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朝露習慣性地端起茶杯,卻發現裡面已經空空如也,只好悻悻地放回了案上, “雙雪口中的, 你也夢到了?”
“……是也不是, 同是房間與水缸, 而我夢到的卻是, ”朝渤帆張了幾次口,才堪堪吐出接下來幾個字,“衝入房間目睹一切的人, 是我,而缸中之人卻是……少主。與……六年前, 發現阿孃的時候……如出一轍。”
聽到這個, 朝露與秦暉的臉上卻並未出現驚愕, 就像是早便等着這樣一個截然相反的夢境似的。
見狀,朝渤帆眼睛一亮, 站起問道:“少族主、秦師叔,你們可是夢到了其他的什麼?”
朝露一皺眉,猶豫了一瞬:“並沒有。”
轉過頭,朝渤帆將希望放在了秦暉的身上,可等到的卻也是秦暉的搖頭。
“怎會如此。”壓在朝渤帆心底的巨石還未來得及移動半點, 就被再次放了回去, 方纔在韓雙雪面前強作無事的表情, 此時卻徹底塌下, 露出了深深的擔憂與恐懼, “爲何夢境會截然相反?到底何爲真何爲假,如此兩種未來, 又要怎樣才能避免?”
“因爲未來是會變的,”朝露也站起了身,“渤帆,你是何時夢到的此事?”
“昨夜。”
“而雙雪是方纔小憩時做的夢。”秦暉點到爲止,朝渤帆卻也瞬間明白了兄妹二人的意思。
未來是會變的,預知夢會促使相關之人做出與原定未來不同的舉動,作爲結果,便會改變下一個人的預知夢。也便是說,朝渤帆昨夜夢見韓雙雪之死,導致了他既定行爲發生變化,改變了未來,進而使得今日韓雙雪夢到的水缸之內的人不再是她自己,而是朝渤帆。
所以,就目前來講,韓雙雪的夢離真實最近。
死的人將會是自己,水缸中那一副空皮囊的主人將會是自己。朝渤帆不知是該爲韓雙雪的“生”而欣喜,還是爲自己的“死”而哀嘆。
“未來會隨着事中之人的選擇而改變,”見朝渤帆已經醒悟了過來,朝露便未再細細解釋,而是道,“預知夢則會成爲這種改變的源泉,有時爲了避免一件事,往往會導致更加無可挽回的結果。所以……”
“所以窺探未來是有違天道的,幻靈族即便窺得了萬物之天命,也應當無所作爲,眼睜睜的看着?”朝渤帆的語氣有些急。
“並非如此,”秦暉搖了搖手,壓下了朝渤帆的火氣,“便是天道也有着可趁之機,更何況我們靈族向來不信這些天命之類的說法。預知夢存在的意義便在於改變,只是這種對未來的改變需要建立在不改變夢的情況下。”
“不改變預知夢的情況下改變未來?”朝渤帆重複了一遍這乍一聽去甚是癡人說夢的話。
“幻靈族,幻靈術,真與假、過去與未來之間的通道。”朝露拾起了一顆掉落在地的白子,“在不改變夢中場景的前提下改變未來,只需欺騙自己欺騙世界便好。”啪,將白子扔回了棋盒。
欺騙自己欺騙世界,就如同那時的虛幻靈族村莊一樣。但這些“欺騙”能夠成功的前提,卻是精確的時間與地點。畢竟,一步行錯,將是萬步錯。即便是當時朝露與風語衛之間的角逐,她算盡了一切,卻也並未算到趙糧的奇怪功法。她算漏了,所以,她付出了代價,她變得內力全無,成爲廢人一個。
而此次的預知,卻是更加的模糊。
在朝渤帆看不見的角度,朝露握緊了拳頭。
“事已至此,便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站起身走到妹妹身後,秦暉輕拍了拍朝露的肩膀,卻並未看朝露,而是轉身問朝渤帆,“渤帆,六年前之事,你知道多少?”
