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 72 章

“她用命, 換了一場夢?”冷瞳說。

“用命,換了一場預知夢。”朝露重複道。

“那……如若我們不去呢?”

“用命換來的因果鏈已經形成,我就算現在不去, 到時, 也自會有什麼東西逼着我不得不去的。”想通了這些, 朝露反倒輕鬆了, 她兩腿一盤坐回了案邊, “眼下與其想如何不去,倒不如琢磨琢磨,在那大峽谷等着我的將會是什麼。不過, 看來我與那大峽谷還真是有緣吶,五六年前一次, 現在又要……”

等等, 莫非五六年前的那次……朝露更明確地又一次意識到, 自己對於那段時間的記憶,很是模糊, 模糊地詭異極了。

另一頭,冷瞳則注意到,朝露一直用的是“我”,而不是“我們”。不知出於何種心理,聽到這種措辭, 冷瞳很是不舒服。

朝露卻並未發現冷瞳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 而是捏起了骨哨, “這一對骨哨中還有着她殘留的靈力, 靈力中甚至還夾雜有靈識作爲限制, 所以,不到她預定的情境, 我觸發不了剩下的。”不向冷瞳詢問,便將一對骨哨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又說,“此次之事,你歸根結底也就是個送信的媒介,焦氏想要的人,是我,又或者說,是我的靈力。玉佩,我會取回來還給你,日後的事,江湖刀客還是當朝……公主,便要看你自己的選擇。當然,也不是你選了便能如你的意,你的……”

實在是無法將皇宮裡的那人稱作冷瞳的父親,“撕破遮羞布的時間已經不遠了,無論是陛下還是太子、平王都定不會袖手旁觀。皇后思女心切,可皇帝卻要顧全大局,他定不可能承認當年之事,卻也不大可能讓太子當真繼承皇位。”

“至於平王,他有野心,卻無能力,這些年來盡忙着些勾心鬥角之事,入朝多年毫無建樹,陛下有心培養過他,但他心不在此,效果甚微。所以,對於立賀宇澎爲皇儲,陛下一直持懷疑態度。除卻太子與平王二人之外,賀氏宗室裡的男丁都是些遠親了,事到如今再過繼一個也不現實。”

“如此一來,剩下的可能性,雖然很小……”朝露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不顧後果地一口氣說完,“那便是立太女,扶持女帝。我朝現今在世的大長公主、長公主與公主加起來,算上……共五人。其中,陛下的姑母與胞姐共三人,應當不在考慮範圍內。剩下的便只有,沂兒和……”認真地看向冷瞳。

頓了許久,“之前,陛下對六指公主態度不明,所以我們不便將公主之事捅出來。”接着,朝露將自己從村莊偷偷拿出的手帕,與讓寧源用手帕給陛下交差之事都與冷瞳說了。“但如今看來,陛下許沂兒入朝,再經你方纔一點,我恍然大悟,公主尚在人事,怕是陛下早便曉得了。”

“甚至,在你身邊,在暗閣,一直有着陛下的人。”放慢語速說完這幾個字後,朝露深吸了一口氣,“沂兒的……我不說,你也應曉得。日後你們二人……那是你們的事。”咬了下嘴脣,“我與阿暉不求別的,只求靈族一安身之地。”

“當然,將來之事……誰也說不定。你……”

“你爲何與我說這些?”冷瞳打斷了朝露。

朝露一愣,半晌抱歉地笑了笑,“是我唐突了,方與你講完那匪夷所思的故事,未等你消化,卻又說了這些有的沒的。我不該……”又笑了笑,笑得有些寂寞,“也是,今日便到此爲止吧,我的故事已經講完。現在,信與不信,是去是留,由你來決定,我該走了。””

“你曉得我不是這個意思。”冷瞳的聲音有些顫抖。

朝露半張着嘴想說些什麼,可過了許久,等話吐出口時,卻變成了一個遮住眼底情緒的笑,“……是啊,是我又卑鄙了一把,故意將這些說與你聽,陷你於不義。可我……抱歉。”

“……爲何要道歉?自始至終,你從未對不起我過,一直都是我對不起你。”

“不……”

“你可是打算一個人去焱州?”冷瞳再一次打斷了朝露。

朝露沒有吭聲。

冷瞳卻也沒有打算等待朝露回答,“你明曉得我不可能走,更不可能讓你一人去焱州,尤其是在……在聽了你這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後。”

朝露繼續低着腦袋裝聾作啞着。

“說來也怪,事情是否早在三年前焦前輩的那場夢中就已經註定了?我是你的信使,自見了你,便再也離不開你左右。”冷瞳攥緊了拳頭。

“我傷你害你,註定這一生都欠着你。所以……”

“你讓我留在劍宗,我便留在了劍宗;你讓我參加武林大會,我便參加了大會;你讓我回雪茗谷,我便回了雪茗谷。而如今,你說我是公主,我便成了公主。明面上,我處處受制於你,但實際上,事事又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我不曉得了……”

