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茗谷,一扇緊閉的房門外。柳雁雪已經不知在門口左右走了多少個來回,一旁的朝青雖然面上要淡定的多,實際卻已將負身後的拳頭攥地變了形。
“我曉得,”在無數個來回後,柳雁雪定下了腳步,“有外祖母和鏡老在裡面,露兒一定不會有事,他們畢竟是曾經名譽江湖的劍仙與劍鬼。只是……這都已經兩個時辰了,卻還聽不到一點動靜。按照露兒平時那性子,哪怕是蹭破點皮都能大呼小叫半天,今日這……”
“應當是小爺爺使幻術弄了個結界,將裡面的聲音阻隔了吧,”朝青松開拳頭,擦乾掌心的汗,輕輕握住了妻子的手,“放心吧。”
“小爺爺,小爺爺,”忽的,房間內傳出了劍鬼朝鏡的聲音,“臭丫頭!老夫說過多少遍,莫要再喚我小爺爺!老夫若不用結界將這露丫頭的鬼哭狼嚎給擋住了,照你倆那護犢的性子,豈不得抄起傢伙把老夫捅成篩子?!既然尋了老夫來幫忙,那就乖乖地在外邊兒待着,莫要質疑老夫!”語閉,只見銀光一閃,別說是聲音了,這次便是連那屋子,都從朝青二人的視線裡消失了去。
“唔,瞧,小爺爺……”
“青丫頭你給我滾出去!!不出去老夫不幹了!!”又是來自朝鏡的一聲吼,一同傳出來的,還有一隻險險擦着朝青鼻子而過的鞋。
“……”摸摸險些被鞋拍了的精貴的臉,朝青聽話地走出了庭院。
一盞茶後,院子外,柳雁雪再次左右走起了來回。
“早知如此,我當時便是打斷露兒和暉兒的腿,也不會讓他們摻和……不,”說到一半,柳雁雪搖着頭改口道,“一開始就不應讓他倆與櫚大哥一家走那麼近。”
“是我的錯。”朝青的目光一暗,低下了頭。
一聲滿是自責的道歉,驚醒夢中人,“不……”意識到自己無意間揭開的陳舊傷疤,柳雁雪試圖挽回着,“青兒,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曉得,我只是……只是最近總會不由地想,如若當初做了不同的選擇,”朝青定下神,對上柳雁雪擔憂的雙眼,“如若二十年前,我這個沒有半點皇家血脈的‘皇子’,並未從賀昆槿變回朝青,而是以冀王的身份參與了那場皇權爭鬥,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嗯……”柳雁雪頓了片刻,“如要這麼說,那是也是,不是也不是。畢竟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兒,如若讓我再選一次,我的答案應當還是同樣的。”又將目光放遠,略帶懷念地感嘆了起來,“這一點,露兒、暉兒與我倆截然不同呢。對吧,冀王殿下?”
“是啊,”一聲“殿下”勾起了朝青心頭那將最好與最壞集結在了一處的記憶,眼底劃過一絲不明情緒,她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有趣之事,微微翹起了嘴角,“不過,若當初走了另一條路,或許,現在的那位‘柳皇后’,便是你柳雁雪,而不是你那長房長姐呢。我這‘皇家血脈’雖是假的,但你與京城柳家的血緣,卻貨真價實。”挑着眉毛,“我說的可在理,冀王妃?”
“長房長姐啊。”柳雁雪將目光方向了遠處的山頭,“你若不提,我都快忘了,我這雪茗谷雪雁,卻也是代代爲後的京城柳家幼女,太后的侄女,陛下的表妹,皇后的族妹……咂咂咂,還真是個頗爲駭人的頭銜。”
“還有,”對上柳雁雪的目光,朝青意味深長地道,“冷,賀瞳的表姨。”
“冷瞳,賀瞳,賀宇晞,冷宇晞。”柳雁雪皺起了眉頭,“若不是證據擺在眼前,我還當真無法相信我那表哥爲了皇位,會做出這種事兒來。”
“能坐在龍椅上的人又怎會簡單?二哥那扮豬吃老虎的性子,你我也不是知道一日兩日了。我只是怕啊,”朝青轉身看回院子,“怕露兒和暉兒千算萬算,卻恰恰算漏了龍椅上那位。”
“你是說這次的刺殺……”
“不,我是指所有的事情。龍體欠恙?無力打理朝政?許皇女翻閱奏章?放權?這其中,有多少真,又有多少假?”
所有的事情,千算萬算,卻算漏了龍椅上那位。
本就算不得輕鬆的氛圍,變得更加沉重了。
。。。
幾個時辰前,屋子內,朝露正盤腿坐着榻上。短短的幾日昏迷在牀,使得她消瘦地只剩下了一層皮包骨。尖瘦尖瘦骨節彷彿能將紙張扎穿,而那一條條鼓起的經脈,則在這種消瘦下,顯得更加駭人了。
“小爺……”
“莫要叫我小爺爺!”還未等朝露將話完全說出口,朝鏡便粗暴地將之打斷,“臭丫頭跟青兒學壞了是吧?皮癢了是吧?信不信我把你現在就扔回迷蹤去?”
