘息。李喬索性把窗簾全部拉緊。

國家隊相關人員已經準備好了在當天上午舉行的預賽前宣佈李喬的退賽。等這一夢醒來, 李喬需要做的就是配合着宣佈退賽, 辦理相關手續, 然後繼續在醫院接受治療。這一下, 又不知道要多久不能下水了。

李喬很害怕不能下水這一點。長期的不能下水意味着失去水感, 意味着比賽狀態的光速泯滅和後續恢復的加倍艱難。他明白,自己也不是那個有了傷病睡了一覺就能好很多的二十歲年輕人了。

他躺在牀上,卻久久地睡不着覺, 好不容易睡過去一段時間,可是早上六點半就醒了。於是他看了一眼微博, 鋪天蓋地的都是宋之域的消息, 間或有他因傷前去治療的新聞。他替宋之域高興, 畢竟戰勝渡邊康介一直是宋之域的夢想。宋之域是那種比較沉默寡言,訓練起來非常拼命的類型, 拼命這一點對運動員來說太重要了,李喬見過太多因爲一段時間沒出成果,或者因爲已經拿到了一塊金牌就選擇淡出並放棄的運動員了。所以,宋之域能有今天的結果,李喬不意外。

只是在點進去與自己有關的新聞的時候, 那評論讓李喬有些不爽。自己在那些項目上的的統治力是不是已經被大家習慣了, 被大家當做是理所當然的東西了?難道自己在泳壇取得的這樣的成績, 便不是打破壟斷, 便沒有那樣的意義麼……

不過這種不爽持續的時間很短。他想着, 自己怎麼會因爲這個生氣呢,那也太心胸狹窄了吧。畢竟宋之域剛剛打破了渡邊康介在蛙泳項目上的長時間壟斷, 這對大家來說真的非常新鮮,多討論一些也沒什麼。

只是當他繼續看評論,看到那些惡意揣測着“是不是吃了禁藥,爲了躲避後面的檢查要選擇因傷退賽了”的評論,或者“該不是像當年的劉翔一樣”之類的話,覺得那種惡毒幾乎要溢出屏幕來了。

他想要找個人講一下自己的苦惱。腦海裡第一個浮現的人,就是阿墨。他有些歉疚地想,她肯定又看到這些新聞了吧,又讓她擔心了。可是除了她,他想不到更合適的傾聽他這些話的人。

他撥通了阿墨的微信電話。

當時阿墨正在牀上迷迷糊糊地睡着,手機放在枕頭底下,音量調成了最大聲。她被那突兀的來電聲震的坐了起來,驚的一身冷汗冒了出來。她定了定神,俯身過去把枕頭扔到一邊,拿起了手機,驚喜地看到李喬的名字。

“喂,你怎麼樣了?”她擔心地問道,“我昨天看新聞了,你受傷了?”

“嗯,疲勞性骨折。剩下的賽程……我可能要退賽了。”他的語氣很抱歉。“對不起,可能也讓你們失望了吧。”

她連忙安慰他:“沒關係的,大家都理解你,你已經很棒了,我怎麼會失望呢。你把傷養好,我們慢慢來,我會陪着你的。”突然想到昨晚自己看的微博,她連忙補上一句:“現在網上比較亂,不理性的聲音多,你不要再多看微博了,看了也不要太放到心裡去,好不好?”

其實她也清楚,他應該是做不到的。她開了擴音,去看自己爲李喬下載的“超級星飯糰”。果不其然,就在剛剛,他還看了微博。她溫柔地嘆了口氣,說:“你還是看了。”

電話那頭是短暫的沉默,然後是李喬無奈的嘆息。他輕輕地說:“我以爲我已經不會在乎這些話了,可是事實證明我沒有。我還是想不通爲什麼那麼多人會用那樣的惡意詆譭我,好像我不拿金牌就是對不起納稅人的錢,好像我退賽了就大惡難赦,好像我……”

阿墨聽到他有些哽咽。她只恨自己因爲工作留在了大陸,沒能在這個時候飛到東京飛到他面前去陪陪他。她努力地安慰着他,想讓他感覺舒服一點。她說:“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李喬你要相信,這不是你的錯,沒有運動員沒有傷病,這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情。這是他們那些只會說風涼話的人的錯。你好好養傷,好好訓練,就是回擊他們那種簡單粗暴的邏輯最好的方法。”

電話那頭的李喬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良久劇烈的起伏又變成了正常。他說:“其實我只是想找個人傾訴下,沒關係的,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別太爲我擔心。我只是和你打個電話,就覺得心安。哪怕你在電話的另一頭,什麼話都不說,我們兩個人之間只有聲波沒有空氣,那也夠了。”

