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帶給鄭夕顏的不單單是震撼,還有來自內心深處的愧疚和自責。原本,她從不覺得月娘是如此較真的人,可是現在已然不是單純的執着,而是一種咬牙切齒的恨。鄭夕顏不語,固執的認爲,這種仇恨源於自己的衝動莽撞。
袖中五指蜷握,鄭夕顏深吸一口氣,看着月娘回到車裡,眉目漾開無溫的淒寒。楊傲一步一頓走到鄭夕顏跟前,目光帶着些許教人捉摸不透的光澤,“你……”
不待他開口,鄭夕顏翻身上了馬車,不理不睬,不置一詞。
原就無話可說,又何必糾纏。
楊傲沉着臉,手一揚,馬隊繼續朝着入宮的方向行進。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能阻止他行進的腳步,這件事勢在必行。眸子眯起,望着顛簸而行的馬車,神情複雜而沉重。
華韞站在大樹後,冷眼看着行進的馬車,指甲深深摳着樹皮,指尖鮮血淋漓。
腦子裡不斷盤旋着月娘轉身的話語:哥,月兒終於明白你常說的那句話。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月兒生就女兒身,無法計深遠。月兒身爲華家人,當以天下爲重而非家族利益。當年父親慘死在君王手中,華家被屠戮殆盡,月兒早該死在白骨森森中,如今有人慾完成月兒所願,月兒不能縱過這個機會。
哥哥,你我所作所爲,無非爲了止干戈,休戰火,非是一隅偏安,而是天下太平。月兒相信哥哥是個經天緯地之才,來日必成滔天大業。
華家……
一拳砸在樹幹上,頓時鮮血淋漓。
“少主。”幾名黑衣人圍攏上來,這些都是父親當年的殘部,對華家忠心耿耿。爲首黑衣人掀開面紗,臉上醜陋而綿長的傷痕觸目驚心,“少主任由小姐入宮,豈非兇險?”
“這是月兒自己的選擇。”華韞說這話的時候,聲音都幾近顫抖。
“華家忠義傳家,沒想到自家人尚且可以犧牲,遑論他人。”
一道無根的聲音自半空傳來,霎時黑影如鬼魅般蜂擁而至。所有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四下竟然被一羣黑衣人團團圍住,明晃晃的刀子皆已對準了華韞及其手下。形勢十分明顯,華韞這些人已經是甕中鱉。
“什麼人?”華韞冷然。
黑衣人集體下跪,墨發白裳從天而至。長袖輕拂,便有人躬身爲凳跪在地上,盈盈落地,不佔一絲輕塵。銀色的面具在陽光下綻放着詭異的顏色,陰冷的眸子便是陽光之下,亦沒有半分生機。幽暗沉冷,若冰窖,若地獄之色,只堪開盡忘川河邊的彼岸花,吞心噬魂。
端坐人登,所有黑衣人高聲尊呼,“宗主!”
華韞的眸子驟然瞪大,“墨門宗主?”
那一刻,四下的空氣陡然變得詭異而陰戾。
墨發白裳,銀色面具半遮容顏,脣線抿出涼薄的弧度,那一雙肅殺的眸子傾盡天下冷戾。只消一眼,便如同有刀子割開皮肉,剖腹取心,瞬間鮮血淋漓。只一眼,所有人的心都如同被鬼爪死死揪起,身子顫抖不已。
“素聞華家有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鬼麪人不緊不慢的開口,側身坐在人凳上,卻是一身狂傲邪冷無人可比。
華韞示意部下莫要輕舉妄動,一步一頓上前,眉色揚起,竟躬身朝着鬼麪人淺淺行禮。
“少主?”黑衣人心驚,更多的是動怒,“華家子弟不懼生死。”
華韞回眸看了那人一眼,卻是一種異常嚴肅的神色,“華家人只敬長者,只尊帝君,其
他人概不屈就。”
“哦?”鬼麪人冷笑兩聲,脣角牽起邪肆的謾笑,“不知你此舉到底何意?”
