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綻現,枕邊人睡容俊美如玉。
徹夜纏綿。此生早便不枉,何況還曾有過洞房花燭?我悄悄拿過剪刀,剪下他一縷發,他並不張開眼睛,也不說話,好似沉睡,薄脣邊卻緩緩的帶了笑。我便俯下身吻一吻他的脣角,他的笑容便深了下去,輕聲道:“小妹。”
趁他還沒張開眼睛,我細細看他的眉眼臉頰,一邊笑笑的說,“我要去四季園摘一枝花給你。”想要抽身,他卻挽住,便在呼吸可聞的咫尺間,張了眼睛,星眸中俱是溫柔:“摘花?”
“是……啊。”要在這種情形下開口,有點困難,我已經紅了臉,勉強讓自己笑笑的:“你一定喜歡。”
他微笑出來:“好,你喜歡就摘罷。我等着你。”我便點頭,一步一步走到門邊。他向我微笑,我亦報之一笑,然後打開門走出去。
四季園繁花似錦,芳香滿懷,一眼望去,心境竟是輕鬆。時辰還早,佛印和花無期都還沒有來。我進房換過了平素穿的長袍,把散亂的髮束起,戴上了書生巾。然後進園中剪了兩枝芍藥,放在水晶瓶中,花色雪白,花瓣亦是晶瑩剔透,美至無暇。
遙遙回頭,看一眼那個方向,聽人家說過,芍藥便是惜別。笑一笑,遣了紫姑去送花,馭了紙馬來送我,其實馭紫姑,馭紙馬,實在並不難,花無期教,便學會了,只是沒有做罷了。
我要去的地方,並不遠,儘可以來的及……果然,到的時候。他並沒有追來。
其實我一直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走出二郎神的神識。天下固然共存,可是,每一位神仙,都有自己的那一方神域,來享用下界的煙火。有其它的神在,自然就不會有二郎神。
皇城邊,有護國神寺,供奉如來。一國之重,自然在佛祖的神念籠罩之下。
我來過這神寺,與那方丈明心大師有一面之緣,現在想來,已經是換魂前的事情了。若說這世上高僧,當真能通達瞭然,看透世態,我所識的,也不過是這位明心大師與佛印了。只可惜明心大師老而且朽,鬍子都白了,瞧着不太順眼,所以他說的話。我便沒能聽進。他苦留我在此,我也沒有聽從。
一邊想着,便是微笑,伸手想要叩響門環,心裡忽然一動,手在半空,便停了下來。果然,門隨即打開,故弄玄虛的老和尚在門裡合什:“蘇施主,你終於來了……”
幾年不見,他又老了許多……其實這老和尚還是有些門道的,我已經不是那時的蘇小妹,容顏已非,他居然仍是認識。
我哼了兩聲,權當答話,只當他下句會說女施主,老訥等你多時了,快快請進罷……誰知他居然在這當口玩起機鋒,我已經要向裡邁腿,他卻斷喝一聲:“放下!”
我當然知道“放下”的佛諺,卻一直不以爲然,看在人在屋檐下的份上,我只好從懷裡,把銀票銅錢全都拿出,到最後連草紙都掏出來了,老和尚仍是瞪眼鼓腮的等着。
我攤攤手意示無他,他嘴巴一張一合,一股氣浪噴薄而出:“放下!”
無語了,獅子吼不是很費力的麼?再說都一把年紀了……他以手撫胸。然後看着我,目蘊慈悲:“若不放下,難入此門……”
我心裡十分猶豫,終於還是一咬牙,從內衣裡拿出那把收藏了很久的梳子,合着方纔剛剪到的發,走到旁邊挖了個坑,埋了下去,心裡十分可惜。早知要歸入塵埃,爲什麼要從三眼發上剪下來?