“……鏡師祖。”朝露乖乖地改了口,“玉前輩,拜託二位了。”
“露丫頭你當真決定如此?當真要徹徹底底封了你的內力?”朝鏡問道,“路子你自己選,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這種封印的法子可比幾道力在經脈裡打架要來的猛烈得多,一旦我和阿瓊將真氣傳入你體內了,便再沒了回頭路,再痛在苦你也得忍着,半途而廢受反噬的只會是你自己。”
“我不曉得那個風語衛使得是什麼功法,爲何他的真氣在你體內會與靈力相沖,我也沒有法子將它從你體內弄出來。因此,給你留下的選擇只有兩個:其一,最簡單也是最輕鬆的,你自己將自己的靈羽拔了,只要體內沒了靈力,那真氣便也沒了作祟的源頭;其二,就是你現下選的,我和阿瓊將自己的真氣傳入你體內,強行將那真氣連同你自身的內力一道封印。”
“這封印能撐多久,我們不曉得,但你既選了這條路,爲了保住小命,這封印便不可逆,你不能將它衝破,也不能讓它破。換句話說,從今往後,你的內力算是徹底廢了,日後也不能修煉任何其他的內心功法,而你這個無影劍少宗主,以後也就只剩下個空架子。當然,同樣的,另一個選擇,拔去的靈羽也不可能迴歸。兩個選擇,靈羽與內力,你只能要一個。”朝鏡豎起了根手指。
“如若是我,我便選靈羽,就是自己拔幾根靈羽而已,多簡單吶,不痛不癢的,纔不會受這個罪來封印內力呢。”朝鏡還在說着,“真氣入體是隻有一瞬,但封印完成需要多久,卻因人而異。少則半個時辰,長的一日兩日也不無可能。便也就是說,你有可能痛上個一日兩日,而這痛恰恰還會讓你越痛越清晰。你……”
“劍宗少宗主這個身份已經不存在了,”朝露抿着脣打斷了話,“但無論如何,但我卻還是、更是幻靈族少族主。”
“不就是個狗屁少族主之位?”朝露的打斷讓朝鏡一下子上了火,“不要便不要了,沒了靈力還不會被風語衛追殺,多好?老夫當年任族主的時候,也沒像你這麼緊張兮兮的。幻靈族沒了你這個少族主就活不下去了不成?你沒忘了你還有個‘少’字,這世上還有個族主吧?青丫頭難道已經老到將所有事兒都撒手不管了?”
“……”
“莫要聽他胡說,”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劍仙玉瓊,終於開了口,“決定是你自己的,有我們在,無論你做出何種選擇,我們都能保你無恙。”
“我……”朝露深吸了一口氣,“實話說,或許是我貪心吧,幻想着,靈羽拔了便是沒了,而被封住的內力卻還有可能……”咬住了嘴脣,並未說完。
“曉得了。”玉瓊點了點頭,用眼神唬住了朝鏡到嘴邊的話,直接問道,“可已準備妥當?”邊說着,便將單手放在了朝露那單薄的左邊脊背上。
“……嗯。”
“哎,跟青丫頭一樣的倔牛。”朝鏡嘴裡這麼說着,手卻是老實地搭上了朝露的右脊背。
兩股真氣涌入體內的時間只花了一剎,即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如天雷轟頂般的痛闖入渾身上下每一寸時,朝露還是控制不住地發出了一聲慘呼。之後,那一陣比一陣猛烈的劇痛,便連她痛呼的力氣都給抽空了。
只聽撲通一聲,她從榻上滾了下來,一路滾到了牆角,她渾身不受控制地痙攣着。也是直到了親身體會的此時此刻,朝露才明白,鏡老口中的“越痛越清晰”是什麼意思。
朝露痛得將雙手死死地握成了拳,無聲地呻.吟着,那算不上長的指甲一一紮入了掌心的肉中,可她卻絲毫沒有察覺。左肩頭上還未來得及癒合的刀傷再一次裂開滲血,不一會兒便染紅了半邊衣襟……
一旁的朝鏡與玉瓊見到朝露如此模樣,不忍得皺起了眉頭,但縱使再不忍,封印已始,他們除了在一旁護法外,已經無能爲力。
朝露不曉得這樣的折磨需要持續多久,也無人知曉。她只知道,在這種來自每一寸體膚的痛中,時間流逝地很慢,很慢,慢到每一瞬都是萬年,每一刻都是永遠。
肩上的血順着袖筒流下,同指尖的血與掌心的汗匯在一處,滴答滴答地掉落在地,而這種滴答聲,竟是此房間內唯一的聲音。可於不知不覺間,便連這滴答聲也不見了,門外阿爹阿孃的聲音消失,屋內朝鏡與玉瓊的身影走遠,就連眼前的牆角也變得遙不可及。
朝露覺得,自己好像墜入了一個純白的世界,那個世界沒有其他顏色,沒有其他的景象,沒有其他聲音,甚至,沒有止境,也沒有起點。
她就在那一片死一般的白中,等待着劇痛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