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內的掖庭宮與梅苑相隔不遠,當梅苑內萬梅齊放,幽幽冷香溢滿掖庭宮苑。相比掖庭宮中的宮女們,可以在不當值時,相伴去梅苑轉轉,杜、張、米等三位孺人,卻只能在各自的住處遙望梅花怒放,想就近賞梅而不得。
但凡女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子,總有種奇怪的心理。輕易得到的,她不珍惜,可望而不可得的,偏偏執拗到骨子裡,非要爭一爭,努力一把。對於賞不到的梅花如此,對高不可攀的太子更是如此。
說起來,杜、張等三女在掖庭宮中的生活,比她們在孃家的處境還要好上一些。畢竟三人都是庶女,各自都有嫡出的姐妹,方方面面比不上姐妹不說,在嫡母手下過活,更要小心謹慎一些,時刻都要小心翼翼,不能讓自己的風頭蓋過姐妹。進入東宮之後,除了不能隨意出掖庭宮之外,太子妃對她們的管束並不嚴格,吃穿用度等方面,與家裡比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
可惜,人總是不滿足於現狀的。入東宮前,在孃家被父親、嫡母和姐妹們高看一眼的感覺太好。入後宮,不免期望着得到太子的寵愛,光明正大的讓嫡母、姐妹跪拜自己。當這種期望可能成空時,三女自然是心理不平衡。特別是米孺人,更是不甘心,她容貌、才華、能力樣樣都極出色,就因爲是庶出,不能嫁沈軒表哥爲妻,甚至自甘爲妾,都不被接受。姑姑家的涵表哥,寧可娶米三娘那個蠢物,也不懶得看自己一眼。凡此種種,不過是因爲她出身低,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們。可現在呢,她做了太子孺人,當初看低自己的人,都要對自己陪着小心。
米孺人心思繁亂,指下流出的琴音卻越發平和無爭。立在她身後的可兒,眼冒紅心的盯着米孺人的背影,心中暗道:“我們孺人真是又美又有才華,這天下間的女子,能與我們孺人相比的,怕也只有太子妃了吧。”
“何人在奏琴?”掖庭宮的王掌史冷着臉出現在米孺人面前。
可兒嚇了一跳,連忙行禮道:“掌史,是我們孺人。”不過就是在掖庭宮的亭子裡奏琴罷了,何至於掌史這般冷着臉。再說,這掖庭宮中,除了杜、張兩位孺人外,便是她們孺人最大,王掌史一個女官,還能管到孺人頭上去!可兒這麼想着,臉上的驚慌褪去,微擡了下巴,“掌史有事?”
王掌史自從安司閨失勢後,日子就一直不好過,在掖庭宮幾乎被陳掌史給架空了,時不時還要被人嘲諷兩句。她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便暗暗籌謀,也要投靠到顏司閨手下。可是,她幫着安司閨和顏司閨不對付了這麼久,說兩句軟話就能被接納的事兒,她想都沒想。只是暗中忍氣吐聲,悄悄監視起幾個孺人來。她的想法很簡單,顏司閨是太子妃的陪嫁,肯定也看幾個孺人不順眼,她要是發現幾個孺人有什麼錯處,搶先一步告訴顏司閨,也算有個投誠的禮物。
今天,剛好是王掌史當值,有小宮女悄悄過來告訴她,“掌史,米孺人的貼身宮女可兒,今天在梅苑折了好大一枝梅花供在瓶裡,給米孺人賞玩。”東宮中的一草一木,都是屬於太子和太子妃的,沒有命令,任意攀折宮中花木,是要受罰的。當然,蘇顏也不可能這樣苛刻,尋常的花木,都隨宮女們折取,以供簪戴。但是,借折取大枝梅花供瓶的事,卻不是宮女們可以做的了。
“你看清楚沒,她折的是什麼梅花?”王掌史連忙壓低了聲音問道。尋常的梅花,可兒固然不可以折取,但是米孺人卻可以供得。
小宮女茫然的搖了搖頭,“不知道。”她才入宮一年,哪裡認得梅花的品種。
“行了,你下去吧。”王掌史無奈扔了個小荷包給她,讓小宮女下去了。眼看着自己在掖庭宮,越來越像個透明人,王掌史就萬分的不甘心。她思來想去,還是帶着人去尋米孺人。
在靠近梅苑的一處山亭處,米孺人對着一枝開得極爲精神的百葉緗梅,雖不算特別珍貴,卻也是太子妃的心頭愛。總管李平曾給宮人們列出梅苑中幾種梅花不許碰,其中就有百葉緗梅。王掌史心中暗喜,帶着人就過去了。
“可兒,你不知道這百葉緗梅是平總管三令五申不許人碰的麼?”王掌史板着臉,冷聲問道。
可兒有點蒙,她對梅花也沒什麼認知,不過是見孺人喜梅成癡,卻不能賞玩,才自告奮勇去梅苑裡折上一枝來給孺人供瓶。那樹梅花,開得是很尋常的白色花朵,並不像是什麼珍貴品種啊?“你,你胡說,這哪是什麼百葉緗梅,明明就是尋常的白梅。”可兒挺直脊樑,嘴硬心虛的說。
王掌史輕笑道:“米孺人家學淵源,請您說說,這是什麼花?”