緬懷一番,再擺一張若無其事的臉,走回來時,明心大師撫着門瞪我,然後誇讚……權當他是誇讚罷,他說:“蘇小妹,你是這世上第一固執之人,偏又這生疲賴,老訥有生之年,不知能不能度化與你……“
我只好陪笑:“有道是路漫漫其修遠兮,自當上下求索,大師總得度化一下試試才知道。”
老和尚大嘆一口氣,終於讓開身,我一步踏入。鬆了一口氣,想着這下可好了,想後悔也來不及了。心猶不甘,想要回頭看一眼來時的路,卻強忍住,擡頭觀賞這寺中的風景。
這護國寺與別的寺院不一樣,平時是不會開門的,只供皇族中人敬奉,整日清閒的很,極適宜消暑避難。順便說一句,也是不許女人進的。只不過我不說明心大師不說,不會有人知道罷了。
明心大師在我身後,笨手笨腳的關着寺門。這老和尚怎麼也是個方丈,肯定是沒做過這種粗活的……可是誰叫他一定要自己來弄這等玄虛呢?演完了自然也要自己收場。
雖然心裡是這樣想的,不過還是回去幫了一下手,明心大師顯然怪我出手太慢,臉便有點黑,關好了門,就提了袖子在前面走,我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一直進了他的禪房,他盤膝坐了下來,眼睛一閉,入定了過去。我只好也盤膝坐下,看來這位明心大師的情緒不佳,只怕一時半會的,不會理我了罷?索性也閉上了眼睛。
我以爲我在浮想連翩,追憶往事,可是大概一夜的翻雲覆雨,當真耗費精神體力,我居然不知不覺的睡着了,甚至還做了一個夢,夢裡的他捧着那小小的牙梳,指尖掠過我的髮絲,微帶着笑,我們在鏡中對視,不盡纏綿溫柔。張敞畫眉,三眼綰髮……結髮……
在夢裡輕笑出聲,把自己笑醒,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的在榻上躺倒,而恆溫柔軟的枕頭,正是老和尚的腿也……抖了一下,緊急起身,所幸老和尚入定未回,神情儼然,絲毫未覺。我便坐的遠些,悄悄拭了嘴角的口水漬。整理頭髮,一邊想,在老和尚禪房做春夢,罪過哇罪過……又想,他不知回去了沒有,看到那花,有沒有笑一笑……回過神來,是冷眼,還是薄怒?
搖搖頭,搖掉自己的綺思……說白了,蘇小妹躲到這兒,就是爲了自由自在的想我所想,不被打擾的隨心所欲。可是這樣的意圖,卻絕對絕對不能讓老和尚知道,我一定不能lou了馬腳,就讓他以爲我是想要忘情棄愛,遁入空門什麼的,否則他哪裡會有度化我的動力?
悄悄看一眼明心大師的老臉,再不敢睡着,一則防睡,一則裝腔作勢,抽過手邊一卷佛經,輕輕吟誦。足足翻過了大半卷,讀的嘴皮子都幹了,明心大師才入定迴轉,噗的一聲吐出一口濁氣,一邊道:“蘇施主!久違了。”
好罷,我順着他說,“久違。”
明心大師道:“金鋼經可能解得了蘇施主的困惑?”
我是說能解好,還是不能解纔好?我含糊的道:“我只不過是讀來靜心……借我佛之言以靜心。”
明心大師莊容道:“施主心緒紛亂,心中無佛,讀佛經又有何用?”
他很有氣勢的站起身,手拂過了膝,於是有點奇怪的低頭,研究自己袈裟上那一小片兒水漬,然後很懷疑的看我,我毫不心虛的回看,他便疑惑,不敢問出來,隔了片刻,輕咳道:“蘇施主,你的來意,可以說說了。”
“我的來意?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明心大師臉綠了一下,我趕緊轉口道:“不急,慢慢再說不遲……”一邊對他一笑:“爲了長日度化方便,大師您是不是先把我要借住的房子指給我,然後帶我去吃一頓護國寺的素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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