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城郊外。
黑鴉鴉的軍服連接烏沉沉的陰雲,天地間都是一種壓抑的氣氛。
密密匝匝的圍困中間,是一座小山,如同隨時可能被大海吞沒的孤島,窮竭無助。
“一百三十七”,江軒看着在軍醫手中抽搐一夜而終於停止呼吸的一名士兵,心裡默默數出一個數字。
這不是正數,而是倒數。
也就是說,這名兵士陣亡後,他身邊一共還有一百三十七人。
這一百三十七人情況如下:沒有一個未掛彩的、三天滴水未進、二十三名重傷。
“都督,皇上還會來嗎?”,旁邊一個圓臉的小護衛目光從染血的紗布下投過來,問。
“會的,皇上不是棄子的人”,江軒有些吃力卻依然沉穩地回答 着,他的嗓子由於連續的指揮大喊,已經快發不出聲音。
“可是……不知道我們……能不能看到他來了……”,小護衛呆呆地看向遠方重山中的道路,囁嚅道。
“虎子,你這是擾亂軍心!”,另一個高瘦的軍士呵斥他。
“算了”,江軒的聲音卻淡淡投過來,“他是個孩子罷了。打到這份上……是我的罪責。”
“怎麼會是都督的!”,侍從們都圍過來拜倒,七嘴八舌地急道,“以五千防守數萬大軍,撐了近二十天,水盡糧絕,旗還沒有倒,這樣的人,軍中除了將軍,找不到第二個了!”
江軒擺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妨礙自己說話,等大家安靜下去,他才接着說,出口的,卻是出乎意料的一句,“……螻蟻尚且貪生,到這份上,你們若想降敵求生的,我不阻攔。”
底下劃過短暫的安靜,衆人互相對視片刻,眼神都漸漸由迷茫轉爲堅定。
有人問,“都督,您呢?”
“我?”,江軒一笑,“我實在沒臉再投降一次了。”
於是底下突然也都大笑起來,“都督,你看不起我們不是?”
笑聲澄澈,全不像是末日危城窮途末路,倒彷彿風和日麗,三五好友同遊,那般坦蕩與自由。
江軒也笑了,再不多推讓,道,“有你們這樣的部下,我這輩子沒白活!”
然後他猛然站起,聲嘶力竭地最後大喊,血珠從皸裂的嘴脣上滲 出,“他們又攻上來了!我們還能不能再打下去一次!?”
“能!”,底下山呼海嘯的應聲。
金鼓大作,兩軍再交,周軍僅有的兵士無不精準地卡住險要,浴血奮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殘破的雲龍旗在山頂飄揚,與山風搏鬥得噼啪作響,滿天烏雲之 下,好像一把利劍昂然挺立,直劈天空,就算這光芒只是最後的,它卻是如此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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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二十五、二十四……
江軒坐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一手捂在腰上,繼續指揮,心裡計算着還能戰鬥的兵士數目。
當他數到第二十四的時候,眼前卻突然一花,好像有斑斕的色彩從重山之間涌出,迅速分成尖刀一樣的數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插包圍圈的後方,彷彿一團濃墨突然被巨筆攪動,整個山下都混亂翻騰起 來。
“虎子”,他微弱地喊那名圓臉的護衛,“那不是……幻覺…… 吧?”
“不是!”,虎子沿他手指往下一望,突然手舞足蹈地大喊起來,“都督,我們有救了!是皇上,皇上來了!!”
他正歡呼,身後卻
悶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跌倒的響動。
轉過頭,只見他的主將栽在地上,一直捂着腰部的手鬆開了,那一片,早已被染成大塊的鮮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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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素飛見到江軒的時候,他在廣城最柔軟舒適的牀上躺着,可腰上穿了一個洞的話,相信無論如何不會多舒服的。
牀的周圍圍了很多人,眼淚都含在眼眶裡,全沒有一絲打下敵軍國都的歡慶。
周榮看見她來,垂着頭偷偷搖了搖,雖然即使他不搖,萬素飛心裡也有譜。
她想說點什麼,可不知該說什麼,包括你的家人我們爲你照顧這樣的話,也沒得說。
就算要說,也輪不到她說。
於是她只好黯然沉默,站在周榮身後咬緊嘴脣,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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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肢漸漸發冷,眼皮很重,疼痛的感覺越來越輕微……這就是訣別的時刻麼?
江軒看着眼前模糊的人羣,意識倒比想象的要清楚。
名將如何,都督又如何。
好像那千萬陣亡的將士一樣,個人的生命,在這亂世裡不過一顆流星。
他想說點什麼,可一樣不知該說什麼。生前身後,一片孤清。
那麼,就這樣了嗎?
不,心裡似乎還有一點點願望,蛛絲一樣綿細的感情,卻揪得心尖生疼。
不知怎麼突然想起小時的一段事情來了。
十三四的時候,喜歡早晚在門口等着鄰居家的女兒出來,好看她一眼,結果後來人家發現,告訴到他母親那裡,母親責問他爲什麼。
“因爲她好看啊”,在聽到了這句怯生生的實話後,母親沒打他也沒罵他,只是到祖先的靈位前去哭泣,說是養出一個不肖子來對不起列祖列宗。
他慌了神,又是下跪又是道歉地求了好久,從此再不敢造次。
後來,他早已忘了那女孩長什麼樣子,母親的淚眼婆娑卻還記憶猶新。
可是,現在,他想看看萬素飛了。
她不好看。
但他真的想看她一眼,就一眼,最後一眼。
於是他努力睜大眼睛,用力將瞳孔裡快要散開的光芒凝聚。
可是,還看不到,周榮的肩膀把她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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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失望,不過還不想放棄,他努力維持着這種狀態。
周榮似乎終於發現了什麼,他看了看江軒,又看看身後的人,低下頭去,向旁邊避讓了一步。
於是江軒眼中,萬素飛整個人突然沐浴在迎面射進的光芒裡,白衣被影耀得更加欺霜勝雪,面容卻十分蒼白,兩隻眼睛都含淚泛紅。
不要哭啊,他想說,可是發不出聲音。
那麼,對她笑一下吧。
他不該對她笑的,就是她害他成爲不忠不孝之人。
可是,不要管了,這輩子,按照該不該去做的事情,還不夠多麼?
就在最後,破一回例吧……
所以,萬素飛就看到,江軒的嘴脣努力勾起一個弧度,平常最簡單的動作此刻對他如此艱難。
愛也好,恨也好,情也好,仇也好,一笑裡,化作雲煙……
“江軒……”,她終於哭出聲來,忍不住去拉他的手。
可那手在她手中滑了下去,落在牀邊,輕輕張開成無力的狀態。
哭聲驟起,響徹大堂。許多本來在外面等候的士兵不顧阻攔衝進 來,拜倒在地大放悲聲。 有道是,瓦罐不離井上碎,大將只在陣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