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別院內。
裴紈仔細地安排着:宮中內教坊和左右教坊的樂舞名伶都要提前安排過來,以免忙中出錯。還有,臨安城裡有名的幾家樂舞班社也要邀來。可以調幾艘畫舫來,叫他們住在上面,不得胡亂走動。
教坊管事畢恭畢敬地應着,裴紈道:你方纔說的那些,再謀劃細緻一些。大王性喜大氣,場面一定要宏大熱鬧,綵樓、彩坊,現在就開始搭建,你可向仇神機將軍借調些士兵幫忙。
教坊管事又應了,裴紈揮揮手,讓他退下,又對都尉朱彬道:伊河龍門段,左右兩岸均設關卡,出入船隻、人員,需有內衛和教坊聯手簽發的‘證明’,方許通行,船隻和船上要嚴格檢查,不得有所疏漏!
喏!
朱彬答應一聲,急急趕去安排。
國家最高領導的安保工作果然很是細緻嚴密。
裴紈又對尚食局奉御官道:四海之內,水陸之珍,各色美味,務必齊備。各色食材你開列個單子出來,儘快由宮中取運,不足者從速購置,這件事,叫團兒抓緊一些。
爲了方便供應,需在伊水河畔搭建臨時膳房,地點要隱蔽,還要在下風處,免得大王嗅到煙火氣,我已爲你們定下一處地方,你且先去瞧瞧,若無不妥,從速準備。
裴紈說完,叫一個小太監帶着尚食局奉御退下,接着又對尚衣局、尚乘局、尚輦局、內侍省、掖庭局、宮闈局、內僕局、內府局等各負職司的官員逐一過問、安排,等把這些人都打發出去,裴紈方纔喘了口氣,坐下仔細審閱內府呈來的邀宴名單。
裴紈把宴請名單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提起筆來添上了幾個名字。略一沉吟,又劃去了幾個名字。
王室飲宴,從來不是單純的飲宴,一個邀請名額、一個座位的順次,在有心人眼中,都是一個明顯的訊號。
旁人不知道,但是作爲協助田七娘處理朝政的裴紈。清楚許多旁人所不知道的機密。他知道。早在俊下臣彈劾章公子蘭的兩個兒子之前,田承嗣和俊下臣就已聯袂上奏密保了。
而田七娘眼都不眨,甚至查都不查。也不管這咒詛君王的罪名適不適合兩個孩子,就授意仇神機把他們處死,可見對姜齊宗室的清洗又要開始了。
裴紈劃去的幾個人,都是在京的姜齊宗室親王、郡王、外戚。和公開親近姜齊宗室的大臣。名單上保留下來的只有穆夫人、姜成等寥寥幾人,而他添上去的幾位。卻是本無資格參加飲宴,但是近來與田氏家族走動頻繁的大臣。
裴紈知道他刪這幾筆,添這幾筆,雖然在一場盛大的宴會中只是幾個人的增減。看似沒有什麼,但是瞧在有心人眼中,必然會助長一些人的氣焰。起到某種推波助瀾的作用,可他之所以受用於田氏。不就是因爲田氏需要這樣一個人麼?
田大王想再找一個善於體察上意的內官很容易,而他離了田氏,卻不過是一棵被大樹拋棄的菟絲草,那時等待他的命運將是什麼,他心裡很清楚,所以每日裡,他都會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不容自己出一點差錯,因爲他錯不起。
裴紈把名單重新審視了一遍,交給身邊的一個小內侍,吩咐道:知會下去吧!
等那小內侍離開,原本擁擠不堪的房內就只剩下裴紈一個人了,他吁了口氣,有些疲憊地伸了個懶腰,便盯着對面大大的牆壁發起呆來。
自從強吻某人之後,裴紈一直心緒不寧,雖然那晚有過一段交談,可真的要如何面對自己該怎麼辦纔好。情絲一旦被撩起,就像春天的野草般迅速而瘋狂地生長起來,這個一向矜持內斂的小男子勉強在自己心裡築起一道道堤壩,可那情感卻一次次沖毀了這堤壩。
原以爲是那姑娘狠狠的暗戀自己,而現在卻成了自己夜不能寐,裴紈深深的嘆了口氣。
他不敢閒下來,只要一閒下來,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人、那個吻。他終於知道詩賦中所說的相思到底是一種什麼滋味了: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採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採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來人!
裴紈扼着手腕,突然鼓足勇氣,大聲喚道。
總管有何吩咐!
內侍小海應聲出現在門口,裴紈急急一揮手,道:沒事了,你退下吧!
喏!
小海躬了躬身子,從房門口閃開了。
裴紈在房中坐立不安,掙扎半晌,又喚道:來人!
小海倏然出現在門口,躬身道:總管有何吩咐?