“升日月,噬天地。”華韞也不說破,眼底卻帶着幾分淺傷,“世間自當有人了卻華韞多年夙願。”
鬼麪人的指尖掠過自己的鬢間,一舉一動皆凝注無邊殺機,“那你可知本尊爲何找你?”
華韞頷首,“華韞明白。”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只不過……別怪本尊沒有提醒你,凡事皆有代價。”鬼麪人起身,長袖輕拂,縱身凌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墨門衆人隨即如跳蚤般,四散而去,消弭無蹤。
華韞的身子顫了顫,所幸被部下扶住,“少主?”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月兒……回不來了!”華韞面色煞白,身子顫抖得不成樣子。突然一口心血噴在地上,身子晃了晃,一頭栽倒在地。
誰也不知道,爲何昔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華韞,能從華家滅門中逃出生天,而後立誓此生不再占卜分毫。
原是天機早知,未必是件好事。
若你知曉身邊的人在劫難逃,費勁心裡去救,換來的卻還是天意難違,該是怎樣的絕望和心死如灰?故而,他寄情於酒,只爲不讓自己太過清醒。
孰料,命運從未停止轉輪,早已命中註定,何必癡心不改?
馬車緩緩駛入宮闈,鄭夕顏撩開車簾看一眼外頭的富麗堂皇。宮闈,無論是哪朝哪代的皇城,都凝聚天下的民脂民膏,鑄就自毀城牆的固若金湯。外頭看着雖好,內裡卻早已腐敗不堪。心無天下,何聚民心?失了民心,遑論天下。
蒙着面紗跳下馬車,鄭夕顏環顧繁華無比的宮闈。
看着一大羣的歌舞姬走進偏殿,今日果真不同尋常。聽着細碎的談論,好似今日皇帝賜宴,恭賀歌貴妃生辰。懷着身孕過生辰,自然是隆重的。只是文武羣臣必須到場,未免有些小題大做。再看楊傲的表情,只怕今日絕非恭賀歌貴妃生辰這般簡單。
站在偏閣內的窗口,鄭夕顏一身紅色舞衣耀眼奪目。她甚少穿得這樣刺目的顏色,這般張揚的顏色卻讓她本就精緻的五官,越發立體明豔。陽光落在她微微揚起的羽睫處,暈開無法捉摸的七彩炫光。
眼底深淺不一的深淵,是她解不開的心中愧疚,還有那份遙遠的眷戀與思緒。
楊傲走進來,卻是一把拽起鄭夕顏的手,便往外走。
“楊傲你放開我。”鄭夕顏慍色,卻被強行帶到外頭,身後的門窗隨即被宮人關閉。心頭一驚,月娘她……
“聽着,我只說一遍。”楊傲冷然,環顧四下,卻將一把匕首遞到鄭夕顏的手中,“別忘了秦沐風的命還在我手裡。”
胸口起伏,鄭夕顏切齒,“我沒忘。”眸色一沉,“你要誰的命?”
“負周!”
一語既出,鄭夕顏忍不住乾笑兩聲,眼底的冷蔑足呈現着冰冷的恥笑,“少主這步棋可真是籌劃已久,當真了不得!”
握緊手中的匕首,鄭夕顏轉身欲走,卻突然被楊傲圈住了雙肩,他的下顎抵着她的肩胛,“我不會讓你死的。”
分明送她去死,卻還要假惺惺的做什麼?以爲她是月娘這般好騙?鄭夕顏心底冷哼,深吸一口氣,卻是不置一詞。橫豎今日都要死人的,不管死的是誰,都會與她有關。冷笑兩聲,鄭夕顏平靜無波瀾,只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多謝少主!”