“我……”朝渤帆緊皺着眉頭搖着頭,“我只記得尋到阿孃時的事了,之後便是眼前一黑,待再度醒來時,已來到了此處,甚至不曉得是何人將我送來的。阿孃向來深居簡出,我着實想不到她能得罪任何人。至於我那生父……”
眼底閃過一絲恨,“他很早便棄我和阿孃而去,我根本不曉得他是誰。”緊攥着的拳頭在不住地顫抖着,“我只曉得,他和阿孃,似乎是老一輩人定下的娃娃親,他對此一直心懷不滿,所以……”
娃娃親。一個從未露面的父親,一個將朝渤帆送來,卻又誰都不記得的神秘人。這看似本就迷霧重重的事情,被進一步添上了詭異的色彩。
忽的,某個念頭在朝露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卻並未來得及捉住。
深吸一口氣,朝露收回了心思:“六年前之事,我會再去查的,這幾日,你和雙雪都儘量不要去除雪茗谷和劍宗外的地方,我會下令加強明防、暗防,嚴加控制進出之人。”又想了想,補充道,“若是你們願意,我便令幻靈衛在暗處護着。”
“幻靈衛就不必了,在眼下這朝廷不知何時會對靈族發難的時刻,他們護着玄靈山更爲要緊,我不出山便是。”只是思考了片刻,朝渤帆便拒絕了朝露的提議。
朝露也未再勉強。
。。。
正午,雪茗谷谷口正站着兩人一馬。豔陽融化了地上的積雪,幾隻松鼠竄上光禿禿的枝頭,將一片半冰半水的東西抖落在了馬背上,馬兒發出一聲不耐的咴咴聲,掃着尾巴向遠離主人的方向挪動着,把繮繩拉了個老長。
“嗯……”一旁的朝露卻並未理會馬兒的怨言,而是專注地盯着自己的腳尖。
許久,擡起頭,她盯住了正要翻身上馬的秦暉,“當真今日便要走?都已正午了,冬日天黑得早,過不了多久就又得尋地兒過夜,還不如在家多待幾個時辰,明日一早再走。況且,你也沒和阿爹阿孃打聲招呼,待他們曉得了你的不告而別,定會逮住我嘮叨一頓。”
“正因如此我才選這個無人想得到的時辰,趕緊夾着尾巴跑啊,不然被阿爹逮住,我這還沒好的屁股就又得遭殃了。”秦暉笑着,有些誇張地指了指自己的臀部,又放緩了語氣道,“你也曉得哥哥我的,對於告別這種場面,向來不太會應對。別瞧阿爹阿孃平日裡那副樣子,若是讓她倆老人家來送,估計得直接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嘮嗑嘮到天黑去。”
拍了拍朝露的肩膀,“只要小露露你來送,哥哥我就滿足了。”
“……”不知爲何,此時此刻的秦暉,有些讓朝露不捨,又有些欠揍。
“對了,走之前,”收回準備上馬的腳,秦暉突然說道,“還有件事兒得搞清楚。你方纔與渤帆說的,你並未夢到什麼,是假的吧?”
“唔……”似乎料到秦暉早晚會有此一問,朝露狡猾地並未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又何嘗不是?”
“咂咂,親妹妹。那交換着說吧,”秦暉將手中的繮繩扔到了地上,“都分別夢到了什麼?”
“……哎,”一種少見的寂寞從朝露眼底劃過,她轉身背對着秦暉,有些宣泄似的錘了錘面前乾巴巴的樹幹,“我並未夢見任何人的死,而是夢見……夢見一個世界,一個……”半側過身,朝露看着哥哥的眼睛笑了,笑得有些淒涼,“一個沒有我的世界。”
即便早已猜到了結果,可當朝露說出這幾個字時,秦暉還是一時半會兒沒能發出任何聲音來。
“我的說完了,”將壓在心頭的夢說出口後,朝露像是個沒事人兒了似的,拍拍沾了些雪的手,轉身面對秦暉,討債道,“你呢?你夢到了什麼?”