米孺人指下琴音不絕,淡淡的道:“梅花。”
王掌史:……她深吸口氣,追問了一句:“什麼梅花?”
米孺人嘆了口氣,輕聲道:“百葉緗梅。”說完,緩緩站起,轉身看向王掌史,“是我讓可兒給我折枝梅花供瓶,掌史要罰,便罰我好了。”
王掌史微微一笑,“臣可沒有資格處罰孺人,再說這都是可兒的錯,是她有眼無珠,錯折了太子妃的心愛之物,與孺人有什麼關係。”說完,立時就冷了臉喝道:“還不把可兒給我綁了,送去內侍院。”
話音未落,便有兩個粗狀的宮女上來就按住可兒要綁,米孺人搶前幾步,推開兩個宮女,把可兒護在身後,“這是我的錯,要罰就罰我,不許你們動可兒。”
可兒被米孺人感動的熱淚盈眶,她哽咽道:“孺人,你,你別管可兒,都是可兒的錯,可兒願意受罰。”
王掌史可不吃她們主僕情深這套,抱着肩笑道:“米孺人,東宮的規矩可是太子妃定下的,有過便要罰,任誰求情也不行。我要您,就乖乖的回自己的院子去,給可兒準備好傷藥,這纔是您這個主子該做的事。”
米孺人恨恨的瞪向王掌史,用力抱緊可兒,深吸一口氣,大聲道:“我要見太子妃!”
“喲,這是誰要見太子妃啊?”清脆甜美的聲音響起,一個俏麗秀美的宮裝少女在陳掌史的陪同下,緩步邁上臺階。
可兒一見陳掌史如見親人,抽搭的哭訴:“陳掌史,求您給我們孺人和奴作主,王掌史冤枉奴。”
王掌史一見陳掌史過來,便示意手下人站到一邊,她皮笑肉不笑的道:“陳女官,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今日是某當值。”
陳女官淡淡一笑,“王掌史不必擔心,我沒有插手的意思,今日不過是陪着楊女官來尋人的。”
能讓掖庭宮的掌事女官如此恭敬的楊女官,只能是太子妃身邊近身伺候的宮女。王掌史當然不肯得罪半夏,連忙微帶歉然伸手道:“楊女官先請。”
半夏略略打量了米孺人兩眼,輕笑道:“想必剛剛就是米孺人在奏琴?”
“是。”米孺人細白的牙齒輕咬紅脣,玉手攥得緊緊的。她心裡有些慌亂,來得怎麼會是太子妃身邊的人?往日裡這個時間,不該是太子來梅苑給太子妃折梅花供瓶的麼?