“朝露,我真不曉得啊,不曉得該怎麼面對你這個人,以至於不曉得該怎麼面對這個世界了。以前的我,就是個妄想遊進大海的深淵之魚,或許就這麼一輩子在血泥裡掙扎着,可笑地妄想下去一輩子。”

“可自從遇見你以來,一切都變了,底朝天的。一層又一層我看都不敢看的真相,一件又一件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就像是被一網兜扔進了海里的深淵之魚,在碰不到海的時候渴望着海的寬廣,在墜入海中後,才後知後覺地認識到海的恐怖。”她的聲音很輕,就像是在囈語一樣。

“深淵再深,一刀一劍傷的也只是皮肉,最多是把血流盡,墜入業火罷了。可海里人聲與人心,卻是……不見血的凌遲。靈族與凡人的兩族恩怨?江湖中正邪門派的爭鬥?還有那我去都未曾去過的,皇城內的儲位與權利爭奪?”

“阿孃……阿孃以前總是說,說我是個公主,我以爲那只是個玩笑。直到遇見了你,被你一步步推到現在,我才曉得……她沒騙我……她又騙我……你告訴我,二十年前,我因爲是個六指女嬰,所以我親孃不要我,我親爹想殺了我,是我親爹害的我養母家破人亡,我……”冷瞳的眼圈很紅。

“現在,二十年過去了,養我之人因我而死,生我之人卻變了心意,一個想找回我,一個想把椅子扔給我。我……?就我這樣的人,公主?榮華富貴?九五之尊?我想都不敢想,怎敢求?!我啊!我身上都是血啊!帶命的血!一條一條的命,洗也洗不盡的血!你現在告訴我,我是個公主?”淚水終於忍不住下流。

“朝露啊,我就是個殺手,一個死後註定下地獄的人。你爲何要……你既如此運籌帷幄,爲何還要……”聲音變大了,她的身體在控制不知地顫抖。

“我一個沒有心沒有情的殺手,我只能索命,幫不了人,去不得那至高之處,更承載不住你們一個個想給我的。”

“朝露,你要公主的身份,你要靈族的安寧,那你將我當做一枚棋子便好,你想要什麼通通拿去,你利用我就夠了,爲何還要……爲何要給我傷你的機會?爲何要與我講明這些?爲何要這般待我?我受不起!”積在心頭的百般情感終於衝破高牆,咆哮了出來。

“我那樣傷你,你卻要如此對我,我……”

“你要我如何是好!!”

都說,內斂的人不爆發則以,一旦爆發,那必將是驚天動地。眼下的冷瞳,便是如此吧。響徹整個雪茗谷的聲音,還有那決堤洪水般的淚流。

朝露很心疼,卻又……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她不曉得該如何彌補。她想去替她擦乾眼淚,她想將她抱進懷裡,想安慰她,想……可她卻又怕……

她向着哭聲的源頭,將腳尖點起,將手伸在了半空中,可卻又止於此步。

她……不忍地撇開了腦袋,攥成拳的手將掌心快掐出了血來。

“小露露,你慫啊。”只有朝露聽得見的聲音,外加一隻鳥兒不厚道地一推。

朝露就這樣猝不及防的,衝入了……啊不對,是給了冷瞳一個大大的懷抱。

朝露抱住了冷瞳,雙手卻有些不知該放在何處。她以爲冷瞳會反抗,卻未曾想到,冷瞳竟是在最初的一僵過後,就不能自己地死死箍住朝露的背,將腦袋埋在朝露的肩窩,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了起來。將十多年來的委屈、悲痛與恐懼壓縮在一起,哭着。

她上一次哭,是在什麼時候?像這樣哭,她以前有過嗎?

在朝露的印象中,她從未見過冷瞳哭,哪怕當年在她阿孃的墓前,她也只是眼眶紅了紅。甚至,相處近半年以來,朝露從未在冷瞳面上見過任何大喜大悲的表情。她的表情總之淡淡的,淡淡地笑,淡淡地怒,淡淡地眼眶紅。她年僅二十,見聞甚少,可身上卻壓着很多很多,就好像外露的表情稍稍幅度大些,小小的肩膀就會承不住似的。

朝露的肩膀溼透了,人被箍疼了,可她卻一動未動。

冷瞳的哭聲狠狠地攪着她的心窩,她痛,她也痛。冷瞳的哭聲漸漸變弱了,可痛卻不會消散,無聲地淚,更是讓朝露痛到了深處。

“我的肩膀不寬,但它很空、很閒。有些東西,你若是扛不動了,扔點給我,可好?”朝露忍不住說。

冷瞳的身子動了動,朝露很害怕,害怕她就會這樣離去。

可冷瞳卻沒有,“讓我……再稍微一會兒就好,讓我……靠靠。”朝露差點以爲自己幻聽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