他看着她絕塵而去
的背影,一身紅色舞衣風華無比。
殿前獻舞,誰比誰風姿搖曳?蘭指纖纖,誰與誰愛恨別離?紅顏嬌嬈,浮生未歇今生何求?一顰一笑,紅袖短劍誰斷來世路?
御花園內,帝王高坐,左右楊貴妃與歌貴妃。文武羣臣按等級排座吃席,不遠處的紅毯上,歌舞姬搖曳多姿,勝過遍地盛開的繁花。
深吸一口氣,鄭夕顏走出房間,楊傲先一步去了御花園。
“不是還有一位姑娘嗎?”領路太監一怔,分明看見還有一名舞姬睡臥在榻上。
鄭夕顏斂了眉,“她不舒服,便由我一人獻舞。”
太監凝眉,“一人可行?”分明是雙人舞,一人怎能成行?
回眸看了緊閉的房門一眼,月娘甚是好騙,她不過耍了點心眼,便將月娘打昏。她知道,月娘之所以回來是抱了必死之心。可是她欠了月娘,如今便當還她一命,全了秦沐風的心思,也全了自己的兩不相欠。
“有沒有上好的舞衣?”鄭夕顏頓了頓。
太監頷首,“旁人是不得入歌舞坊的,但楊少主吩咐過要好生伺候,奴才可以帶您過去。”
鄭夕顏點了點頭,“好。”
攥緊了衣袖,鄭夕顏擡頭看了看天,以後只怕都不會看見這樣好的陽光了。
御花園內,韓肅扭頭望着略顯忐忑的右相負周,“愛卿何以悶不做聲,可是有何心事?”
負周急忙起身,“皇上恕罪,臣身感不適,故而惹皇上不快,臣該死。”
幺歌嬌媚輕笑,“大人真是,如今這大好日子,說什麼死不死的。皇上,您看哪,右相大人的臉都紅了,怕是皇上嚇着他了。”
韓肅雖然笑着,只是氣色卻不佳,連着打了好幾個哈欠,“聽說右相近日得來寶物,想必夜不成寐,故而寢食不安纔對。”
聞言,負周手中的杯子抖了一下,眸色一轉便知道皇帝在說什麼,急忙雙手撤席跪在皇帝跟前,“皇上容稟,臣願爲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些宵小的流言蜚語,絕非屬實。”
“是嗎?”韓肅冷笑兩聲,指尖挑着身旁的歌貴妃下顎,目光流連,“看樣子朕身邊那些個不中用的,也該清一清,便是這般的繞嘴多舌,竟也得不到確切的消息。”
楊烈冷笑兩聲,“聽說右相得了件寶貝,正好配得住皇上的山河社稷圖。怎的,右相便是如此捨不得,連帶着皇上面前都不肯吐實?”
“臣……”負周遲疑着,額頭竟泛出了稍許冷汗,實則是心不在焉。打從出門,今日便是心中不安,雖說留了紀揚在府中隨時候命,終歸……
驀地,從袖中掏出一個藍絹繡暗色牡丹的錦盒,負周的手稍稍有些抖,“臣原想私底下奉與皇上,誰知左相咄咄逼人。皇上,臣忠心無二,還望皇上明鑑。臣深知皇上爲護國寶藏夜不成寐,故而一直派人去尋,如今終於可以完成皇上多年夙願。”
韓肅手一揮,歌舞姬隨即退下,絲竹聲消聲覓跡。
手,微顫着接過錦盒,韓肅臉上的表情變得格外詭異。忽然,他朗聲大笑,“終於是朕的,終於都是朕的!哈哈哈……”
一側的楊貴妃低眉輕笑,眼底一掠而過冰冷的寒意。
“奏樂!”韓肅手一揚,絲竹聲瞬時響起。
清幽的琴聲,時斷時續,似來自遙遠的天際,又似相隔甚遠的邊關塞音。異域風情的曲調,讓所有的喧囂驟然沉寂下來。視線不約而同落在不遠處紅毯上,那一抹刺眼的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