半夏微微側身,“米孺人請吧,娘子要見你。”
聽見這話的米孺人心中越發沒底,她故作鎮定的開口,“楊女官,我的侍女可兒誤摘了百葉緗梅,王掌史要處罰她,可否請你開恩。”
半夏搖了搖頭:“孺人見諒,此事不歸我管,您該找顏司閨纔對。”
米孺人冷笑兩聲:“楊女官不必推脫,我直接去跟太子妃求情好了。”
半夏看着米孺人的姿態,暗自着惱,這個米孺人拿咱們娘子當什麼了,一個宮女的事,也敢去煩她。
蘇顏這會兒,正捧着一盞熱熱的果露,看着窗外的梅花出神,便聽宮人來報,說是奏琴者尋到了。“叫她進來。”蘇顏淡淡的吩咐了一聲。
米孺人跟在半夏身後,半垂着頭,慢慢進入棲梅閣內。這座位於東宮西南角的偏僻宮苑,半點都沒有陰冷潮溼之感,反而比她所居住的宮殿還要溫暖,室內溢滿獨於梅花的冷香。她知道,整個東宮的女主人,獨佔了太子殿下全部寵愛的太子妃此刻正坐於屋內。米孺人不知怎麼的,想到了她與太子妃的頭一次見面。與當初在平陽公主府的初遇不同,此刻的她在這間屋子裡,完全不敢擡頭與她對視,只能把目光落於地衣之上,老老實實的跪拜在她腳下。
“奴米氏,見過太子妃。”米孺人規規矩矩的跪在地上,平靜的行禮。注目所及,也只能看到立於太子妃周圍的宮女們的繡鞋。
蘇顏早在米孺人進屋裡,就把人打量了一遍。這位米孺人,與頭次見面時的她並無多少改變,依然是素雅的衣裙,平和淡然的神態,到讓她清秀樣貌多了點特別的魅力。“平身。”蘇顏淡淡的道。
“謝太子妃。”米孺人謝了恩,才慢慢起身,眼睛始終規矩的落於自己面前的地面上。
蘇顏到是有些好奇:“剛剛是你在奏琴?”由於離得比較遠,她只隱隱聽了一段,並未聽得太清楚。這會兒見到米孺人,想到她曾在平陽公主的宴會上,點出公主府上的樂伎琴曲有誤,想來也有些真才實學,到起了些愛才之心。
米孺人暗中咬牙,力持鎮定的回道:“是。”她自覺沒有露出半點破綻。可蘇顏對聲音太過敏|感,一聽便覺得這女子有點心虛害怕。
“左右現在無事,可能聆聽米孺人妙曲?”蘇顏這話與當日兩人初見時的問話一樣。
米孺人心顫了顫,覺得這是蘇顏在報當日被她當衆駁了面子的仇,她不由得更是小心。當日她對太子妃的性格預計誤,以至於未獲好感,反添仇怨。如今,她再不敢拿喬,乖乖的應道:“太子妃若是不嫌棄,奴自當盡心。”
蘇顏沒有出聲,到是半夏笑道:“孺人請。”
屋內早在擺好琴案,卻並未點香。米孺人微微屈膝,“太子妃,奴有個不請之請。”
“你說。”
“奏琴怎可無香?請太子妃恩准奴點上一爐返梅香。”米孺人自認這個要求沒有半點不當,焚香奏琴,古之雅事,想來太子妃應該再清楚不過。她這麼說,應該會給太子妃留下點好印象。
太子走到門外時,剛好聽到這一句,他也沒用宮女,自己擡手掀開軟簾,大步入內,冷聲道:“願意彈就彈,不願就滾!”若非蘇顏在跟前,就憑剛剛這賤|人的話,他就能讓人掐死她。明明知道太子妃有孕,他特意下令東宮中不許人薰香,還敢大着膽子要求點返梅香才彈琴,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太子殿下!米孺人心中一喜,連忙跪拜在地,心中深深的祈禱,今日能給太子留下個印象。哪怕不能立時得寵,也好過連面兒都沒見過。至於太子剛剛的訓話,滿腹心事的米孺人,到沒受到多少作害和打擊。
太子繡着金龍的靴子在眼前晃過,剛剛冰冷刺骨的聲音幾乎在一剎那間化作了柔柔春|水,“卿卿,你怎麼能開着窗戶呢?小心凍到你。”
蘇顏見到丈夫回來,綻開一抹絢爛的笑:“七郎,你看這株綠萼梅開得多熱鬧,咱們把它畫下來可好?”
太子擔心的看了看愛妻微微突起的小腹,“卿卿,爲夫畫給你看好麼?”