他的語氣迴歸了正常的意味。

阿墨的心裡被他這番話包裹了暖意。她說:“這個微電影快要殺青了。等你回來,我給你做點好吃的東西。我們很多人,都會一直陪着你的。說好了我不爲你擔心,可是你,也別爲自己擔心啊。”

“放心吧。”

又聊了許多的事情後,兩個人結束了通話。李喬從牀上坐起來,感覺右腳還是很痛,只能把重心放在左腳上一蹦一跳地動彈。身體上的傷痛並沒有因爲這一覺好了多少,可是他覺得心裡舒服了很多。前面也許是疾風暴雨,但他明白自己終要去承受的,而不是無謂地逃避和尋求安慰。

他又想到了那條拿着劉翔舉例子的評論。想起了曾經和Vivian的對話。

李喬和Vivian許久沒聯繫了,和阿墨正式確立了男女朋友的關係後,他才知道Vivian也是阿墨最好的閨蜜。兩個人後來的聯繫,僅限於一句“哈哈,你們真的在一起了,祝福”,和自己回覆的一個表情,還有幾句沒什麼意義的閒聊。

曾經Vivian是體育頻道的游泳記者。她年輕漂亮,專業知識非常豐富,是難得的稱職的體育記者。畢竟,他們見多了那種問題提的讓人摸不着頭腦,似乎根本就不懂行的人。她採訪各位運動員,有着穩固的採訪資源,私下得空也會和他們聊天。李喬曾經和Vivian聊到未來:“其實我也不知道,退役之後,我究竟可以乾點什麼。有的時候我們聚在一起,會想一下這些事情。”

Vivian問他,“你想聽真話麼?就是,朋友私下聊天的那種真話。”

他笑了,“當然。都認識這麼久了,我們之間,不需要那種客套的東西。”

她認真地看着他,說:“李喬,如果我真的要給你建議,我會希望你在運動生涯的巔峰過去一點的時候就退役。不要等到你徹底在這個項目失去了競爭力,最後年老色衰傷病纏身,才黯然落幕。那不值得。”

“年老色衰”這個詞用的非常有趣,這讓李喬在Vivian難得的嚴肅裡找到了一點熟悉的幽默感。不過對她這個新奇的觀點,他還是多少有些不解。他一直都想着自己即使死也要死在泳池裡,在真的遊不動之前都要努力都要堅持。他猶疑着問:“你是說,還在輝煌時段,就退下?”

Vivian點點頭,繪聲繪色地爲他繼續描繪她構想的以後的圖景:“退了之後,你可以去國際泳聯或者奧委會之類的地方工作。那裡有那麼多支持你,欣賞你才華的人,你去了可以過得很好。”

他沉默了。Vivian輕聲說:“你真的以爲等到你過了輝煌時段,國內還會這麼尊重你?不會的。他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往黯然落幕的人身上扔石頭。之前我採訪你,你不是很欣賞劉翔嗎,他最後是怎麼退役的,你應該還記得吧。如果你堅持着要把最後一點光和熱都耗費完,你就說和他一樣的下場。”

李喬驀地擡起了頭。他從沒想過這些事情。在他心裡石頭從來都是往罪人的身上扔的,萬萬不會扔到這個生活單純到快要只剩下訓練的人身上。

看到他眼裡的驚訝和茫然,Vivian有點抱歉地說:“你不要怪我這個想法太自私自利,特別像所謂的那種‘精緻利己主義’……如果是開大會我當然不會這麼說,但私下對朋友,對我非常看好非常欣賞的運動員,這是我的真話。”

“我理解。我會慢慢地、好好地考慮的。謝謝你。”他笑了,”沒關係的。“

這一刻,在東京的運動員公寓裡,李喬又一次想到劉翔。2012年他跨過幾個欄後摔倒在地上,然後解說一片唏噓。最後他走回去摸着欄架,背影顯得那麼孤單而痛苦,解說員後來忍不住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着自己目睹的劉翔這一路的運動歷程。

而與此同時,在網絡上,某些網民們似乎被消磨掉了全部的耐心。他們用盡尖利的語氣挖苦諷刺,闡述着自己作爲一個”被騙者“的痛苦,還有對他們曾經的”翔飛人“的憤怒。從不關注田徑的人將他們認爲的“黑幕”說的頭頭是道,衆人理解地應和着,真是可怕。

他不希望自己也面臨着那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