“我……”秦暉舔了舔有些乾的嘴脣,“我也並未夢到任何人死去,我只是夢見……夢見夢裡的我……沒有妹妹,又或者說,不記得自己曾有過個妹妹了。”不知不覺間,在說此話時,秦暉捏着佩劍劍柄的手,已經指節慘白,“包括阿爹阿孃和沂兒,無人記得。”
“果真是被忘了。”朝露卻沒良心地笑着,“方纔還說我是親妹妹呢,轉身就將一乾二淨地我忘了。”
若是往日,秦暉定是能與朝露嘴戰三百回合,但今日,他確實沒有半點還嘴的念頭。這個夢,是昨夜出現的,這也便是今日他爲何一直悶悶不樂,又爲何大清早一改歸京的決定,硬纏着朝露連下好幾盤棋。他本想在下棋時尋個機會提起此事的,卻一直拖到了正午,都未能開口。
秦暉一直覺得,他身爲兄長,卻是個極不稱職的兄長。八年前,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妹妹爲了護自己而重傷。八年後,他以爲自己變強了,自己能保護妹妹了,可現實卻只在剎那間便將他打回原形。他再一次,再一次在那相似的杉樹下,無能爲力地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妹妹。
而今日,他明明已經夢到了妹妹的未來,夢到了妹妹將在這個世界上,在所有熟悉她的人的記憶中消失,可他卻不能留在她的身邊保護她,卻得回到那個爾虞我詐的京城,和一羣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虛與委蛇。
“怎麼,”看見兄長眼底的自責,朝露在心底嘆了一口氣,面上故作輕鬆道,“這邊是你今日悶悶不樂的原因?”
秦暉沒有回答,因爲他不曉得自己該答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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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一個東西被遞到了低着頭的秦暉面前,“雖然不曉得我的存在是如何被抹去的,但估摸着與幻靈力脫不了干係。所以,只要貼身拿着這個,你就不會忘記我了。”
接過那食指尖大小東西,秦暉愣住了。
那是一個鵪鶉蛋一樣的橢圓鐵珠,秦暉一眼便看出,它是朝露用雷靈力操控鐵渣製成的,其中卻注有幻靈力。雷靈力與幻、寒、焰三種不同,火會滅、冰會化、無人的幻境便等同不存在,但雷靈力留下的痕跡卻是實質的,它並不會隨着主人靈力的失去、亦或主人的離去而消失。也就是說,即便朝露不在了,亦或是被人用幻術抹去了存在,這個橢圓鐵珠,也還是在的。而鐵珠中的幻靈力,則會變相地將朝露的存在印在持珠人腦海。
這便是小露露那“貼身拿着便不會忘記”的意思嗎?通過這個注有朝露二種靈力的東西,記住她的存在。
將鐵球舉在眼前,秦暉隱隱約約看見了一條將珠子分爲兩半的細線。他用指尖在光滑的珠面上摸索着,下意識向內注入了點自己的靈力。只聽咔嚓一聲,鐵珠就像打開蓋子的匣子一樣,一分爲二,秦暉低頭像略大的半截看去,卻發現,裡面裝着的只是另外兩個一模一樣的鐵珠。
將兩個小鐵珠倒在掌心,用同樣方式打開,秦暉無語地看見,鐵珠裡裝的仍舊兩個更小的鐵珠。空心鐵珠與鐵珠環環相扣,一個裡盛倆,整整被朝露套了六層,直至最裡面的鐵珠已經變成了鐵芝麻,秦暉纔再也無法繼續打開了。
抱着滿手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橢圓珠子,積蓄在秦暉心裡整整一天的情緒,一下子被折騰沒了。“這是……”他嘴角抽搐着,“什麼?”
朝露滿臉興奮地指了指秦暉,又指了指自己,並未回答。
“……啥?”秦暉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了,更讓他納悶的是,他竟然讀懂了朝露的意思。
“你和我,”果真,朝露講出了這個氣死人不償命的答案,“雙黃蛋啊,不像嗎?”
“……”
你家雙黃蛋是鐵的!
你家的鐵雞蛋一個套倆套上整整六層!
不對,你纔是去他孃的鐵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