“好。”蘇顏欣然點頭同意。
太子高興的扭頭吩咐:“李安,去取筆墨來。”
蘇顏見丈夫根本沒有叫米孺人起身的意思,開口解圍道:“唔,米孺人,你去奏琴吧。”對着有真才實學的女子,她總是多了幾分寬容之心的。至於米孺人在這個時間奏琴,到底是不是爲了勾搭自己的丈夫,蘇姑娘完全不在意。隨便什麼人的琴音,就能把太子勾搭去的話,都有負她上都第一才女的名頭,愧對自己的老師和七舅舅的教導。
米孺人滿腔綺思在剛剛的冷落中飛走了一半,餘下的與心底不甘纏作一團化爲了深深的執念。她盈盈起身,端莊優雅的行了禮,才跪坐於琴案前,纖指輕撥,平和幽遠的琴音流淌而出。
在琴音奏響的那一刻,蘇顏微微皺眉。太子低頭親親她的眉心處,低聲道:“不喜歡就換個人。”
蘇顏懶懶的倚在丈夫懷裡,把玩着他修長的手指,隨意道:“不過聽上兩曲,誰彈都一樣。”樂坊的伎人們或許箜篌不錯,或許琵琶一絕,或許蕭音清越,但是古琴卻沒有得蘇顏心者。她滿心以爲,丈夫的這個孺人或許會有些與她的“自傲”相匹配的能力,如今看來,不過是她想多了。
米孺人爲了給太子留下美好而深刻的印象,用盡了她全部的技巧。蘇顏越聽眉頭皺得越厲害,最後終於忍不住的開口道:“行了,你回去吧。”這個米孺人真讓她失望,她的琴還不如樂坊的伎人呢,甚至連米三娘都不如。
“太子妃……”米孺人自認爲這是她發揮最出色的一次,卻沒想一曲未完,就被太子妃喝令停止不說,還要被趕走。米孺人雪白的小臉羞得通紅,顫聲道:“太子妃,奴哪裡彈得不好,請您指教。”
太子正厭煩這裡多個陌生女子礙他的眼,聞言剛要開口,手指就被一隻柔嫩的小手掐了一下,他低頭一看,正對上愛妻那雙盈盈秋水。“卿卿。”太子着迷似的低頭親親蘇顏的眼睛,輕嘆口氣,把人又往自己懷裡摟了摟。
蘇顏止住丈夫,平淡的開口:“即無音韻,又無曲意,光聽技巧做什麼?你又彈不出一張棉被來。”
米孺人的小臉由紅轉青,她不服的擡頭,正對上太子的眼睛,那其中的冷酷幾乎讓她心都顫了,頭不由自主的垂了下來,便聽得一聲斷喝:“滾。”未等她動步,被兩個宮女架着就出來了。
先前帶她過來的半夏似笑非笑的道:“米孺人,下官送您回去。”
米孺人被外面的冷風一吹,突然想起被王掌史帶走的可兒,猛得轉身就想往屋裡撲,被幾個宮女直接就給壓跪在地上,嘴被堵得死死的,李平上前居高臨下的看着米孺人,輕聲道:“老奴要是孺人,就安安靜靜的回掖庭宮去,沒準還能少受點罪。”
“來人,送米孺人回去。就說,今天米孺人涼到,要好生修養一段時間。”李平對於任何想跟他們太子妃爭寵的女人,都要採取雷霆手段。打聽好了太子的行程,想借着琴音來勾搭殿下,也得看咱家答不答應。
米孺人也算是倒黴,今天是她計劃的頭一天,太子沒引到,反而引到了太子妃,最後還見棄於太子,這就鬱悶了。往後想扭轉今天的局面,她不知得多做多少事。
太子看礙眼的人沒了,興致勃勃的湊到蘇顏面前笑道:“卿卿,爲夫奏琴給你聽。”哼,給卿卿奏琴聽的人,必須是本殿下,什麼阿貓阿狗都敢到卿卿面前秀,直接打死!
所以說,琴音給太子聽到了真沒什麼,但是引到太子妃纔是罪不可恕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有點卡文,這章更的晚了些。然後這是昨天的,今天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還會有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