裴紈略一沉吟,揮手道:沒事了,你退下吧!
小海一臉莫名其妙,悄悄地從門側閃開。
裴紈站起來,在房中踱起了步子,踱了半晌,把牙一咬,輕輕喚道:來人!
小海幽幽地閃現在門口,一臉古怪的神氣:總管,有何吩咐?
裴紈繃着俏臉,很嚴肅地道:去,喚內衛江遙兒進來,我有事情吩咐!
遙兒走進房的時候,房中只有裴紈一個人。
他折腰坐在案後,手中攥着狼毫,一張小臉通紅,就像一個小學生,被很嚴厲的西席先生逼他默寫一篇詩賦,而詩賦的內容早已被他忘個精光似的。
遙兒走進來時,心情也不免有些緊張,情竇初開的少女大多如此,遙兒歷練很多,心態已經算是相當沉穩了,還是不能完全免俗。可是當她看見裴紈這副模樣時,那緊張便完全被好奇所取代了。
她好奇地看着裴紈,從來沒見過他這種神情,實在不知道他這倒底是什麼意思。
裴紈方纔召見內、左、右三教坊管事和六尚二十四司大小官員、安排各項事務,胸有成竹,井井有條,便是一些王室宗親的命運前程,在他一勾一抹間也輕易完成,全無半點爲難,遙兒一進來,卻把他緊張得像是一隻在雄鷹俯瞰下的小兔子。
他低着頭,攥着筆,緊盯着案上一份奏章,一言不發。
他不說話,遙兒卻不能不說話了,遙兒咳嗽一聲,施禮道:總管大人,召見屬下,有什麼事嗎?
一聽遙兒開口,裴紈像中箭的兔子似的驚得一跳,緊緊地攥起筆桿兒,就像握着一把鋒利的匕首。他緊張兮兮地看着遙兒,突然鼓足勇氣,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喜歡我,是吧?
啊?
遙兒實未想到他的開場白竟是這樣一句話,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以致她也有些發起呆來。
帥哥,不要這麼直接吧!?
裴紈脹紅着臉低下頭,咬文嚼字地道:你的要求,我……慎重地考慮了很久……
遙兒還沒反應過來:啊?
裴紈期期艾艾地道:我喚你來,是想……告訴你,我允許你……喜歡我……
裴紈紅着臉說完,大大地鬆了口氣,他也不擡頭,只是繼續咬筆桿。
啊?
遙兒這回是真的傻了,她站在那兒,目瞪口呆地看着裴紈。
裴紈低着頭,緊張地咬了半天筆桿兒,聽不到一點動靜,便悄悄擡起眼睛,眼神與遙兒一碰,把他嚇了一跳,很吃驚地問道:你怎麼還在這兒!你……還有什麼事嗎?
遙兒茫然地搖了搖頭,裴紈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展顏道:哦!那你去做事吧,我也要做事了!
遙兒夢遊似的往外走,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頭瞧了一眼,裴紈正張着一雙大眼睛看着他,遙兒一回頭,把裴紈又嚇了一跳,他像一隻受驚的小松鼠,趕緊垂下頭繼續緊張地咬筆桿。
遙兒茫茫然地出了房,站在陽光之下,彷彿夢還沒有醒,她已經被男神的另一面深深的雷焦了。
遙兒雖然不曾有過戀人,但恨天之地對於男女之事還是較爲開放的,因此也並非一無所知,但是任她見多識廣,她也不曾聽說過還有這樣建立情侶關係的事情。
她甚至摸不準裴紈說:我允許你喜歡我到底是個什麼意思,這種青澀而又霸道的方式叫人難猜難猜。
她當然不知道,在毫無感情經歷,除了詩詞歌賦,練武管事,也完全沒有其他任何渠道來了解男女情愛到底該以一種什麼方式來進行的裴紈心中這已經是一種最嚴肅、最莊重的表白:我接受你的追求,願意做你的男人!
詩詞歌賦中對男女間正常的情話描述幾乎沒有,同文誥案牘打慣了交道的裴紈帥哥用一種很公事公辦的官方語言來表示他願意與遙兒結爲情侶也就不足爲奇了。只是可憐了遙兒這個自詡在恨天的萬人迷小公主,也被這種前所未見的表達方式給弄懵了。
遙兒很納罕地猜了許久,結合當時裴紈羞澀不勝的表情,才隱約地猜出了她的心意。
這位掌管制誥、主持風雅,在政壇和文壇都舉足輕重的珠簾宰相、深宮第一美男,不會是個書呆子吧?莫非他以爲這樣就算是情侶了?愛情白癡?如果這樣就算情侶的話那睡在同一張牀上卻井水不犯河水,也一樣能生孩子了……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